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的关门声接连不断,鸡鸣狗吠混杂着惊慌失措的尖叫,统统隐在门后。
一眨眼的功夫,整个村落成了一座死城。
陆文娟的房子在村落最西端的边缘处,众人跑过来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
就见大雨砸起了地上的烟尘,四处都是雾蒙蒙的。
这里的地势并不平坦,绵延起伏,像一个不算陡峭的山包。那些装饰不一的二层小楼就坐落在其中,高高低低。再被雾气一罩,乍看过去,俨然就是一座放大的坟山。
尽管有了心理准备,冷不丁看到这一幕,还是让人毛骨悚然。
只是在门口多停留了一会儿,陆文娟就尖声催促道“快进来”
她伸手就来拽人,尖长的五指攥得周煦“嗷”了一嗓子,当场抓出五道红印。
“阿姨你能轻点吗我是肉做的”周煦直抽气。
他胆子其实不比夏樵大多少,但仗着场上人多,对着陆文娟丝毫不怵。
陆文娟被他一声“阿姨”叫懵了,怔了几秒才道“别看了再不进来,那些东西就要长出来了赶紧进来”
她不说还好,这么一催,走在最后的闻时和谢问反而刹住了脚步。
不止他俩,张岚姐弟和老毛也都停下了,愣是杵在门口等了起来。
周煦和夏樵胆子不大,又憋不住好奇心,以老毛为掩体,在后面探头探脑。
“要等多久”谢问甚至还回头问了陆文娟一句。
“”
等到死。
陆文娟在心里骂着,血都要呕出来了。
不过下一秒,她的脸色刷地就白了。
因为空城一般的村子里忽然响起了某种怪声,嘎吱嘎吱的,混杂在沙沙的雨声里,显得潮湿又诡异。
众人顿时屏住呼吸,侧耳仔细听着。
“好像在那边。”张岚皱着眉分辨了一会儿,朝不远处的林地指了一下。
但很快她又自己否定道“不对,在这边。”
她的手指往近处挪了一截,指着对面的一栋小楼。再然后,她边听边调整着方向,手指一点点地移着
最终停留在了陆文娟家门口。
停下来的瞬间,众人脸色已经变了。
因为这时候,那种嘎吱嘎吱的动静已经挡都挡不住了,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蜷藏在地面之下,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水泥壳,试图破地而出。
就在这时,周煦忽然听到了一阵拍打声。
他是个很容易走神的人,所以瞬间就被引开了注意力。他转头找了一下声音来处,发现陆文娟东侧房间的屋门敞着,窗帘也敞着,从他这个角度,可以看到窗玻璃外站着一个人。
刚刚的拍打声,应该就是那个人发出来的。
对方把脸凑近玻璃,白生生的面孔在水汽下有点模糊不清,只能感觉他转着眼珠,似乎在看屋里的情况。
“那是不是你邻居,找你有事”周煦盯着那处,拍了拍陆文娟。
陆文娟茫然转头,朝那边看了一眼。
下一刻,窗外的人忽然冲他们张开了嘴。
那张嘴极大,张开的瞬间,仿佛上半个脑袋都朝后掀去。
“沃日”周煦骂了一句。
紧接着,他便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仿佛灵相被什么的东西隔空吸了一口。
他扶着门框就开始干呕。
弯腰前的最后一瞬,他看见门口的地面裂开了无数条缝隙,一些黑色的杂草从缝隙里长了出来,纠缠错结,被雨打得湿淋淋的贴在地面。
他埋头呕了好几下,才猛地反应过来,那根本不是杂草
是头发。
地上先是长出了头发,接着是白色圆盘似的人脸,再然后是四肢。
之所以不说手脚而是四肢,是因为比起手脚,它们更像野猫野狗或是少了几条腿的蜘蛛,只是长了一张人的脸。
它们趴伏在地面,移动的时候四肢齐挪,会发出沙沙的声响。如果贴着墙直立起来,就跟周煦看到的那个“邻居”一模一样。
