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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官69-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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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我确实没有感觉到任何挣扎,小煦叫都没叫一声。”张雅临好好一个白皮已经变成了粉皮,但说话内容并没有乱。

“就算他是睡着的过程中被人弄走的,弄走他的人总得先靠近他。离傀线那么近,哪怕我跟小煦没立刻醒过来,傀线本身也会对莫名靠近的陌生人造成伤害”

他越说眉头皱得越深,顿了片刻后摇头道“但是都没有,风平浪静,这才是我觉得最奇怪的。”

“刚刚那声动静怎么回事”闻时朝他屋里的狼藉抬了抬下巴。

张雅临回头,看到了倒地的木架和脸盆,表情更难看了,欲言又止。

“你说话啊。”张岚毫不客气地打了他一下,“结巴干什么”

张雅临朝闻时和谢问各瞥了一眼,一副不想说给外人听的模样。可惜老天爷都欺负他,在他踌躇的时候,另外一个房间门也被“砰”地打开。

老毛拖着一脸虚弱的夏樵出来了“怎么了我刚刚就想出来,结果这小子被心魔魇住了,冲着两根床柱哗哗掉眼泪。”

闻时“你又见到什么了”

夏樵说起来还带着一分心酸“你轰我走。”

闻时“”

他不知道自己平时怎么虐待这二百五了,能给对方造成这么大的心理阴影,又是吓唬又是轰走的。

照理说傀很少会有心魔

当然,照理说傀也不会有这么丰富的情感。

所以夏樵真的是艺海奇葩。

但同时闻时又闪过一个更诡异的想法这奇葩不会是他弄出来的吧

他走神的时候,张岚对张雅临说“现在好了,人齐了,你可以说了。”

张雅临板着脸沉默片刻,终于还是沉声开了口“我是做了个梦忽然惊醒的,醒过来的时候不仅小煦不见了,我的傀线还系在那个木架子上。”

他条件反射一收线,便是一顿叮铃桄榔。

在现世判官里,张雅临的能力毋庸置疑,否则也不会在名谱图上占据那样的位置。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弄走一个人,同时还把他的傀线解了系到另一个地方,这细想一下其实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正常情况下说出来,能让在场的所有人背后发凉

结果闻时非但没有背后发凉,还用一种纳闷的眼神看向他问“傀线另一头系着活物还是死物,你分不出来”

“”

张雅临不想干了。

这话他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觉得丢人丢到了家。

不过沈家大徒弟实力不容易小觑,按名谱图的排名跟他几乎齐平。这样的人狂一点,说话扎心一点还能理解。

可谢问和谢问那个店员又他妈是怎么回事

这俩有什么立场能跟闻时露出一样的眼神

张雅临在这几个人的注目之下,感觉自己见了鬼了。

他忽然想起临出门前,小黑告诉他的卦象,说他们这一趟容易受屈辱和惊吓。他以为追猪就是终点了

现在看来可能只是个。

“算了,当务之急,先把小煦找回来吧。不然等出去了,我怎么跟碧灵姐交代。”张岚面色铁青地转了身,风风火火就要下楼。

“你干嘛去”张雅临问道。

“找陆文娟问下周煦具体会被送到哪里,我去抓人。”张岚说。

她还没走到楼梯,就听见谢问这个病秧子开口了“你之前追车也是这么追的么,一路靠问那还挺不容易的。”

张岚猛地一个急刹,又面色铁青地退了回来。

她真是急傻了,居然忘了追踪符这种一甩就行的东西。

但谢问也是个混蛋,语气客客气气的像建议,仔细一听全特么是嘲讽。一个病秧子整天这么说话,坚持到现在没被人打,也挺不容易的。

张岚这么想着,反手便甩出去一道追踪符。

符纸在雨雾中闪了一下火光,很快便淹没在了夜色里。

闻时刚转头看向那处,就听见旁边谢问低声说了一句“落地了”。

追踪符直接落地是个非常不好的结果,往往表示被追踪的目标不存在。如果被追的是个活物,那十有是已经死了。如果追的是灵物,那就是消失于世间了。

这三个字在专修符咒的判官耳中,是非常敏感的东西。

张岚隐约听到这句话,当场就炸了“什么落地了谁说落地了我这明明还盯”

她抓着手机,屏幕上开着的不是什么a,而是一张图片,上面有八个方位和密密麻麻的小标。

一个小红点就夹藏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字中。

她话刚说一半,小红点闪了一下,居然慢慢从图上消失了。

张岚脸色瞬间就变了。

“怎么了”张雅临问。

张岚盯着小红点消失的地方,茫然地眨了一下眼睛道“真落地了”

