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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春天》1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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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耳熟的姓名, 魏清越看了女生两眼。

陈慧明在走廊大声地哭诉,这一闹,一班二班的人都听到了, 有人拉开窗户往外探头。张晓蔷只好安抚她, 说肯定有什么误会云云,正劝着,小许老师人过来了, 简单问清楚情况, 进班后,让两个当事人都出来。

因为江渡是语文课代表, 陈慧明已经自动带入小许会偏向他, 恨恨站那儿,心中满是不服气, 脖子一梗,说:“许老师问她吧。”

江渡没有添油加醋,把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先承认错误。这让陈慧明更讨厌她了, 装,你接着装,她阴沉沉地看着江渡。

小许是个好脾气, 对两个女生的矛盾耐心开导几句,让大家各自回班。陈慧明坐下时, 她的同桌分明听到一句“贱人”,抬头看看她,又事不关己地低下头继续写资料了。

这件事,看起来确实是江渡反应太大,玻璃心, 王京京回来后知道了这事儿,觉得蹊跷,忍不住问江渡到底是怎么了。

“我以为,她偷看了信,所以才没控制住自己,”江渡勉强笑笑,“是我做的不对。”

王京京一脸的释然:“害,这也值得那么紧张?就算她看见了,我大方承认没什么大不了,当然,她要是敢偷看,我肯定骂她,我能骂她一天不带重样的!”

这个江渡信,王京京非常泼辣,她连忙压她的火:“别,陈慧明没偷看,是我搞错了。”

王京京却认定江渡是为了自己隐私,而受陈慧明的气,硬要放学后请她吃食堂的肉夹馍,江渡有些愧疚,她知道自己不是,至少第一反应不是。她仅仅是怕自己心底不为人知的秘密,被人窥破。

窗户没关严,风呼啸的声音像汹涌的海浪,小许说天气预报有雨夹雪。时间可真快啊,她忽然有些伤感,冬天说来就来了。

晚自习下课后,本来混在人群都下来了,江渡忽然想起什么,又噔噔噔跑上楼。

班里有两个女生没走,一边闲聊,一边锁门。

“你知道吗?陈慧明说王京京也给魏清越写情书呢。”

“笑死人,现在什么阿猫阿狗都敢上去给魏清越写情书了,也不知道人家烦不烦,苍蝇似的,一拥而上,自己什么条件心里真的没数吗?”

“没办法,没自知之明的人总是很多。”

两人笑起来,没留神江渡又折回往这走,等看见时,面面相觑对视一眼,分明是在担心江渡听到没有。

江渡确实听见了,她没说话,只是过来主动打了招呼,说:“窗户没关好,夜里可能会下雨夹雪。”

其中一个女生尴尬地笑笑:“江渡,你可真细心,我们都没在意。所以,你是回来关窗户的?”

班级人多,哪怕是天冷了,有个别窗户也开那么一点透气。

江渡点点头,女生忙说:“那你锁门吧,我们先撤了。”说完,两人急匆匆走掉,留江渡一个人呆立了几秒。

等她回神,踩着桌子上去,踮脚把最后一扇窗户关死了,再下来,江渡掏出纸巾把脚踩的地方反复蹭了几遍。

前后检查了一遍,她才放心地出来,班级的锁有点涩,两指用力,膈的手疼也没锁上。江渡憋的脸通红,马上楼层要熄灯了,她弯着腰,想看看怎么回事。

“打算撬锁?”

身后忽然传来魏清越的声音,江渡后背跟着一僵,她不由抬头,拘谨地说:“没,我是想锁上。”脑子里回荡的却是那两个同学的对话,她的目光,瞬间黯淡下去。

魏清越闻言,直接把她拨开,啪嗒一声,轻而易举锁上了,他低笑:“你真的没什么力气啊,想起来了,你军训都是坐着的。”

话里有几分戏谑,江渡顿时臊得不行。

当时,她天天坐操场边,很多人都知道二班有个女生不参加军训,但还要坐操场,这在某些人看来,蛮矫情,不参加就是不参加,你还坐个什么劲儿呢?

她想解释解释,自己心脏不好,动过手术的,但又怕魏清越觉得自己装柔弱,犹豫片刻,只说了句:“谢谢你帮我锁门。”

声音听起来有些低落,魏清越瞄她一眼:“你跟同学吵架了?”