陆文娟看到这东西的瞬间,就吓得蹦了起来,不管不顾地把闻时他们拉扯进屋,然后死死关上了门,还把各个房间的窗帘都拉上了。
隔着一层门板,可以听到外面沙沙的爬行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响
仿佛顷刻之间,满村都长出了这种东西,爬得到处都是。
不过这种动静并没有持续很久,仅仅几分钟,整个村子便复归寂静。至少听上去只剩下雨声。
闻时撩开窗帘朝外看,发现窗外的场景变得跟屋内一模一样,跟他半夜开门是一个结果外面又成了死地。
这下别说陆文娟了,连他们也别想出门。
“刚刚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啊”夏樵惊魂甫定,回想了一番又说“我怎么感觉在哪见过”
陆文娟幽幽地说“那是恶鬼。”
这个词对闻时来说实在有点特别,他拨着窗帘的手指动了一下,转头朝陆文娟看了一眼。
就听见谢问淡声说道“错了,那是惠姑。”
“惠姑”夏樵乍一听到这个词,感觉有点耳熟,又没能立刻想起来。
好在闻时提了一句“你之前见过。”
夏樵这才想起来,闻时刚来沈家的那个夜里,那三个吹鼓手变成的东西就叫“惠姑”。只是后来没再见过这类东西,他便忘了。
只记得闻时当时说过,这是一种从地里爬出来的东西。
“一些腌臜玩意。”张雅临颇为嫌恶地解释道“按书里的话说,怨煞越重的地方越容易生出这些东西,所以像大的笼涡,甚至更麻烦的地方,有时候会爬出几只甚至几十只来。弄死了还有,总是除不干净。”
“也不能这么说,虽然它们本身确实是秽物。但有些时候,还是能派得上正经用处的。”张岚补了一句,“你看它们找人找东西都很厉害,当然了,前提是不能害人。”
张雅临露出了不太赞同的表情,但鉴于对方是他亲姐,所以没有张口驳斥。
况且,除了比较老派的人比如他自己,现世很多判官捉到惠姑之后,都不会直接弄死,确实会借它们偷食灵相、灵物的天性来找笼或是帮点别的忙,再在引发危险之前,把它们解决掉,或是卖去灵店处理。
只要把握好那个度,不是大问题。
但张雅临始终接受不了,可能是有点洁癖吧。
夏樵对于姐弟俩的分歧没什么想法,只觉得惠姑这玩意儿让他很不舒服,三两只还行,多了就让人头皮发麻。
而刚刚门外那架势,别说几百只了简直满村都是。
“要是这么说的话,这个村子岂不是比笼涡还严重”夏樵喃喃道。
“是,所以这笼真的有点邪。”张岚把晕乎乎的周煦弄到沙发上躺下,忍不住咕哝了一句,“普通人的笼哪里会是这种样子”
这位姑奶奶虽然身经百战,但直来直去有一说一,并不会为了拿架子,故意把麻烦说得轻描淡写。
张雅临从厨房摸了个盆过来,塞进周煦怀里,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斯斯文文地指着盆说“冲它呕,别冲我。”
周煦舌头都要呕长了,也没吐出什么东西来。他跟小狗一样喘了会儿气,搂着盆虚弱又死要面子地说“我来之前感冒呢,不然也不会这样。”
在场的除了他以外,没人反应这么大。就连胆子比鸡小的夏樵也都好好站着呢。
“你拉倒吧,不感冒你也这样。”张大姑奶奶怼了他一句,又撸了一下他的脑袋说“哎,怪我。入笼这种事,我还是应该找大东,不该把你逮过来”
张雅临用力清了清嗓子,又朝闻时的背影瞥了一眼,提醒他姐稍微注意一点言辞。
张岚把“带路”两个字咕咚咽回去,改口道“还是怪小黑,算了个什么破卦,不然我也不会”
张雅临又是一声清嗓,姑奶奶再次改口,点着周煦说“反正你这体质,还是能不入笼就不入笼吧,灵相没常人稳,太容易出事了,不怪碧灵姐拦着你。等从这边出去了,我还得领着你给她赔个不是。”
周煦一听这话,登时弹了起来“我妈那是夸张光是最近我都入了三回笼了,不也活蹦乱跳的吗小姨你不能用完我就”
张雅临翻了个白眼,第三次清了嗓。
