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部电影里,小女孩打开了她对面的电视机。我对面的影像——银幕瞬间放射出白色的弧光,像一面弯曲的镜子移动到我的面前。我伸出手指轻轻一碰,宛若接通电源,以触点为圆心,无数蛛丝一样纤细的裂缝,从我的手指下一点点蔓延,像是逃亡的蛇爬满了整个镜面。
在镜面裂开的缝隙里,伴随着滋滋地电流声,渐渐溢出发光的粉尘、流动的晶体碎粒、碎裂的玻璃状物。大大小小,在空中悬浮,汇聚成一条光的瀑流,冲击下来,又像同极相斥的磁粉在我身体两边分开,重新聚合向舞台下方流去。
身处在一个碎裂的镜面宇宙里,却没有任何知觉的不适,这让我意识到这并非癫痫发作的前兆。光的瀑流冲下台阶,在座椅间蜿蜒穿绕,涌上墙壁,整个影院像包裹在一个灯泡的内部。
灯饰、音响和线缆从顶棚缤纷掉落,墙壁像面饼一样柔软地从四面倒塌,地毯座椅和水泥地面一起翻卷起来,在光瀑的冲击下,一切开始像烟花一样爆炸、粉碎,融入流动的光瀑之中。银幕上出现一个眼球一样的漩涡,不停转动,倏然把每一丝光都吸了回去。
屋顶不见了,地面不见了,遮蔽不见了,光明不见了,我陷入无尽的黑暗之界。
忽然,我听到一阵音响的轰鸣,像远处的雷霆越滚越近,电吉他的啸叫穿透夜空,夹带雨点一样密集的鼓声。在不知何时竖立起来的四面排架上,照明灯像发光的葡萄一串串被点亮。轮廓灯勾勒着巴洛克式的尖顶建筑,一盏盏行走在锯齿的屋顶边缘。钟楼上的聚光灯像风车一样转动,地灯射出的彩色灯柱在天上交织,形成迷离闪烁的天网。
我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广场。在成群白皮肤、高鼻梁的外国人的身体冲撞下,在奇装异服和古怪发型的包夹之中,在不同语言,不同声调的叫嚷声中。那些举着荧光棒、发光名牌和烟花的数不清的手,凌乱的伸向夜空。人们在相互撞击、推搡、甩头发。地上掉满了耳环、发卡和烟头,啤酒喷溅在每个人的身上,广场像着了火的蜂巢一样躁动不安。
人群聚聚散散、进进退退,在我身边跳跃、奔突、撕心裂肺的嚎叫。我挣脱着,被推搡着,走到广场的中央,在一个圆形的喷水池旁,我看到中央耸立着一个手持天平与剑的青铜女神雕像,我不该滞留此地,却寸步难移。
我怀疑自己已进入严清秋的记忆之中,却不知为何隐约感觉自己曾到过这个地方。直到所有人安静下来,一起仰起头,开始盯着广场钢铁排架的闪动数字屏幕“eight、seven、six……”人们跃起在半空,一起倒计时,“three、two、one,happy new year”,天空中飘散起金色的彩带,喷泉里涌出白色和红色葡萄酒,每个人都抓住身边的人拥成一团,我挡开伸过来的胳膊,狂欢的气氛令我感到加倍的悲伤。
我记起来,在2005年的新年之夜,在法兰克福罗马广场,在正义女神喷泉的塑像下面,我第一次遇到扭断了高跟鞋跟的栾鱼,我们因此相遇,我俯身为她系好鞋扣时,市政厅楼顶上开始播放The Beatles一首追忆往昔的歌曲,爱情在那一刻悄然降临。
这时,广场南面巴洛克建筑上的窗户被推开,几个人把一个喇叭搁在窗台上,我双手合十,祈祷不要发生我预感的那一幕,然而熟悉的琴键敲击钢弦的音符终究还是从窗台上传了出来,所有人都开始合唱The Beatles的《Yesterday》。上帝,这完全是对十多年前那个场景的昨日再现。
我惊惶不安地转过身,看到月光倾斜地照在一个女孩的身上,她像是刚摔了一跤,跪坐在凹凸不平的石砖上,伸手去够面前的高跟鞋,湖蓝色的长裙铺在身后,宛如夜间静静燃烧的蓝色火焰。
她像一部默片,安静地发出胶片在滚轮中轻轻摩擦的声音。她掠了一下肩膀上的头发,衣领不经意的垂落下去,露出锁骨和米黄色的内衣。我的眼泪溢了出来,我伸出一只手,像在电影中一样告白:“栾鱼,不然我们重新来过。”
“不要过去。”
我的手心忽然感到一阵冰凉,一股寒意从指间传到心底,我低头一看,刚才银幕中的小女孩,不知何时已走到我的身边,她把自己的手塞进我掌心里,握住我的手。广场上的聚光灯朝着我们两人照射过来,她用力往后一拉,我们退回雕像覆盖下的阴影中,小女孩冷静的对我说:“不要过去,那是个诱饵。”
“你认识我?你是电影里那个女孩?我是在你的记忆中吗?”我想挣脱着她的手,但又不敢过分用力,“为什么我会在这里看到栾鱼。”
“栾鱼是被植入进来的,那是一个诱饵,一个鱼钩,你如果过去,就永远别想出去,别想离开这里。”小女孩说话的口吻和成年人一样,我看看她的眼睛,眼神中有一种闪烁不定的沧桑感。
“我过去和她说句话就好。”我看到一个酒鬼踩在栾鱼的裙子上,我掰开小女孩的手,“我扶一下她就好。”
“好,我不阻止你,但她有办法能让你留下来,和她永远待在这里。一开始你就明白这一切都是幻象不是吗?为什么还要过去?如果她是能困住你的唯一方式,你确定你挣脱的了吗?”
