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教堂的旋转阶梯拾级而上,到达蓝砂岩围砌称而成的钟楼。小女孩踩在生满湿滑青苔的楼板上,低头从穹顶悬吊着的青铜钟下穿过去,跑到用条石和青砖头搭建的拱券外面,站在伸出檐角的滴水嘴兽旁。
我跟过去,和她一起站在檐角边缘,向下俯瞰令人眩晕的广场地面。大风不停灌入钟楼,吹得我们的衣角都向上飘了起来。
“没有时间了,”她从残破的墙垛里扣着一块碎砖头说,“不要再回来,你很容易困在这里。”她用两只手举起松脱的碎砖,转身朝着大钟掷了过去,‘铛’的一声,钟声的涟漪在风里一波波荡漾开来。
我的脚底开始震动,整个钟楼像被人从我身下抽走,穹顶、钟、拱券门、滴水嘴兽裂成一片一片,缤纷坠落,逐渐摊平、模糊,转化成大颗粒的平面像素,返回了粗糙胶片的质感。
我发现自己依然坐在资料馆影院的座椅上,小方孔射向前方的光越过我的肩膀,银幕上还播放着那部纪录电影。从会面地点出来,像链接记忆与现实的中转站脱离了母船。
在银幕里,小女孩似乎踮着脚尖,正在调试着电视机的天线,整个人几乎已经出画,只能看到摆动的裙角。卧室里传来母亲的画外音:“闺女,你在和谁说话?”
小女孩转过去,用身体挡住她的电视机,她的后背贴上银幕,我听到母亲走向她的脚步声,小女孩伸手到身后,关掉了电视。
在我这边,银幕变成一片黑色,身后的放映室里,胶片在拷贝中发出‘啪嗒’一响,全片结束。
我的腿仿佛由上到下的矿化,沉重的无法挪动,情绪不能从尚未消散的梦魇中抽离,两手紧紧握在一起,好像掌心还残留着小女孩手指的凉意。在影院的最前排,保洁阿姨佝偻着身躯,有节奏地挨个翻起座椅,扫出地下的饮料瓶。我赶紧背过身,用手擦掉夺眶而出的眼泪。
一个人的‘记忆’可以从大脑中分离出来,储存在某种介质当中,甚至能够重新编辑。(小女孩用到了“污染”这个严厉的词)。我艰难地从从幻象向现实转换,对世界的固定认知,像在风暴中摇摇欲坠的简易楼层,在大脑发出玻璃碎裂和柱脚坍塌的声响。
如果我进入的‘记忆’属于严清秋,如果是后来的她剪掉了关键的部分,并植入了能困住我的的幻象。我确实没必要向小女孩追问她的身份,严清秋已和过去彻底脱节,背叛自己记忆的人什么都不是,她可以改换任何她想要的身份。
我回到二楼的放映室,从放映机里抽出拷贝,放进双肩包里,我边下楼边一个个摁掉走廊的灯,影院一截一截消失在身后。
我抱着这圈拷贝坐在地铁上,回顾我与“记忆拷贝”中的小女孩的谈话,她让我背下来的那张纸条,趁还记得全文,我打在了手机备忘录里:
在无尽的毁灭之神抵达的前夜,
持灯人率先上岸,她第一个在山崖上刻下眼睛,
掌管风和运动的羽蛇第二个现身,
第三个人紧随其后,那封信就在他的身上,
他们到不了恒星所处的高度,
就找不到收信的人。
我理解寻找的困难,迄今为止,我寻找了那么久,在这个故事中却还没有第二个人物曾真正露过面。严清秋、珍娑、是否都属于小女孩说的“他们”,属于一个妄图将我困在‘记忆盒子’中的组织。严清秋的丈夫,他引导我找到了‘记忆盒子’。他跟踪我的目的,似乎就是为了让我发现他的跟踪,几乎没有一次不留下破绽。我应该再催促V-day调查一下他的身份,然而我刚写好信息,我又摁了取消键,V-day也只是一个线上的匿名ID,难道他就不值得怀疑吗?
我走出地铁,进入通往公交站的步行街,经过一个开放式酒吧时,一阵微醺迷醉的爵士音乐让我停了脚步。酒吧正对街面,吧台前放6个高脚凳,往外延伸摆着两张伞桌,调酒师在吧台后面擦拭着高脚杯,女服务生的半个身子被挤到外面。如果没有身后五颜六色的洋酒标签,看上去就像一个很小的手机贴膜店。酒吧开始三三两两的上座,一个胖子经过我,费力的爬上高脚凳,撩起背心向我露出后背。
我几乎要累瘫了,又为所有不可靠的人而心力交瘁,便走到伞桌前坐了下来。女服务生捧着酒水单迅速的赶了过来。自从和栾鱼离婚后,我又花了两三年才戒掉深度酒瘾,但不知为何下意识脱口而出:“一瓶孟买蓝宝石,不要杯子。”
女服务生惊讶的看我一眼,转身离开,我来不及反悔再叫她回来。就任由她去。我继续在手机上翻找可以打过去聊一聊的电话,渐渐明白我只是想找一个除了栾鱼之外可以认识的人。
其实一直以来我也再没和栾鱼碰面过不是吗?我在现实中逃避她,更不敢靠近幻象中的她。我维持一个即将崩溃的系统,为了不让我们的故事被她格式化。我每天身心欲裂,好像就是为了她能因此而皱一皱眉头。然后我走我的路,她走她的。有些事情一旦开始经历,就是在经历失去的过程。谁在意,谁就承受。
女服务生托着托盘过来,走到我面前,在我面前的黑白格桌布上搁了两个杯子说:“大叔,我陪你喝一杯吧?”
“不用。”我用手背推开杯子。女服务生又附身把孟买蓝宝石搁到桌上,我盯着透蓝酒瓶里不断泛起的气泡,听到身后吧台上的碰杯声,开始喉咙发涩,血液发烫,忍不住咽了几下口水。再坐下去我一定因为这个瓶子重新开始酗酒。
我把钱放在托盘里,起身离开。女服务生拿起桌上那瓶孟买蓝宝石,追过上来,从上衣口袋里抽出圆珠笔,在酒瓶标签上写了一行字递给我。我接过酒瓶,看她在标签上写着“Angela1992”
“我的微信号,Angela是我的英文名,”女服务生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说,“大叔,失恋了?想开点。要聊天可以加我。”我不知挥手还是驱赶空虚,迅速的脱离开陌生人对我表面的判断,悲伤是一种独白,从来不能用以诉说。
眼前的街道拉成一条长线,在最遥远的地方逐渐弯曲,霓虹闪烁,仿佛是与天空相连的吊桥。我一脚深一脚浅的向上走去,心中感到无限的孤独,遁入辽阔无边的黑夜。我没有朋友,也找不到敌人。我握住胸前的透明石吊坠,就像攥紧从另一个世界寄来的邮件。不要停留,去选择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