“别清了,费嗓子,也不大好听。”谢问在一旁的沙发里坐下,顺手把空杯子朝他面前推了一下说,“你不如倒杯水喝。”
张雅临“”
比起张岚,他比较像大家闺秀,除了解笼,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跟谢问的接触更是屈指可数,反正不如张大姑奶奶多。
仅有的碰面都是客气而疏离的,难得这么近距离地接触一回,就被拆了个大台。
但张雅临是个见过世面的,不至于这么容易从台上垮下来。他绷住了脸,找补道“最近湿热,我咽炎犯了。”
窗边的闻时终于撂下帘子,转身往沙发这边走。他眼也不抬地说“猪都追过了,咽什么炎。”
张雅临“”
如果说谢问拆台是漫不经心地拽一把台柱,那这位就是拎着炸药来搞爆破的。
可能是话太直了,谢问直接听笑了,偏头闷咳了一会儿。
笑个屁。
闻时目光扫了一圈,最长的沙发被张岚、周煦和夏樵占了,一个单人沙发被张雅临占了,另一个谢问坐着。
“我让给你”谢问转回头,只看一眼就知道他在琢磨什么。
结果刚要起身,就被闻时拒了。
“不要。”他低声说了一句,坐在了谢问沙发的扶手上。
扶手很宽,也不算太高,临时充当一个座位十分正常。他本意是想问问张岚姐弟尾随他们干嘛,结果真坐下来就感觉这位置有点微妙。
但这时候再起身改成站着,只会更微妙。
于是闻时拆着手指上缠绕的傀线,没动。
相比他而言,对面的张雅临明显更坐不住。姐弟俩以前接触的人大多是委婉派,就算是直脾气,冲着他俩也会收敛一些。像闻时这样的,真不多见。
张雅临尴尬了半天,索性摊开来说道“我们这做法是有点冒昧了,但确实太过好奇。”
“好奇什么”闻时扯着傀线抬起头。
“好奇为什么你实力不俗,名字却上不了名谱图。”张雅临想了想又说,“好奇你究竟是哪里冒出来的天纵奇才。”
闻时“”
这人说话太正经,就显得有点酸唧唧的,他听不太惯,便硬邦邦地回道“不是什么天纵奇才,我学了很多年。”
这话本来也不假,所以闻时说得既真实又坦然。
“至于为什么没名字。”闻时蹙了一下眉说,“问你的图去。”
他其实是想不出借口,所以把问题又扔回去了。但因为那一下皱眉,在张雅临这种惯于委婉和弯弯绕绕的人看来,带了一种抱怨和不满的情绪。
所以他理解为,不是沈家这个徒弟心思深重有隐瞒,而是图真的有问题。
鉴于名谱图后来的修葺出自张家之手,所以张雅临莫名有点理亏,不知不觉站到了下风。
“对了,我刚刚看你放出去的傀,好像接近于螣蛇”张雅临说。
他依然很委婉,说的是“接近于”,其实差别还是有一些的。比如沈家大徒弟的螣蛇没有翅膀、也没有周身流火,最多鳞片有点泛红,像没能燃起来的火星子。
最重要的是,这次他亲眼看到了,那蛇锁链缠身,只是锁链比大多数傀师都要少。
这已经非常、非常厉害了,在张雅临生平见过的人里,确实能排得上一、二。
无怪乎沈家那条线能一跃而上,跟他并肩。
不过比起真正用螣蛇的那个人,还是差远了。
张雅临带着八千米的滤镜和几分理性,在沈家大徒弟和偶像之间看出了天壤之别。
“说句不怕你笑话的,前几天我听大东和小煦形容你的傀,下意识就想到了一个人。”
张雅临为了缓解尾随的尴尬,也让闻时他们放下戒备,干脆把自己的心路历程都抖搂了一遍,“你学傀术的肯定知道,当年那位老祖最常用的傀也是螣蛇。”
“当然了,判官虽然修得比常人寿命略久一点,但也逃不出生死。那都是始祖级别的人了,跟其他几位老祖一样,早就是一捧黄土了,人死如灯灭。”张雅临斯斯文文又颇为认真地说“但保不齐你是他的某个后代或是转世。”
张岚作为八卦满级的人,适时插了一句“人成亲了么就后代”
张雅临默然一秒,转头看向姐姐“我当然知道没有。”
“后来想想觉得我当时的反应是有点可笑。”张雅临又转回来对闻时说,“但你实力摆在那,我跟我姐就忍不住想来看看,听我姐说之前跟你有点误会,我们想借这个机会跟你接触接触,如果能多个朋友,那当然再好不过。”