张雅临几乎立刻说“不可能。”

张岚也不敢信,立刻又甩出一张追踪符,然后一眨不眨地盯着图上新出现的小红点。

然而过了不到两秒,这个小红点也消失了。

她接连甩了四五张追踪符,目光死死钉在手机屏幕上,得到的却总是一样的结果。小红点每次坚持不到3秒就会消失统统落地了。

张家姐弟关心则乱,面无血色。倒是谢问又指了指她的手机说“换个人试试。”

张岚愣了一下,想起来按照陆文娟的话,周煦是被人吧带去给山神的,那他旁边应该还有一个村长。

于是她二话不说,又甩了一道追踪符。这次把目标换成了村长老吴。

谁知屏幕上的小红点依然只坚持了不到三秒,就再次消失了。

这下众人愣住了“这也落地了”

“你追的是人还是灵”闻时问了一句。

张岚“我就是刚刚急了有点乱,也不至于犯这种智障错误。追村长当然追灵啊,坟山堆出来的村子,我追什么活人。”

她一边说,一边不要钱似的往外甩符纸。追踪了三回村长未果,索性把目标换了个遍,把全村的人连同陆文娟在内都追了一遍。

结果所有符纸都落了地。

闻时实在没忍住,问道“你那符纸真的没问题”

张岚“废话,当然没有。”

过了两秒,她又迟迟疑疑地蹦出一个“吧”。

那一刻,张大姑奶奶有点怀疑人生。

为了证明她的符纸没问题,她又放了几张巡逻符出去。既然说了是上山,这荒村总共就那大的地方,全部翻一遍,总能翻到点蛛丝马迹。

可过了许久,放出去的巡逻符陆陆续续收回来,得到的结果十分诡异整个村子没有任何周煦的痕迹。

更诡异的是,不仅是他,连村长、村民的痕迹都没有。

“什么情况进了个假笼啊”张岚懵了。

别说她,连闻时都有点摸不准思路。

这会儿的雨比之前小了不少,久积的水顺着屋边哗哗流淌,只能听到声音,却不知去了哪里。

听久了,会给人一种空洞渺茫的感觉,仿佛整个笼只有他们几个人存在着。

闻时听见谢问忽然轻声说了一句“还好。”BIquGe.biz

他转过头“还好什么”

谢问搭着走廊栏杆,目光扫过几个定点,似乎是张岚刚刚那些追踪符纸的落处,神情若有所思。他被闻时问了,才回头朝其他几人瞥了一眼“还好这里人还算多。”

闻时没反应过来“人多怎么了”

“要是有人一个人闯进来”谢问瘦长的食指划了一下,“碰到这种情况,说不定一个晃神就会怀疑这笼里根本没有别的东西,所有都是自己的臆想,自己才是那个笼主,只是之前没有意识到。”

闻时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们从来都是帮人解笼,不知道自己成为笼主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但细想一下,顿悟的那个瞬间,大概是这世上最毛骨悚然也最痛苦悲哀的过程。

好在,笼主都是被点醒的。醒过来的瞬间,至少身边还有个送行的判官。

其他几人被谢问的话弄得背后直窜凉气,不敢多想,纷纷转开了话题。

张岚又掏出一沓符纸,打算揪着张雅临把这村子掀个底朝天,起码要弄清楚人都去哪儿了。

闻时却没有离开走廊。

他注意到之前谢问目光的落点,回想了一番,隐约摸到了一点线头

之前张岚往外甩追踪符的时候,追踪周煦的那几张符纸消失的方位差不多,好像都在同一个点上。

但他印象里,张岚都是随手一甩,并不只是朝那一个方向。

所以那个落点是巧合风向还是有别的原因

为了验证这一点,闻时也拿了一张黄表纸。他不擅画符,便折了一只纸鸟,跟之前帮他追灵相踪迹的那只相近,只是这次追的是周煦。

纸鸟放出走廊,扑扇着翅膀打了个弯,果然朝着之前符纸消失的方向去了,两秒后闪过一道火光。

他又折了第二只,改追村长老吴。

意料之中,纸鸟飞出去后依旧落在了同一个位置。

谢问倚着栏杆,全程看着他折纸,好像这是极富观赏性的事。其实不过是手指动几下而已。

闻时第三只纸鸟追的是陆文娟,这次纸鸟换了个方向,落在了另一点上。

他刚皱了一下眉,就听见谢问说“别急着皱,之前追她的符纸也落在那边。”

“所以还是重合的”闻时问。

谢问点了一下头说“对。”