“挣脱?你是对的,我肯定会留下来,”我蹲下身,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驱赶栾鱼在脑中的形象,“在你的记忆里,为什么会出现这个场景,这个场景也是被人植入的吗?”
“不,除了栾鱼,其他场景都是你和我共同的经历。只不过你已忘记了关于我的部分,你熟悉这个场景,感受怎么样?
“人太多了,我来过这里,但那是新年庆典过后的凌晨,我遇到她时,广场上只有我和栾鱼。”
“我是午夜来的,记忆中就是这么多人,我选了很久,这是最安全的会面场景,我们混在这么多人的幻象中,即使‘他们’之后会检索这段记忆,也很难从这么多人中发现我们,除非你自己主动走向诱饵。”
“我们应该在人群中走走,如果真有什么眼睛盯着这里。”我牵住小女孩的手,从躺倒在喷水池飘散的嬉皮士们的腿上跨过去,喷水池里正喷出新年的红葡萄酒,不断有年轻人迎面冲奔跑着迎面冲过来。我竭力阻止把视线投向栾鱼摔倒的方向。
我们走到一座教堂的拱廊下面,很多男女依靠在柱子上接吻,或是横七竖八地躺在墙边,在彼此手中传递酒瓶和卷好的cannabis,我蹲下身扶着小女孩的肩膀问:“你是严清秋吗?”
“何必确认一个对你无关紧要的名字。如果没有再见的机会,就别再留下记忆的可能。”
“你是否曾收到过我的一封邮件?你知道关于灵石大厦的任何事吗?”
“邮件?”可笑。如果我能联系到你,还会等到……”小女孩停顿了一下,声音有些颤抖地问,“‘他们’就是用这么简单的方式这样引诱你进来的?”
“‘他们’是谁?你一再提起。”
“他们就是‘他们’,如果你放弃寻找灵石大厦,就永远不必与‘他们’接触,你和我不同,你可以有选择。”
“我想过,我并没有寻找灵石大厦的动机,可不知何时寻找却成了我活下去的全部意义。难道我的大脑里有像磁盘坏道一样的东西,即使意义被擦除,寻找也会以一种本能的形式存在?“
“我现在明白‘他们’为什么不阻止你进入我储存记忆的介质了,因为不可能阻止,所以'他们'想出了更好的办法,在这里植入了栾鱼的幻象,想把你永远困在这里面。直到诱饵出现之前,我也没发现介质已经被污染。”
我伸手到我的衣领中,掏出透明石吊坠问:“见过这个吗?。”
“放回去,你暴露了。”小女孩突然盯着我身后说,我回头一看,所有广场上的人都定格在原处,栾鱼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提着一只高跟鞋,牵起裙角,一瘸一拐的朝着拱廊的方向走来。
小女孩拉着我往教堂里走,急促的问:“你有打火机吗?。”
我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小女孩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我“背下来。”
我迅速读了几遍纸上的字:
在无尽的毁灭之神抵达的前夜,
持灯人率先上岸,她第一个在山崖上刻下眼睛,
掌管风和运动的羽蛇第二个现身,
第三个人紧随其后,那封信就在他的身上,
他们到不了恒星所处的高度,
就找不到收信的人。
小女孩从我手中抽走打火机,点燃了这张纸,把灰烬揣进我的衣兜,我边走边问,“这就是你刚才在火炉边一直写的东西?”
“别停下,不要回头。”小女孩拽着我的手,爬上通向钟楼的旋转阶梯上,我跟着走了一阵,在一尊天使与丘比特的雕像前停下脚步,我不可能不回过身。
我看到栾鱼已经到了教堂门口,她向里面看了看,又转过身,朝两边张望,她提着高跟鞋和裙角,又向广场的喷水池走去,她的剪影渐渐在门廊下消失了。
小女孩松开我的手,一个人朝上走去,她回头对我说:“萨加,如果你还不能忘记栾鱼,我们都会陷入永久的悲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