可能是为了交朋友吧,张雅临选了个最保守的角度,从喜好入手
他想了想那条螣蛇,问闻时“所以你也很欣赏那位老祖么”笔趣阁
这个“也”字就很灵性。
更灵性的是张大姑奶奶习惯性给弟弟拆台,在旁边补充了一句“欣赏到留着那位天纵奇才的老祖几样东西当宝贝,早晚上香请安,出门还要随身携带。”
“”
闻时直接听麻了。
倒是谢问忽然开口道“我很好奇,你留着那位天纵奇才的祖宗什么东西当宝贝”
虽然老祖这个词当面摁在模样年轻的闻时身上确实不合适,但改成祖宗又有点别的意味。
尤其是从谢问口中说出来
闻时捻了一下耳垂。
就听见张岚在卖弟弟“枯枝、棉线、手指头。”
闻时“”
他默默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指,实在没忍住。对张雅临说“你跟他有仇”
托张岚的福,很多人都知道张雅临供着老祖的指骨。
但除了张大姑奶奶自己,没人会当着张雅临的面拿这事当做调侃。毕竟张雅临对外的性格并不活泼,你调侃完,他可能会板着个死人脸看你。
像闻时这样直接问“有仇没仇”的,简直罕见。
张岚在旁边已然笑翻了。张雅临措手不及,憋了半晌才道“我姐说话喜欢夸大,说是手指头,其实是一节指骨。众所周知当初那几位老祖脾性迥然于常人,除了一位,连坟冢都不留。旧物遗物屈指可数,能找到一样都是万幸了。虽说指骨这东西听起来有点怪异,但你细想一下,跟普通人家里珍藏的古董是不是一个意思”
闻时细想好几下,也不觉得这是一个意思。
张雅临明显有点羞恼。虽然表面上还维持着涵养和礼数,但语速越来越快,脸皮还泛起了薄红“况且我也没有给老祖遗骨打蜡上漆加个底座,放出来当炫耀的摆件。我是拿匣子装着,每日上香,这就好比香火供奉,既表恭敬也表诚心。你供过什么祖辈么”
他不提还好,一提闻时就想起了客厅里那张青面獠牙的尘不到画像。
当初谢问第一次到沈家,就在那幅画像面前欣赏了一会儿,还问过是谁画的。
这事同样不能细想,越想闻时脸越瘫。偏偏身边沙发里的人还转头看着他,不知道是在等他回答还是看他笑话。
闻时越发觉得自己坐了个“好地方”。
可能是他表情过于冻人,张雅临没感受到共鸣,破罐子破摔地摆了摆手说“算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闲聊罢了,揭过吧。”
要不是教养在那,他就要指着闻时说“跟你讲不明白”了。
结果闻时在揭过之前,说了一句“都说遗物难找,你怎么确定你那指骨是真的。”
这对闻时来说,是一种十分委婉的提醒方式。毕竟天天捧着个赝品上香,显得不太聪明。张雅临天之骄子,估计受不了这种打击。
谁知张雅临更受不了这个“委婉”的提醒。
他斯斯文文地冲闻时微笑了一下,拂袖而去。
张雅临问了陆文娟一句,然后上了楼。张岚趴在沙发背上,冲着弟弟的背影叫道“你上去了记得把小黑放下来,有事让他转告你。”
张雅临头也没回,背影如果能写字,应该写着一个“滚”。
张岚转回头来,对闻时和谢问说“生气了。别看他人模狗样的好像特别稳重老成,其实是个小气鬼。”
她仿佛天生自来熟,几句玩笑话就把之前“尾随”的尴尬盖掉了,好像她本就是跟闻时、谢问结伴来的天津。
不过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陆文娟去厨房忙了一阵,又端了几碗茶汤来,说“这是安神的,喝吧,喝了晚上才能睡个好觉。”
闻时想起昨天晚上,她临下楼前也说了一句“最好是一夜睡到天亮”,联想到后来半夜的心魔,他忽然觉得陆文娟虽然鬼里鬼气神情怪诞,但也许并不是想要坑害他们。笔趣阁
他这么想着,把端起来的茶汤又搁回茶几上。
谢问瞥了他一眼,闻时本来不想多说,静默了一会儿,还是低声道“我试试。”
果然,陆文娟匆匆过来,黑漆漆地眼珠盯着茶汤看了片刻又转向闻时“味道很好的,你不喝吗”