闻时试了一部分,发现虽然追踪的目标千差万别,但纸符、纸鸟的落点却只有七八个。只是从他们这个角度有点分辨不清,最好是借用张大姑奶奶手机里的那张图。

张岚非常大方地把图贡献出来,同时还贡献了一些符纸,所以他们很快把点都标了出来。

俯视的角度十分直观,闻时手指在几个点之间划拉了一下,顿时就显出了蹊跷。

“像阵。”张岚拧着脖子左右看着,“但我阵法只懂个皮毛,看不出这是哪种。”

在场的几个人,闻时和张雅临学傀术,张岚修符咒。要说精通阵法那就只剩下某人了。

闻时朝谢问瞥了一眼,正想开口,却听见另一个声音认真地说道“这是阵法里的一种门。”

他转过头,看到了经常跟着张岚的那个保镖。

“小黑”张岚招呼对方,“来,摸着你身体里的卜宁灵物,说点人话。”

张雅临自己醉心傀术,就让那几个傀代替他学了其他。小黑是借着卜宁灵物捏出来的,还真沾了点老祖宗的灵性,除了经常气人的卦术,也懂阵法。

小黑指着卧室门说“就跟它一个意思,开个口子链接不同的地方,或者让一些东西来去自如,阵法里这类东西都叫什么什么门。”

这点闻时倒是很清楚,毕竟无相门的名字也是这么取的。而之所以叫无相,就是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每次究竟是从哪里来,毕竟门里一片虚无,只有永不见光的黑暗。

小黑不负众望,给他们圈出了阵眼。

既然叫门,能链接不同地方,又是追踪符追踪出来的结果。周煦十有是从那处消失的。

于是雨刚停,天还没全亮。闻时他们就比照着阵眼,来到了村内的一片荒田。

那田位置有点巧,离陆文娟家后门和厨房很近,只隔了一条长长的田埂。下了一夜雨,田里积了水,像一块斑驳的镜面,直照着灰蒙蒙的天。

闻时他们在田埂边守株待兔。

等了不到半小时,那片镜面似的积水忽然无风起了一圈涟漪,慢慢荡开。

众人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里,过了几秒,那里慢慢飘散出了一片长长的头发,然后是第二片、第三片

接着,湿泥里又伸出来许多苍白手臂。

那些手臂以一种万分扭曲的姿势,蜘蛛似的的撑住了地面。

夏樵一看那熟悉的动作就惶恐道“惠姑”

真的跟雨后出来的惠姑一模一样,只是当最前面的那只从湿泥里拔出脸来,众人看到的却是陆文娟。

闻时忽然想起之前陆文娟说的话。

她自己刚来这里不久,就碰上了一场暴雨,雨里爬出了无数只惠姑,在村子里四处抓人,只要抓到村民,就会吸食掉。

后来传言说,有些惠姑就长着村民的脸。

如果全村的人其实早就被吸食掉了呢

闻时脑中不由冒出这个想法。

像是为了印证,那片田地里接二连三长出了无数张脸,每张脸都有几分面熟,都是之前在大沐里见过的村民。

他们四肢并用在地里爬了几步,然后扭曲着筋骨站起来,在“咔咔”的骨骼声中把自己调整成正常人的模样,陆陆续续往村子里走。

结果刚走几步,就看到了田埂后方的人。

闻时注视着他们。

他们也注视着闻时。

可能是刚从地里爬出来,他们身上带着一股奇异的味道,不难闻,还有点熟悉,接近于之前闻时吃过的那些怨煞。

虽然正常味觉已经有点恢复了,但乍一闻到这样的气味,闻时还是条件反射地有点饿了。于是他舔了舔下唇,喉结也跟着滑动了一下。

惠姑们“”

它们可能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人看它们也能看饿了,一时间惊呆了。

几秒之后,它们撒腿就跑,转头就要往田里跳。

张岚和张雅临姐弟被这莫名的转折弄懵了,完全忘了反应。倒是闻时反手就是一把傀线甩出去,长长白棉线像鞭子一样抽着呼呼风声,绕着圈把那些东西捆了个正着。

那些东西疯狂挣扎,力气大得惊人,扭dong着就要往田中的某一个点钻。因为被强行拖慢了动作,那个点形成了一个漩涡,像是被人在水下撕开了一个洞口。

那应该是通往另一边的路,只是不太稳定。

于是闻时另一只手也拽扯了一下。

刹那间,风云骤起。

一条巨型长影从众人头顶呼啸而过,裹挟着烈烈罡风,在锁链锵然的金属摩擦声中,直直捣向那处漩涡。

轰然撞击之下,入口终于显露出来。只是深黑无比,一眼看不到尽头。

张岚终于反应过来,一排四张符拍过去,带着金光钉在入口四周,固住了那块地方。张雅临两手缠满傀线,带着小黑第一个走进去。

入口里黑雾浓重,眨眼间他们便没了踪影,连声音都消失了。

保险起见,闻时给夏樵系了一道傀线,让对方跟老毛走在前面。他自己本想殿后,却被谢问轻推了一下,说“走前面。”