啊?江渡吃惊地抬头,有些结巴:“你,你怎么知道?”

“我跟张晓蔷回来时,你那个同学,在走廊里跟张晓蔷诉苦。”

江渡的脸瞬间白了,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人猛地攥住。

魏清越见状,笑了:“别怕,我虽然谈不上了解你,但直觉看人很准的,我知道,你不是你同学说的那样。她下次再这么说你,你找她当面对质。”

江渡难以置信地看着魏清越,他说,我知道。其实,就这三个字,足够了,所有所有,她对他的一切情愫,不需要他的回应,只这一次的理解,就足以告慰她整个青春岁月。天知道,她有多么感激他这么说。

走廊里灌进风,江渡愣了愣,忽然意识到走廊的窗户也没人关,她连忙跑过去,抓紧咣咣咣拉上几扇窗。

魏清越在身后看着她,正要提醒,熄灯了。

果然,女生低呼了一声,他掏出手机,学校是不准带手机的,当然,2006年的时候,高中生也很少配备手机。

魏清越的手机是最新款,他打开手电筒,前方,便有了一束光芒。

“关窗户做什么?”魏清越示意她过来跟自己一起走,江渡却怔住,很黑,但魏清越本人好像就成了一道光,光太亮,她从未靠近过,这一瞬,更多的竟是不知所措的胆怯。

“江渡?”魏清越有点疑惑地喊她,见女生不动。

她默认能配和魏清越并肩的,应该是张晓蔷那类女生,优秀,自信,明朗,不像她,像缩在角落里的小蜗牛,背着壳,只想安全平静地呆在自己的世界里。

身子发僵,最终还是跟他保持了一点距离。男生身上的兰花香,幽幽传来,江渡怀疑那是某种洗衣粉的味道。两人的衣服不经意摩擦了一下,轻轻的碰触而已,江渡抿着嘴,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紧绷绷的,心早不是自己的了。

“你刚关窗户做什么?”魏清越又问她。

沉默终于被打破,她尽量用一种正常的声音回答:“许老师说,会有雨夹雪,如果半夜飘进来可能会结冰吧。”

魏清越就又笑了一声,不知什么意思。

江渡头皮一阵发麻,心里忐忑:他是不是觉得我很伪善,这样显得我刻意卖弄自己好心?早知道,说是因为随手一关就好了……女生纠结后悔地要命,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加思考就实话实说了。

出了教学楼,一阵冷风来,直噎的人喉咙发紧。魏清越穿的还是很少,他把手电筒关了,说:“你自己能回去吗?”

太短了,好像几秒钟就走完了这段路,江渡从来没这么希望过走廊最好有几公里,能和他多走一段路。

她“嗯”了声,说:“今天真是谢谢你。”

风冷飕飕的,江渡看看天,有点腼腆地鼓起勇气,“天气预报说,有雨夹雪,要是穿的少容易感冒,感冒很麻烦,虽然是小病但头昏脑涨很不舒服。”

都没办法说出口,你要天冷多加衣。

女生把话说的曲折委婉,心思隐藏在风里。

“我那天挨训,你在阳台对面幸灾乐祸了吧?”魏清越不知怎么的开了个玩笑,那天,他看到了江渡,其实他早知道她在对面住着。一次无意看到女生拿着晾衣竿费力地把毛衣挑上去,滴答滴答,水跟没拧似的,他这才明白江渡是真的没什么力气。

江渡又是一惊,她慌慌的,一时间,谎也临时撒不出来。

“我没幸灾乐祸,真的。”江渡面红耳赤地说,大脑急速运转,“那天,很多同学都看见你了,我就是跟大家一起看看怎么回事,真的没有想看你笑话的意思。”

女生的情态,魏清越觉得似曾相识,朦胧飘忽,有种惘然感,他不知道这一瞬间的情绪从哪里来,跟她道别后,回到宿舍,在嘈杂纷乱的嬉笑声中,更无从分辨回溯了。

直到,第二天,真的雨夹雪,铅色的云布满天空,冷雨裹挟着雪花,融进校园里每一块方砖,林海洋突然又找到他,给他送来一封书信。

魏清越本来以为,他不会再收到这种信了,毕竟,中间隔了很久。

一样的封皮,一样的信纸,还有,一样的字迹。

当时,王京京看完这第三封信,歪头咂摸,问:“江渡你在编啊?我家里哪有什么香椿树?”