“不想喝。”闻时说。
陆文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她黑色瞳仁的部分过多,弯着眼睛笑起来时,几乎看不到眼白,就是两条浓黑的弯缝。胆子稍小一些的,被她看两眼都能吓得乖乖听话,偏偏闻时没反应。
“味道真的很好,我煎茶很厉害的,你不尝一下吗”陆文娟不依不饶,“不喝很可惜的。”
她顿了一下,又幽幽地补了一句“真的很可惜。”
这语气像极了电视机里的话,夏樵在旁边打了个寒战,撸了撸身上的鸡皮疙瘩。生怕他哥少喝一盅汤,就会变成电视里的没头姑娘。
结果闻时丝毫不为所动“随便吧。”
他懒懒说完,就要起身离开。结果陆文娟一把摁住他,眉头紧拧,疑惑地说“你没看电视吗”
闻时这才抬眸看向她。
“你们看了的。”陆文娟笃定地说,她又放轻了声音,“你再想想,真的不喝一口吗”
她似乎在变相威胁闻时电视里已经把后果都放出来了,你不想那么惨吧
谁知一个声音不疾不徐地横插进来“你这么希望我们看到电视里的东西么”
陆文娟转过头,看到谢问长指捏握着碗盅,滚着白气的茶汤在他掌中凉下来,一丝热气都不再往外散。
“那倒真是有点奇怪。”谢问说。
陆文娟这才从茶盅上挪开眼“哪里奇怪”
“你看。”他跟笼里的人说话,都好像在闲聊谈心,“饺子我们都吃了,没碰到什么事。汤我们也喝了,同样没碰到什么事。真要吓唬人,这就太没意思了。”
“怎么才叫有意思”陆文娟盯着他。
“一句不提,随便我们吃不吃,你就在旁边看着。等一觉睡起来,吃了的人好好走出门,没吃的人房里滚出一颗脑袋,才是真的印象深刻。”谢问说。
陆文娟“”
别说陆文娟了,其他人都一副见鬼的样子看向他。
闻时默然片刻,目不斜视地挪脚踩上谢问的鞋。
谢问停顿间似乎笑了一下,也没让开。继续道“这么希望我们看电视,显得你好像不想让我们出事。”
陆文娟紧扣着手没说话。
良久之后她长吁了一口气说“你们才真是奇怪。”
“怎么说”谢问道。
“以前有人来,我总会直接告诉他们夜里不安全,容易出事,我在汤里加了点东西,喝了之后能一觉睡到天亮,不会醒。结果呢没人信我。”陆文娟说着停了一下,不知是无奈还是嗤笑。
“每一个不小心来到这里的人,都怕我,防着我。”陆文娟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好声好气笑一下,他们都觉得我在琢磨什么坏东西,要张嘴吃人了。”
“有一阵子我被弄得有点气,专挑他们偷偷看我的时候,窝在厨房吃爪子。”她有点恶劣地放低声音,说“像人手的那种。”
闻时“”
“他们立马吓死了,特别听话。”陆文娟说,“所以后来我索性也不劝了,让他们自己看,看了电视,我再神神叨叨吓唬一下,保准什么话都不问,给什么吃什么,省得我费尽心思还被当成是坏人。”
“我明明长得挺和善的。”她一手叉着腰,看着窗外有点出神,片刻后才抱怨似的说了一句“不就因为已经死了么”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闻时进过很多笼,像这样清醒地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还能平静地讲出来的,少之又少。
“你知道”张岚试探着问了一句。
“我当然知道,我自己进的河,自己抽的筋、吃的水,怎么不知道我清楚得很。”陆文娟说“我在家还留了好一阵子呢,喏这栋房子,我看着我爸妈订的。这组沙发、电视、屋里那些摆件,也是我看着他们请人扎的。”
“他们烧的时候,我就蹲在旁边看着呢。”陆文娟转过头去,睁大了眼睛看着窗外,飞快地眨了好几下。
他们买了太多的东西,好像生怕她没地方落脚,恨不得给她造一个一模一样的家。
那些东西烧起来真累啊,烟特别呛人,呛得两个老人家眼睛通红,怎么抹都是湿的。