其实在已经想起来的那些记忆里,他好像始终都是跟在这个人身后的,从小到大,从要仰着头,到只用抬起目光,不知道走过多少路。

小时候是当尾巴当成了习惯,大了之后就有了几分不可说的私心。因为只要对方不回头,他就能长久地看着,不用矜骄又冷淡地转开眼睛。

闻时迟疑了一下,还是依言先朝入口走去。快要进去的时候,他下意识扯了一根傀线,想要给谢问系上,就像上一个笼里一样。

手已经伸出来了,他才倏然反应过来,这其实有点多此一举。

“怎么”谢问愣了一下,目光落到他手上。

那个瞬间,闻时少有地感到了一丝尴尬。他偏开目光,眉心很轻地蹙了一下说“没事,我先进去了。”

谢问动了一下唇,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他已经转身朝那片黑暗里走去。

被漆黑包裹的瞬间,闻时才垂下手来。五指上缠着的傀线没来得及收回,长短不一地坠着,被看不见的风扫过,空空荡荡。

他蜷了一下僵硬的手指,正想把线收紧,就感觉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握住了他。

那只手薄而干净,骨节匀称,手指很长,触感有些温凉。

他闭着眼睛都知道是什么样。

闻时瞬间停了步。

一定是因为这里太像无相门了。

他每一次穿过那片漫长的黑暗,从死走到生,然后爬出地底重回人间的时候,总会下意识抬头望一眼。

有时候会望见野树林,树冠或密或疏,枝丫交错。有时候会望见不知名的滩涂,草木和淤泥混杂,有股潮湿的味道。有时候却是一片荒芜,只有高远的天。

曾经来接他的人问过“你在看什么”

他总是不答,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想看到什么。

他不知道,但又总会在看到那些草木野林的瞬间,感到一种旷久的孤独。

一定是在走进这个入口的瞬间,那种毫无来由的孤独感又悄悄冒了头,留了一丝缝隙和缺口

所以心魔又出现了。

他知道那一定是心魔。可是太真实了,以至于他在那一刻僵在原地,甚至不想抽手。

优柔、软弱、自欺欺人。

闻时在心里自嘲了一句。

他垂眸挣开手,快要抽离的时候,对方忽然很轻地收了一下手指。

那只是一瞬间的动作,像一种下意识的行为,几乎让人反应不过来。但闻时却怔了一下,愕然回头。

他心跳得很快。

背后依然是一片浓稠的黑暗,什么也看不到。

但因为那只手,他能感觉到另一个人的存在,就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

闻时张了张口“谢问”

对方没有反问什么,只是低低应了一声“嗯。”

这里太暗,他居然有点分不清真假了。

因为刚刚抽离的动作,闻时的手只有一半还留在对方手中,指节松松地勾连着。再缩一下便会彻底分离,但又找不到理由重新握回去。

闻时在彼此都看不见的黑暗中僵了片刻,忽然感觉对方的手指扣了一下,嗓音温沉地说“别动,帮我带个路。”

闻时“什么意思”

对方静了一瞬,回答道“我不太看得见。”

走这种通道,本来也不是靠看见,只要没有太多干扰,就能顺着对的方向走出去,连什么都不会的夏樵也可以。

这个理由实在奇怪,站都站不住脚,闻时张口就能反驳,但他没有。

他只是在辨不清真假的矛盾中转过身,抓着对方的手,走在不知尽头的黑暗里。就好像曾经的每一次,都有这么一个人走在身边。

过了不知多久,他从黑暗中出来,看见了光。

不过那并不是太阳,而是闪电。

极长的一道,从天际斜劈下来。天空一片雪亮,声势浩大,晃得闻时眯了一下眼。

“哥,谢老板,你们总算,额”夏樵从旁边匆忙跑来,话说到一半忽然卡了壳。

闻时怔了一下,转过头,看到谢问从那片旋涡似的洞口里出来,轻轻松开了牵握着他的那只手。

所以刚刚黑暗里发生的那些统统不是心魔,是真的

惊雷乍起,从闪电划过的地方碾滚到近处。

闻时心尖跳了一下。

但他紧接着就发现了不对劲,因为谢问在听到夏樵说话后,目光朝那个方向转过去,轻扫了一下才落到夏樵身上。

就好像他真的不太看得见。

“你怎么回事”闻时问道。

谢问偏头咳了几声,又转回来。这次目光没太迟疑“不是大事。”