江渡早料到王京京可能会心存大大的疑惑,她镇定回应:“这样写,比较亲切,娓娓道来我觉得比较好,你觉得呢?”

王京京撇嘴说:“我觉得?我觉得你一直跟老太太呢,絮絮叨叨,尽说无聊的事情,要不然,抄情诗给他吧?抄那种大家都没读过的,特别有才的那种?你一定读过吧?”

“可那些是别人写的。”江渡总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坚持。

王京京不太能理解她这种想法,说:“那有什么,写作文还允许引用名人名言呢。”

“这是信,不是作文,信要写最真实的东西。”江渡不肯让步,这种时候,她倒倔的像头驴子,虽然王京京不懂为什么把倔脾气比作驴,她没这种生活经验。

但她小嘴叭叭的,最会反驳了:“我家没香椿树,这也不真实啊!”

江渡一下语塞,顿了顿,说:“艺术的真实。”

“你可拉倒吧,都什么呀,真是笑死我了,江渡,你其实很搞笑啊!”王京京哈哈大笑,笑完,还是很高兴地把信誊了,誊到最后,又忍不住嘟囔起来。

信给魏清越时,天气恶劣,晚自习下课后大家缩着脑袋,叫嚷着“冻死了”往寝室跑。有人特别懒,每天不打热水,今天借这个,明天借那个,或者索性不洗脚直接钻被窝。魏清越虽然不拘小节,但基本卫生还是讲的,他睡上铺,洗漱完爬上床,穿着单薄的睡衣,坐那看信。

宿舍男生最爱聊的,永远是女生。魏清越平时会沉默地听,沉默地笑,很少掺和这种话题,但话题本身是有吸引力的,他的对铺,那个男生,个子不高,瘦瘦的,一脸青春痘,有几次提起过江渡。

令他意外的是,宿舍其他男生对江渡居然也有印象,说她是真美女,就是看起来身体不太好一阵风能刮走的感觉,有人开玩笑,喊她林妹妹。

这是他也认识的女生吗?魏清越总觉得男生嘴里的江渡,和他认识的那个,不是一个人。

他其实不怎么记得那些细节,跟她每次打照面,魏清越都是随口说点什么,对他而言,她只是有点交集的校友。要真让他回忆,他到底和江渡之间说过什么,能想起的,不过三分之一。

宿舍十一点准时熄灯,魏清越把手机上的手电筒打开,旁边,男生们在说着女生。

“见信好。

很久没给你写信了,希望你一切都还好。我想,你应该一切照旧吧?期中考试你还是第一,大家都在议论你,你的名字,代表着无上光荣。

时间过的很快,不知不觉,这一秋,又过了。冬天总是显得格外漫长,而且,穿的臃肿。我不是很喜欢冬天,不过如果是下雪天,守着个小火炉,跟家人在一起烤点红薯板栗,外面风雪纷纷,那种场景我还是很喜欢的。但教室里不尽如人意,很冷,最讨厌值日了,板凳硬硬的,桌子硬硬的,扫把舞起来时灰尘就飞在眼前,冬天的灰尘为什么这么多啊!落在桌子上,用面巾纸擦不干净,必须用湿巾,有的同学喜欢用书啪啪来回扫几下,就坐下了,那样真的能弄干净吗?我们班同学还挺喜欢这样的,不知道你都怎么擦桌子和板凳。

也许,冬天最大的乐趣,就是可以期待新年期待春天了吧。说起春天,我家以前的院子里种过香椿树,春天一到,家里人就会掐最鲜嫩的香椿芽,可以跟鸡蛋一起炒,也可以和豆腐一起拌,颜色娇娇的。香椿芽的味道吃不惯的人会觉得怪,习惯了,就会闻到一股特别的香气。可惜的是,后来,我们搬了家,再不能在春天的时候掐香椿芽,也再不能见屋檐下年年来做窝的燕子,虽然现在住的小区,更整洁,上学更方便,但我还是更怀念以前的院子。最重要的是,那时候,我家里人没那么老,我长大一岁,他们就要老一岁,等我念大学了工作了……其实我都不太敢想这些,真是没有比时间更无情的东西了。