她想帮他们抹一抹,又帮不了。想抱抱他们,又不敢碰。绕着他们兜兜转转很久,最后只能蹲在火堆边呜呜咽咽地哭。
他们烧了多久,她就在旁边蹲了多久。
某个瞬间,她差点忘了她已经死了。好像又回到了很小的时候,爸妈坐在门口的木凳上干活,她扎着两个冲天羊角辫,穿着老式的汗衫短裤,安安静静地蹲在旁边看。
那时候她想,要是有谁能帮她一把,让她再跟爸妈说说话,哪怕擦一擦眼泪、说一句“保重身体”呢
“那你是怎么来这里的”闻时问。
可能就是那个瞬间遗憾太深吧
陆文娟想了想说“记不太清了,就记得我爸妈烧完那些东西,树枝在盆边敲了几下。他们俩相互搀着站起来,我也跟着站起来,然后头一晕。等到再睁眼,就在这个村子里了。”
“这不是你们住的那座山”闻时问。
陆文娟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说的其实是坟山,只是把“坟”字隐了。于是她忽然从这个活人身上感觉到了一丝久违的善意,这是阴阳两隔之后很难有的东西。
“不是,我们村子不大,山就那么一座。”陆文娟塌下肩膀,强行包裹在身上的森森鬼气减轻了很多,就像一个和善漂亮的普通人,“上面葬着的人多多少少都认识,谁家的爹妈、或者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但这个村子里的人,我不认识。”
不认识
闻时皱起了眉。
“他们相互之间好像也不是最初就认识,有些是不同地方的,就像是被卷过来的。你听他们口音也不是当地的呀。”陆文娟说。
谢问“那你说这里一直以来都有一些习俗”
陆文娟解释道“确实有,但我也是被教的。具体什么情况我不清楚,大概只有村长知道得最多。”
“昨晚的饺子是村长送的吧那是什么意思”夏樵还是对昨晚的东西心有余悸,忍不住问道。
陆文娟迟疑片刻说“为了挑人。”
闻时“挑什么人”
陆文娟“山神祭品。”
众人满头问号。
闻时、谢问还好,毕竟听过太多类似的事情,但周煦、夏樵他们就感觉有点违和了,毕竟现代社会,他们这么大的人谁信山神啊。
但他们转而又想,现代社会也没什么人知道判官不是么。
陆文娟知道的有限,只能简单给他们讲一下。
据她说,这个村子最初不是这样的。
虽然这里都是已经死去的人,但除了她以外,大多数村民并不知道自己已经不在人世了。“死”这个字眼是这里不成文的避讳,没人会提。
早在很久以前,她还没来这的时候,这里生活很平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自给自足,伴着鸡鸣狗吠,像个藏在角落的世外桃源。唯一的讲究就是干净。
住在这里的人要干净,不小心误入的人也要干净。因为不干净会引起大祸。
后来不知哪日起,村子忽然变了天
村里的人一睁眼,发现自己所住的这片土地变大了,边缘多了一些新的房屋,里面住着没见过的人。
好像一夜之间,悄无声息地搬来了一些住户。
再后来,每天睁眼,他们几乎都会发现这种事情。持续了一阵子后,便流传了一种说法,说这个依傍着山的村子是活的,会长大。
陆文娟就是那时候来到这里的,她来这的第三天,就碰到了一场大雨。
村长说,这里之前从没下这样的雨,偶尔有,也是细如牛毫、沾衣不湿的,倒是冬天常会下雪,大得像山里的雪,一夜就能积得很厚,孩子们喜欢玩。
在那样一场罕见的大雨里,地下爬出了东西,爬得满村都是。就是闻时他们所说的惠姑。
惠姑生于污秽、长于污秽,以灵相、灵物为食,一爬出来就到处抓村民。抓住一个,就敲开天灵盖,像吸溜汤水一样吃抹干净。
那一场雨,村里很多房子都空了。
“但那些人没有消失,有时候,半夜会听到那些人的说话声。”陆文娟指了指脚下说,“就在地底下,好像他们只是被转化了。”
村里很多人都听过那些声音,所以后来惠姑再爬出来,他们总觉得里面有那些消失的村民。甚至有人说,其中一些惠姑就长着村民的脸。