夏樵“谢老板也不舒服吗”

谢问“也”

“张岚阿姨”

“叫谁阿姨呢”张岚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调门虽然很高,但听得出来气有点虚,“叫姐”

夏樵犹犹豫豫地说,“我管您叫姐了,回头管周煦叫什么呀”

“那我管不着,侄子外甥随便你”张岚说着,便抽着凉气“嘶”了一声。

闻时这才从谢问身上挪开目光,朝那边看过去。

刚刚那扇“门”,似乎把他们从荒村送到了另一片荒村,目之所及是一片高高的围篱木栅栏,栅栏里是一片房舍,乍眼看不到头,大约百来户。

区别在于上一个村子都是二层小楼,这里的房舍却很低矮,屋檐夹着茅草,墙面粗糙。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山村屋舍。

张岚就靠在栅栏外的一个茅草棚里,右手从手掌到手臂,全是血。

她弟弟张雅临站在旁边,抓着几张符纸,在张大姑奶奶的指挥下往她手臂上贴。

“我跟老毛叔出来的时候,张岚姐正要去推那个木栅栏的门,结果就这样了。”夏樵说,“从这边到这边,全是割出来的口子。”

“老板。”老毛已经到了谢问身边。

他第一反应不是去看谢问的眼睛,而是看了谢问的手,然后就松了口气般没多吭声。

张岚则冲这边道“我跟雅临一出来就感觉不对劲,那雷滚过去的时候,灵相都震了一下,五感全失。差不多有好几秒吧,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等我能看见的时候,人已经在那个栅栏前了,梦游似的去推那个门。”

“五感全失”闻时又朝谢问看了一眼。

张岚说的情况,跟谢问有点相近,但又有点区别。他暂时分不太清,只能盯着谢问观察他的状态“你现在看得见了”

谢问“放心。”

闻时当然不会放心,索性凝神闭眼,看了谢问的灵相,但并没有看到什么变化。再加上谢问这时候的举止十分正常,好像真的没了问题。

他们走到茅草棚前,看到张雅临贴好了最后一张符纸。ŴŴŴ.BiQuGe.Biz

张岚整只手臂几乎没有一块好皮,全是伤口,看得夏樵龇牙咧嘴。

“别那副表情,马上就好了。”张岚指着她的符纸说,“效果快得很。”

说话间,她那些伤口确实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但没过几秒,已经弥合的伤口就重新崩裂开来。

姑奶奶脸色当场就变了“怎么可能”

张雅临也皱起了眉,他手臂上衬衫破了几处,布料拖拖挂挂,估计跟他姐碰到了类似的情况,只是他运气稍好一点,没直接碰到栅栏门。

“你以前这么做有用”闻时问。

张岚“废话”

她黑着脸自己翻转手臂看了一圈,又问张雅临说“你确定按照我说的顺序贴的”

张雅临道“对,你不是看着我贴的么”

说话间,那些伤口又弥合崩裂了两个来回,血渗得更多了。

“我这么好看的手不会废在这里吧”张岚脸上没什么血色。

她正想叫弟弟换一种方法,就见谢问伸手摘了她一张符纸,递给张雅临说“后面这张要掉了。”

“你怎么乱动东西”张岚的符纸可不是一般人敢动的,张雅临佩服又无语地看着谢问,把摘下来的符纸重新贴到了那个地方。

可能是他重新贴稳了的缘故,这一次,张岚手上的伤口慢慢弥合,没有再度大面积地崩裂开,其中一部分居然真的结痂脱落了。

一眨眼的功夫,伤口少了一半,场面好看多了。张岚长吁了一口气,冲张雅临翻了个白眼说“我就说你刚刚是不是贴得有问题。”

张雅临捏了捏鼻梁,半天道“可能吧,你说是就是。”

张岚又转回脸来,狐疑地盯着闻时“所以你出来的时候,没有任何感觉”

闻时不擅长装,索性直说“没有。”

张岚立马从狐疑变成了瞪“不可能啊,在场所有人都有反应,就你例外你灵相那么稳吗连头晕、想吐,恶心都没有”

闻时“没有。”

张岚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她当然不知道闻时是有原因的,连灵相都没全呢,上哪儿受震去。当然,闻时也不会跟她解释这些。