对了,图书馆附近的那棵大树,叶子几乎掉光,它枝干扭扭曲曲的,突然就是种很绝望很干枯的气质了,完全不同于枝繁叶茂时的盛气凌人。它之前还能吓到我,现在不会,我反倒对它生出一点怜惜,毕竟,那附近就它一棵孤零零的树,旁边是小花坛,花很多,但和它都不是一类。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体会,和别人不是一类人时,总觉得哪里空落落的。比如,别人都有的,你却没有。当然,我不是说自己就是那种喜欢自怨自艾的人,我只是觉得,有缺憾,虽然不至于痛入骨髓,但有的时候,会觉得空,像哪里缺了一角,无法补全。

不知怎么搞的,今天这封信,我写着写着就自带一种悲观的味道,绝不是我本意。可能只是因为昼短夜长,人就容易胡思乱想。我想,你一定不是我这样的吧,你一定目标清晰,计划明确,听说你打算出国,会去很远的国家念书吧?如果很喜欢那个地方,也会留在那个地方吧?不知道你有没有留恋的家人在这里,也不知道梅中有没有让你留恋的地方。我很喜欢梅中,非常喜欢,能到这里来念书我觉得自己很幸运,我想,以后无论我到哪里去,将来变得有多老,我都会怀念梅中的一切。

最近真的挺冷的,大家都添衣服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有的人不怕冷,穿的很少,好像也不怕生病,但我听家里人说,年轻时穿的少,老了会得关节炎,关节炎很痛苦的,真的无法想象不能自由自在奔跑走动的感觉。所以,我们的骨头既然要用一辈子,还是爱惜地用比较好吧(只是我的个人想法)。

这是第三封信,不知道你会不会看到,每次动笔前,其实我都会想这个问题。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你可以看到,当然,如果让你感到困扰,或者是厌烦,我不会再写(这是我突然意识到的一个问题,我不希望你讨厌我,奇怪的是,我以前竟然觉得只要写出来就好了,完全没想过,你会不会烦,是我太自私了)但我此刻都不知道前两封你是否看过,所以,这些担心也许也只是自说自话。

但不管怎么样,最后,想跟你提前说一句“新年快乐”,还有,“新年健康平安,成绩一如既往”。这个祝福,每年都有效。”

雨雪打在窗子上, 沙沙作响,这是第一场雪,下在2006年的尾巴上。

魏清越终于捕捉到了那点似曾相识感, 来自书信, 好像看着这些文字,背后就浮现出一张安静拘谨的脸,总是很抱歉的样子。

大清早, 学校保洁在打扫道路。花坛里有顽强的月季, 还在开,顶着一头白雪, 底下是艳红, 看起来有种诡谲的薄命感。江渡跟王京京从花坛附近走过时,她逗留几秒, 指着花,说:“快看,有朵花没败。”

这是月季最后的倔强,霜雪之下, 坚持不了多久了。

王京京也感慨:“这么冷,还在开啊,我怎么记得月季花是春天开还是夏天开?”

风一吹, 树上的雪沫子卷起来,扑落下来, 有点眯眼,但脸上碎碎凉凉的,很清爽。走廊里留下了同学们脚上带来的残雪,很快融化,于是成了一片片不规则的水渍, 各班卫生区都有人在拿干拖把拖地。拖着拖着,男生就跟小孩子似的,追打起来,一个走廊闹哄哄的。

这雪下的应洋节,什么圣诞节平安夜,不知道从哪儿流行开的送苹果。那么大的一个红苹果,上面印着“圣诞快乐”,罩个包装纸,就卖五块钱,太坑人了。小许老师跟大家强调莫要热衷过洋节,要过我们自己的传统节日,理是这么个理,但有人不听,私下里还是送苹果。

江渡不喜欢凑这种节日的热闹,王京京喜欢,见江渡兴致不高,一直捣她胳膊:“干嘛呀,看你这表情跟过清明似的。”

结果,在小店里还遇到了张晓蔷几个,正抓着红色发箍往头上戴,毛茸茸的,特别可爱。几个女生打了招呼,在精品店里摸来摸去,随便拿起点什么,就往对方身上比划,然后,笑声跌一地。

“你看,张晓蔷成绩那么好,人家不也喜欢过圣诞节,你别清高啦!”王京京嘿嘿笑两声,忽然把一个圣诞帽扣江渡头上,她皮肤白,红帽子映衬下,脸更是一片晶莹剔透,眉毛是眉毛,嘴是嘴。

江渡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刚想说什么,忽然一把将帽子掀了下来,背后,是一双熟悉的眼睛出现在了镜子里,正在看她。

头发瞬间毛毛的乱掉了,江渡还愣着时,王京京也发现了魏清越,一声惊呼,赶紧打起招呼:

“嗨,魏清越,你也逛这种店啊!”

王京京丝毫不掩饰她的诧异,兴奋的眼睛放光,魏清越看她手里拿着个圣诞老人玩偶,笑了笑,说买些东西。家里做饭阿姨上次带小孙女来了,闹着要圣诞树,小孩子不知道哪里听的一句,其实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圣诞树,魏清越答应她,给她买个带灯泡能发光的圣诞树。阿姨挺不好意思,忙不迭拒绝,说小孩子随口说一句,可别当真。

那次,阿姨是迫不得已带孙女过来,孩子妈妈生病,没人带。魏清越觉得小姑娘太吵了,吵的他头疼,但不好意思说什么,一口答应后,他觉得应该信守承诺,尽管,对方只是个小孩子,大人通常觉得可以不对小孩子守信,就像他妈妈,答应过他以后会接他出国,一年又一年,没了后文。

小孩子可不是没知觉的。

很快,张晓蔷也发现了魏清越,自然而然的,走过来跟他说话,帮他挑圣诞礼物。

女生们准备各自买一点小东西,价格不贵,学生党可以负担得起。

魏清越结账时,忽然看看她们,说:“我一起付了吧。”

大家顿时愣住:第一名这么大方的吗?

都知道他家里有钱,但魏清越多高冷啊,平时都不怎么跟女生说话的。这次,居然……女生们面面相觑,有种不能相信的感觉。

因为是魏清越,大家反倒束手束脚有点忸怩了,换作别的男生,一定起哄趁机坑他,但在魏清越面前,放不开,张晓蔷见大家不好意思,撩头发的撩头发,捂嘴的捂嘴,她一马当先,挺爽快地把手里东西往前台一放,说:“学霸,那就帮我们付了吧。”

只有江渡,还站在镜子附近,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王京京激动的不行,拽她往前:“快,魏清越要付钱,咱们也过去。”

江渡不动,急的王京京热锅蚂蚁似的乱抓,往她手里塞:“就买这个圣诞帽好了,你戴好看。”

“我不要。”江渡轻轻推了回去。

“哎,你们俩快过来,一会儿大款就跑了。”张晓蔷笑着招手,旁边,魏清越的目光也望过来,灯光投影,他的睫毛微颤。

张晓蔷催她:“江渡,你挑一个吧,大家都挑好了。”

是的,大家都挑了,魏清越给每个人都付了钱,所以,没什么特别的。江渡此刻不知哪里冒上来的固执,她不要,她不要这种礼物,更何况,她根本不喜欢圣诞节这种节日。

江渡只是浅笑着摇摇头,然后,手在王京京背后一推,自己先走出了精品店。从魏清越身边过时,她察觉到男生的目光直直落下来,像雪一样,轻盈无声,可江渡快要哭了,她知道这可能是她高中生涯唯一跟他真正有点来往的机会——他付钱得到的礼物,可以珍藏一辈子。

但那偏偏又不是自己想要的,跟大家混一起,面目模糊,他日后都不一定会记得2006年的圣诞节,慷慨地给女生们买了点小礼物。

江渡就是怀着这种巨大的遗憾,走出的小店,冷风肆虐,残留着雪后的凛然。

背后,是店里挤动的人群,和欢声笑语,可并不属于她。

晚自习更乱了,班长跑到讲台前敲了好几次桌子。人心躁动,不知道谁剥了橙子,教室里窜出一股清新的果肉香气,大家正在分橙子,林海洋过来给江渡一块,很大的一块。

王京京则摆弄着她挑的玩偶,不忘问江渡:“你到底怎么回事啊,今天那么难讲话,你看,学习委员都劝你了,你还不给魏清越面子,回头那群女生该说你端着了,哎,我猜肯定要这么讲你。”

也许吧,有一点端着的成分,但不知道有多难过的那种。江渡不说话,笑笑,认真吃起橙子,酸酸甜甜遍布味蕾,她心口堵得慌,有种吞咽刀锋的感觉。

“好吃吗?我再给你们两个。”林海洋又丢来两个橙子,不小心砸到玩偶,气得王京京立刻把橙子扔回去。

林海洋说:“干嘛呢,你不吃江渡还要吃呢!”