比起自己,他现在心思都在谢问身上。他很奇怪谢问的状态像这种灵相受震的情况,十有八九是这里布着一个复杂又厉害的大阵,或许把这整个荒村,甚至更大的地方都包裹在了其中。

具体什么用处和目的还不清楚,但这种阵,真的至于让谢问都灵相受震吗

那可是尘不到

张家姐弟显然也知道,他们之所以出这种意外,是因为这里有个大阵。张雅临问小黑“这里的阵你看得出来么”

小黑四下环顾了一圈,顺手抓了一把石头,半跪在地上摆放着。

这个姿势在闻时看来很熟悉,曾经卦术和阵法的老祖卜宁就经常这样,随身揣着几个铜钱和一袋圆石。

走着路会突然站定,发起呆来。当然,他常辩解说那不是发呆,而是做了个须臾梦。

钟思就拖着调子应和道“对对对,青天白日梦。”

说完就跑。

追他的往往是那些圆石,但他身法了得,蹿得快。那些圆石有时候会打在别人身上,然后卜宁再揣着袖子去赔不是。

不过更多时候,是卜宁就地半跪下来,长袖一扫,在平地间摆上几个圆石,再对照着山间草木琢磨一番。

要不了两天,钟思就会在某一刻突然入阵,不绕他个千里都出不来。要么甩符找闻时救他,要么找庄冶。

闻时看心情,庄好好经常在卜宁的盯视下左右为难,最后只能借口“山外师弟们找我有急事”,撒腿就走。

等到钟思好不容易绕出来,就会灰头土脸髻发半散地冲卜宁弓身作个长揖,嘴上说“错了错了,师弟这就给你道个歉,下次再不犯了。”

然后转头就当放屁,下次还敢。

小黑不愧是卜宁灵物弄出来的,有几分影子,不过卜宁清瘦,他却高大得多。

他摆了很久圆石,拧着眉说“奇怪。”

“怎么奇怪”闻时问。

也许是刚刚那一瞬间的思绪作祟,他下意识跟张雅临的傀搭了句话。小黑抬头朝他看了一眼,说“这里是有阵,但很奇怪。我摆不出来,只感觉这阵十分矛盾。”

他点了其中两块石头说“一边是引人来的。”

他又指过其他石头“一边又是驱人走的。”

过了片刻,他摇了摇头说“看不明白,反正十分厉害。咱们还在外围转着,到了里面,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里面在哪”张岚还在跟她的血胳膊较劲,闻言朝木栅栏那边指了一下“是栅栏里”

“不是。”小黑说着站起身来,在四周走动了一番,不知道在找什么。他边找边说“绕过这个村子,应该有座山,很近,阵眼在山里,但现在看不到,藏起来了。”

“你找什么呢”张雅临纳闷地问。

“阵标。”小黑神神叨叨的时候,很有当初卜宁的神韵,只是不如卜宁那么天然和自如。

“阵标这种东西,不是半吊子或者疏漏了才会露出来么”张雅临虽然不精通,但基本的东西能知道一些。

小黑注意力全在阵上,认真地说“不知道,感觉这个阵年代特别久,后来又被人动过,在外面加了点东西。这种情况下,是会露出”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止住了。

闻时朝他看去,就见他弯腰盯着一片随处可见的枯草根研究了许久,又伸手抹扫了几下。

枯草根下隐约露出一块石头的棱角,手指抹过的瞬间,天边又是一道雪亮的闪电直劈而下,接着炸雷四起,带着巨大的声威,从穹顶压了下来。

众人眼睁睁看着小黑看着石头怔愣两秒,然后跪下了。

“你跪什么”张雅临作为傀师,还从没见过傀给别的东西下跪,尤其是他的傀。于是当场拉下脸来。

谁知小黑长身伏地,沉声说“是卜宁老祖的阵。”

张岚“谁”

“卜宁老祖。”小黑再次答了一句。

他是借卜宁遗留的灵物做出来的,所以提到这位,语气格外沉肃恭敬,甚至连伏地的姿势都没有变。

但他身后却是满座愕然。

张岚张着口,难以置信地愣了好半晌,才憋出一句“别开玩笑,怎么可能”

小黑站起来,又一次跪地伏身,行了第二个大礼“真的。”

张雅临嘴唇开开合合好几次,强调道“卜宁老祖的阵石有印记的,但跟他的名字无关,你可别看到什么卜字宁字就觉得是他。”

“对。”张岚立刻附和道,“你别弄错啊。”

这个提醒其实多此一举。

他们应该比谁都清楚,卜宁对小黑来说有多特殊,不会莽莽撞撞地乱认人。

小黑果然答道“我知道。”