这两个冤家,跟斗鸡呢,没一天不支棱着膀子掐架的。江渡吃的一手发黏,教室又是一派无心学习的光景,她索性出来。

风是黑色的,空气干冷,她把嘴巴藏在围巾里,从一班门口过时,迅速张看一眼,好像,也有点乱乱的。

她去的综合楼,那边人少,校园里还有三两人影,偶尔忽然爆出一声笑,又短促结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打闹。越是喧嚣,越是觉得冷清,江渡想起除夕夜她在表姨家的窗户那看万家灯火的情形,客厅里,表姨一家人在看春晚,她早早回房间,听那些断续的笑声,心里就像一直落凄凄的雪,下个没完。表姨其实对她很好,很热情,但她没归宿感,自己是客人,她想,应该没有人喜欢大年夜外人在自己家出现,所以,她不会留客厅,水都很少喝,避免去厕所让人觉得家里多个人晃动。

等到外婆说她可以回去了,她立刻往家里跑。

下周就是元旦,外婆外公总是把元旦称作阳历年,阳历年一过,离过年就不远了,又要长大一岁。

江渡满脑子有的没的,站在综合楼前,发现两边花圃里的花草早冻死了。

“江渡。”有人喊她。

少年高挺的身影在路灯下,有点晦暗,江渡错愕地看着魏清越,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看像你,果然是你。”魏清越走过来,他好像一只路过蜻蜓,在这作短暂驻足。

男生身上有没散干净的烟味儿,江渡知道,他一定是在哪里躲着吸烟。

“我来洗洗手,刚吃了橙子。”江渡不自然说道,两手支着,挺冻手的。

魏清越露出笑意:“跑这么远?刚才,你怎么不挑个礼物?”

猝不及防被问起,江渡显然没准备好,仓促间,说:“我对圣诞节没什么感觉,没喜欢的礼物,还是不要浪费你的钱了。”

“这样啊,我以为你们女生都喜欢小玩意儿。”他稍作回想,终于记起点什么,“你笔袋上不是也有挂件?”

是那只翠迪鸟。

江渡不知道怎么说了,解释起来,好像要说很多。她沉默几秒,有点闷闷地开口:“我有的东西不喜欢而已,但也有喜欢的东西。”

魏清越好像也没在意这个事,他轻轻抽了下鼻子,呼出团团白汽,说:“麻烦你帮我捎封信,给,”他停顿片刻,“给王京京,你同学。”

分明有什么东西,炸裂于眼前,好像漫天的星辰爆破,江渡有一瞬的目盲。她一抬头,看到魏清越身后广阔的天幕,其实,并没有星星,是她的错觉。

就像,她从没想过魏清越会回信。

江渡直愣愣地看着男生,忽然之间,就感受到了一种全新的酸楚,他回信了,写给王京京。

“不方便吗?”魏清越的语气还是那么自然。

她僵硬地一个字都说不出。

“你要是不方便,我再……”

“我方便!”江渡忽然急促地打断他,她低下头,扯了扯围巾,尽量不让魏清越发现她的异样。

“多谢,”魏清越又跟她开起玩笑,“这样的话,我更该买份礼物送你,毕竟麻烦你。”

她以后会是两人之间跑腿的那种角色吗?从林海洋,换成她。

江渡眼眶狠狠一酸,她喘不过气,但脑子里并没有太多抗拒,或者是别的想法,她也不知道此刻漫漶的情绪到底是什么。

“不用,你太客气了。”她慢慢说道。

魏清越从裤兜掏出个什么东西,皱巴巴的信,随便扯掉张日记本纸写的,没信封,他给江渡的时候,女生又抬眼看了看他。

四目相对,很静默。

“你跟王京京是好朋友,是吗?”魏清越还有话问她,江渡点头。

“信的最后,我留了企鹅号,让她加我。”男生很干脆地交代。

他喜欢上了王京京?江渡脑子里像流星一样,快速划过个想法。她捏紧信,像临时揣着别人的珍宝,默默走回了教学楼。

教室里还残留着淡淡的橙子味儿, 中途,小许老师进来过一次,女生们送了他一个苹果几块巧克力, 小许说, 不要拿糖衣炮弹收买我,疯半天了,收收心。

心不是那么好收的, 第一节 自习, 是英语老师的,来溜达一圈, 放起听力, 后头还有不自觉的男生在窃窃私语。熬到第一节晚自习下课,大家立刻跑出去, 在走廊里乱窜,送礼物。

走廊冰冷冰冷的,可掩盖不住少年们骚动的心。

“他给你回信了。”江渡把带着体温的信,给了王京京, 女生正在揪玩偶上的毛,一愣,张了张嘴, 没出声,但嘴型是“魏清越”。

看江渡点头, 王京京爆了粗口:“我靠!我靠!”等她“我靠”够了,突然弹簧似的,蹦起来,立马冲了出去。

江渡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喊声“王京京”, 追出来,人往厕所方向跑开的。

她站在教室门口,走廊穿梭着各班的学生,身影从玻璃上一闪而过,于灯火处嬉闹。

王京京很快气喘吁吁回来,她去洗手了,眉飞色舞的:“我都该沐浴焚香的,以示尊重,不过这会儿没这条件,把我两个爪子洗洗,哈哈哈!”

教室里不是那么安全,林海洋最贱了,动不动就伸个狗头过来凑热闹,王京京扫视一圈,看到陈慧明正跟几个女生在一起三八个不停,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往她俩这个方向瞥了几眼,肯定没什么好话,王京京暗暗盘算着,她看着大喇喇的,可该心细的时候,很细。

好事一定只跟最亲近的人分享,这世界上没那么多盼你好的人。她觉得,魏清越回信这个事越少的人知道越好,当然,江渡除外,她这种作文只会套模板的绝对写不出老太太唠嗑式情书。

“我有小手电筒,咱们找个地方看信。”她贼溜溜地转着眼睛。

课间休息也就十分钟,这意味着,要翘课,江渡心跳很快,她注视着王京京手里那张薄薄的信纸,褶皱分明,她短暂地拥有过。现在,那张纸上承载了一个庞大而神秘的世界,是她早想一头栽进去,而月迷津渡不可得。

再内向害羞的少女,在这样一刻,也会变得出奇勇敢。江渡鬼使神差地答应了王京京,她第一次翘课,是因为魏清越。

两个女生躲在综合楼后的花架下,江渡拿着手电筒,耳畔是王京京打开信的细微窸窣声,她手在抖,险些没对上信,王京京问她是不是冻手。

光照在了男生笔力十足的字迹上。

“XX:

不知道怎么称呼你,以此代称,勿怪。毕竟,你从不署名。

收到你的信,说实话,我并不惊讶,虽然我和你可能并无交集。三封信,我都收到了,也都看过了。你是出于什么意图和我写信,我想我猜的到,我在你们看来,无非是“长的帅,成绩好”,再多,我想你们也不了解了。

如果是以上两点,吸引了你,我想告诉你的是,那都是表面的光鲜不值得付出虚幻的热情。脸是天生的,我从不觉得自己外形上有多优越,优越到可以让人喜欢。如果仅仅是靠外形就可以得到别人的喜爱,那我早应该被人喜爱才对。至于成绩,只要不是蠢的离奇,用功一点,不会很差。

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甚至说,是难堪的一面,我非常坦诚地跟你说这一点,是因为我觉得,你的三封信同样坦诚。我有义务提醒你,因为我不是大家心里所想的完美形象。

你信里关心的问题,我可以回答你。我会争取到美国念书,这里没什么让人留恋的。我一般不擦桌子板凳,直接坐,男生其实不怎么在意这些。

还有图书馆前的树,我猜,你应该是在班里靠窗坐着,方便看风景,所以胡想很多,我不太懂女生每天对着一棵树,或者一只鸟也能生出很多感慨的思维世界,但我尊重这种感受,世界本就是参差不齐的,每个人的理解力不同,你看到世界的这一面,可能我看到的则是世界的背面。

你信里分享的某些琐事,很有趣,想必你的父母都很疼爱你,在幸福家庭生活中长大的人,才会注意到生活的细节,并且有能力从这些细节中提炼出最美好的一面。”

信读到这里,王京京终于忍不住咋呼起来,一阵惊天动地:“啊,他真了解我,他怎么知道我爸妈可疼我了!”