他说完这话,闻时已经站在了那片枯草面前。

裸露的石块原本平平无奇,被人手指抹过之后,泛着一层雪亮的光,堪比打磨过的镜面。

石块右下角,一道印记若隐若现。

闻时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印记

真的是卜宁。

世人都喜欢在自己的东西上面留点什么,正如画者在画里藏名,笔者在文后留字。画符的人会写上某某请召,布阵的人也有这个讲究。

他们大多会在阵石上留自己的名讳,在闻时的认知里,只有两个人例外尘不到和卜宁。

前者什么也不留,后者留的不是名字。

脚步声匆匆而至,其他人都过来了。

张岚冲着小黑强调道“传闻卜宁老祖喜欢留个北字,你确定没看错”

她一边说着,一边不信邪地趴地辨认了一番,然后瞪大了眼睛仰头对众人说“见了鬼了,真的是但这个北字写得有点怪。雅临你来看看”

姑奶奶正处于不敢相信的状态里,到处逮人确认。

她目光在众人之中搜罗一圈,先是在谢问那里停了一下,说“病秧子你不是看书多么见没见过卜宁留的印”

闻时抬起眼,看见谢问站在身边,目光垂敛着直落下来,在阵石上沉静地停留了片刻,答道“见过。”

张岚“是长这样”

谢问“嗯,差不多。”

张雅临也辨认完了,说“错应该没错,但这个北字确实有点怪。”

夏樵小心插了一句“为什么会留个北字,有什么说法么”

“说是象征四方里面北为尊,还象征他的出身,是从北方来的。”张岚解释着,她主修符咒,但精修的却是八卦传闻,提到这种东西总是张口就来。

可说完之后,闻时和谢问却同时朝他看了一眼。

张岚纳了闷“看我干什么就是这么说的。”

她很坦然,闻时却忽然有些复杂。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很少去听这些传闻流言,但难免有些会落进耳朵里。以前没有记忆还好,听来总觉得隔了一层雾,模模糊糊,像是不相干的别人的事。

现在却不同。

张岚言之凿凿地说着那些传闻,他脑中就会浮现出相应的场景来。

人是那个人,事却全然不同。

闻时记得那时候他们年纪都不算大,十余岁,少年心性,练功的间隙里喜欢谈天论地。

钟思是个爱说话的,嘴巴闲不住,山上山下任何一点事到了他口中,都能变着花样聊上许久,弥补了闻时的寡言少语。

所以松云山腰虽然只住着零星几人,却是个热闹的地方。

那天是由什么话题而起的,闻时记不清了。

只记得钟思捧了一大兜碎石,哗啦一下摊开在练功台边的石桌上,一边扫掸着衣服上的灰,一边对卜宁和庄冶说“喏,满山长得别致些的石头都让我找来了,十分辛苦”

闻时从他背后侧身而过,翻上了一棵老树,把那横生的枝丫当榻坐下来,垂了一条长腿靠在树干上理傀线。

鹰似的金翅大鹏盘旋着过来,落到闻时肩头之前,在钟思后脑勺叼了一口。

钟思捂着头,吊儿郎当改口说“哎,刚刚说错了,主要是我和师弟放出去的傀一起给你们找的。大鹏也想帮忙,但我不敢让它动手,我怕它把山弄塌了,把我们弄瞎了。”

金翅大鹏刚在闻时肩上站定,又要扇翅膀过去叼他。

他见好就收,立马抱头说“最主要怕师父知道,觉得我们不干正事瞎折腾。”

闻时倚着树干凉凉蹦了一句“他已经知道了。”

“”

钟思明显怂了一下。

尘不到其实只在他们小时候严一些,大了成型了,便再没干涉过什么,甚至算得上万事包容,脾气极好。

但他天生带着距离感,寻常人总是不敢亲近。所以几个徒弟见了他,依然会噤声不语,带着点怕,干什么都一副“被师父知道就完蛋了”的模样。

其实尘不到什么都知道,也没见他们谁完蛋了。

钟思怂了几秒,便恢复嬉闹本性。站没站相地撑着桌子,用下巴指了指碎石说“来吧,穷讲究的师兄,挑点喜欢的,剩下的我再给摆回去。”

庄冶说“我可不讲究啊,我随地摸几块石头就可以摆阵。”

钟思冲卜宁努了努嘴“没说你,说这位呢。铜板也要挑,石头也要挑,我倒很想看看石头能挑出什么花儿来。”

卜宁“呵”了一声,睨了他一眼,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布兜,在那对碎石里挑挑拣拣,选了一些圆石。