江渡眼睛发涩,手电筒攥的死紧,王京京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回应,自己咋呼完,连忙嘘着说“安静安静”,其实,江渡根本没出声。

冷风像是从五脏六腑里过去的,寒寒凉凉,脸蛋都冰冰的一片,两个毛茸茸的脑袋又凑到了一起。

“你在信中感慨时间流逝,大可不必太过伤怀,未来可期,人应该往前看,沉湎过去没什么意义。至少对我来说,过去不值得留恋,我更期许将来的生活。但我们成长经历不同,你的看法未必和我一样,每个人看重的不一样。

那三封信,没有对我造成困扰,我应该比你想的要粗糙的多,我不轻易被什么困扰。

我不太会说祝福的话,必须说点什么作为结束语的话,那就祝你学习进步,这应该是你比较在意的事情。我给你留个企鹅号在背面,你可以加我,如果你更喜欢书信交流,随你。”

信到此结束,王京京猛地翻过去,带起一股气流,把江渡惊了下,她本能地想再读一遍。

果然,背面是一串数字。

王京京像挥舞得胜的小旗子:“啊啊啊,魏……”声音陡然转小,她死死拉扯着江渡的袖子,眼睛发光,“魏清越的□□号哎,妈呀,我搞到了他的□□号!”

江渡被她拽的乱晃,她努力在脸上镌刻一张面具,配合的,得体的,去应对好朋友的喜悦。

但她人是恍惚的,这就是魏清越吗?这真的是他写的吗?

她好像碰触到了更细腻的纹理,更清晰的脉络,如果魏清越是一株树的话。江渡眼酸酸的,她甚至都没办法自如地要求王京京:“我们再看一遍吧。”

真奇怪,其实不需要再看一遍,她已经过目不忘了。他说的每个字,字的每一撇,每一捺,每一个顿笔,都印在心头而不是纸上。

江渡的记忆力很好,但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可以过目不忘。

耳畔是王京京语无伦次的话音,她说了什么,江渡觉得非常遥远,像是来自飘渺的海面,她沉浸在刚才的那封回信里,那封信,像巨大的回音,久久久久地叩荡在心扉四壁。

他说,他要去美国。他说,你想必有疼爱你的父母。不是的,魏清越,我只是假装在信里有疼爱我的爸爸妈妈,其实那说的是外公外婆。有人疼爱你吗?为什么你一点也不留恋家乡?

江渡的心,忽然就被牵扯痛了,她僵硬地把手放在嘴唇下,轻轻呵气,人被王京京拍了下肩头。

“同桌,同桌,你说这封信他什么意思?是允许我继续写信吧?是不是魏清越喜欢我了啊,林海洋告诉过他的,写信的是我,他认识我的吧?”

王京京话太多,江渡回神,都不知道先回答哪句好。

“你说,怎么回信啊!”王京京拼命压抑着那股兴奋劲儿,她压根没想到,魏清越居然会回她这么长的信,他居然有那么多话想跟她说,虽然有些话,她不是太明白对方的真正含义。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得到魏清越的回信,她是独一无二的,魏清越对她青眼有加,属于小女生特有的虚荣心自然而然地冒出了头。

在这一瞬间,王京京甚至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小心思,她斟酌了下,对江渡说:

“要不然,以后,我自己回信吧,你可以给我点儿建议,我觉得,我还是自己给他写比较好,要不然,显得我多没诚意,你说呢?”

江渡的心,瞬间被刺痛。她有几秒钟的失语,一呼一吸,都是凝滞的,有什么东西被毫不留情地褫夺——这本来就是她作茧自缚,她没勇气,自然不配。

“好,”她佯装平静的不能再平静,轻轻说,“那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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