闻时也瞥了一眼,那些石头除了长得胖,带点花纹,没什么特别的。

钟思很纳闷。

他捏了一个在手中掂量着,被卜宁拍开,便问“怎么是这几个我也没见你仔细品鉴,靠什么选的”

卜宁“眼缘。”

钟思翻了个夸张的白眼,把剩下的碎石收了。

卜宁没搭理他,随手捡了根小木枝,在那些挑选出来的圆石上写画了几下。

钟思伸头探看“写什么呢”

庄冶在旁边解释道“印记,虽说万物皆有灵,但是留了印记的石头更好用一些。”

“哦,懂了,刻个名字就算你的了,是吧”钟思转头去念卜宁留的印,“你这画的什么”

卜宁一脸诧异“你不识字啊”

钟思没好气地说“去你的,你怎么不说你写得丑我瞧着像个北字,又觉得有点怪,是北字么”

卜宁“不是。”

钟思“那是”

卜宁“我造的。”biquge.biz

钟思“那你嫌我不认字”

他们吵闹,庄冶在里面“好好好”地和稀泥,闻时抱着胳膊看戏。结果那天夜里,闻时扫了灯正要睡,却听见屋门被敲了几声。

他甩了傀线拉开门,尘不到提着灯站在门外

“你不是下山去了”闻时意外地看着他。

“又不叫人”尘不到挑眉看了他一眼。

闻时盯着他闷了片刻,动了动唇刚要出声,就听他说“算了,知道你要叫什么,咽回去吧。”

他半真不假地摇了一下头,走进屋里,垂手往桌上放了一兜东西。

他从山下回来,时常会给闻时捎点稀奇东西。但他极其擅长吊人胃口,并不一次给全。

总是在闻时因为一些事闷不吭声或是在笼里见了什么苦景,才会放一两样出来逗人。

这几乎成了师徒间的一种往来默契。

像这样一兜全给的情况,实在少见,就好像对方有点心不在焉。

闻时盯着尘不到看了片刻,问道“山下出事了么”

尘不到正要出去,闻言愣了一下说“无事,睡吧。”

闻时犟着没动,依然看着他。

尘不到已经走到门口了,又回头扫了一眼,失笑道“瞪着我做什么”

他索性在门口跟闻时闲谈了几句,直到把徒弟聊得放松下来,不再一副问审的模样,这才直起身。

临走前,他忽然想起什么般问了一句“听说卜宁给阵石留了个挺特别的印”

闻时愣了一下。

尘不到伸手指了一下鸟架子“来,瞪它,它告的状。”

金翅大鹏默默把脑袋往毛里缩了缩,装死。

闻时想了想说“像个北字,但他说不是。”

尘不到“提缘由了么。”

闻时“他说是造的字,将来跟他有点渊源。”

尘不到点了点头。

他侧脸映在光下,因为眸子低垂,显得仿佛在出神。

卜宁天生通灵、体质特殊,有时候做点什么,大家都会问一两句。这是常事,但尘不到很少会问。

闻时看着他,忍不住道“那字怎么了”

尘不到回过神来,笑了一下说“或许跟我也有点渊源。”

张雅临辨认完站起身,说“应该没错了,就是卜宁老祖的阵。”

闻时怔然回神,就见张岚面色一下子凝重起来“要真是卜宁的阵,那就麻烦了。众所周知,卜宁留下来的阵屈指可数,到今天印记还这么深,说明当初是个翻天覆地的大阵。那不是只有”

张岚噤声片刻,目光转向众人“封印那位、永不入轮回的阵”

她话音落下的时候,闻时猛地抬眼,看向身边站着的人。

那一刻天边惊雷乍起,雪亮的闪电映照在谢问身上。他依然垂眸看着地上的阵石,面色带着病气的苍白,却看不出分毫表情。

这是闻时恢复一部分记忆后,第一次听人提到这件事。不再是话本、传闻里那种隔着山海和时间的陌生故事,而是有了实感。

他忽然意识到,在后来这些人的口中,尘不到早已神魂俱灭,连轮回里都找不到踪影。而在传闻的那些纸页上,封印尘不到的那句话里,有着所有亲徒的名字

包括闻时自己。

那一瞬间,他忽然迫切地想要翻找出那段记忆,想要知道当时究竟怎么回事,尘不到发生了什么,自己做了些什么。

但不论他怎么用力,就是什么都记不清,像是被一张密不透风的布蒙住了所有,一丁点都透不进光。

他看着那个人,发现自己只知道从何而来,却怎么都想不起归处。

而谢问只是沉静良久之后转了眸光,朝他看过来,然后弯了一下眼睛。

一如千年前的无数个瞬间,他常笑着对闻时说“小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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