村长便说,这是这块土地不高兴了。
既然村子是活的,会长大,自然也会生气、会饥饿。而这个村子又是傍着山的,这些说法便移植到了山神的头上。
既然山神饿了,那就得定时喂它一些东西,免得再放那些东西出来四处抓人。
陆文娟“村长觉得,原本大家在这住得很平静,山神也从来没闹过。后来突然变了,一定是受了外来人的打扰。所以要喂山神,就不能从村民里面挑,得从外来人里找一个。”
话说到这里就很明白了,老吴送来的饺子就是给客人吃的,那么饺子里的彩头,显然是为了挑那个投喂山神的人。
“幸好,咱们昨天谁都没吃到。”夏樵长吁了一口气。
却听见陆文娟说“吃不到的,我拿饺子的时候就挑过,你们要是吃到了,就是我的问题了。”
话音刚落,捧着盆的周煦就抬起了头。
他呕了小半天了,这会儿脸色煞白,乍看上去简直没有一点儿活人气。他默默举起手说“你们说的饺子,我昨天在村长家也吃了。你们说的彩头是包着铜币的吗”
众人纷纷看向他。
周煦手都抖了“我他妈吃到了三个。”
陆文娟“每次总共就三个。”
周煦“吃完了然后呢”
陆文娟默然片刻,说“说明你跟山神有缘,洗洗干净,准备夜里上山吧。”
“”
有尼玛的缘。
周煦在心里骂着。他不知道山神是何方傻逼,反正他已经凉了。
这个荒村的夜晚从来都不平静。
陆文娟说,之前误入这里的客人,呆上几天就会越来越古怪。冲动、易怒、暴躁,哀怨。好像所有内心深处的东西都会被这片土地勾出来。
这点闻时他们并不意外,毕竟这里能爬出满村的惠姑,比笼涡还要麻烦得多。
陆文娟还说,客人大多都是在夜里出的事。她就曾经见过一个女人在一个暴雨的夜晚中邪似的冲出门去,拦都拦不住。
“结果呢”
“你们见过门外什么样吧”陆文娟说,“一到雨天,不止那些东西会爬出来,门外还会变得像镜子一样。结果就是她冲出去了,然后再也没回来。”
像镜子是因为门外是死地。至于为什么中邪似的冲出去,恐怕跟心魔脱不了干系。
所以从那之后,陆文娟便给每个误入这里的人喝饺子汤。她在里面加了药,能让人睡得死一点。
“再怎么也比死无全尸,不明不白地消失在世上,要好得多吧。”陆文娟说。
她的初衷很好,可惜,精心筹备的饺子汤对闻时他们不起作用,该醒还是醒,该入心魔还是入心魔。
所以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屋里这群人就开始发愁了
分房间是个问题。
陆文娟楼上四个房间,张大姑奶奶必然独占一间,谁都不敢跟她拼房。周煦很可能被村长带走当祭品,作为长辈,张雅临必然得看着他,所以他俩一间。
原本剩下四个人也很好分,闻时夏樵“兄弟”俩一间,谢问老毛一间,理所当然、
偏偏夏樵关键时刻反了水,要跟老毛睡。
闻时盯着他,蹦了两个字“理由。”
夏樵怂得有理有据“哥你知道的,我容易入心魔,根据前一晚的经验,心魔还都跟你有关。万一我一睁眼,好几个你躺在旁边”
他试想了一下那个诈尸场景,认真地说“那我可能当场就过去了。”
闻时“”
夏樵“就算没过去,我吓疯了的时候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而且会断片儿的,我不知道会不会连打带踹干点什么。要是分不清谁是谁,那就要命了。”
那确实很要命。
因为心魔这个东西,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刚出现的时候立刻绞散,但凡稍有犹豫或心软,那就很可能再也出不来了。持续得越久,越难以分清幻境和现实。
这与强弱无关,就算是闻时,都有点怕这种东西。
毕竟最难控的就是人心,也没人想变成疯子。
所以夏樵的理由闻时没法反驳,但这不代表闻时不想打他。
结果这个二百五又说话了“幸好哥你没有心魔,不用避开什么。我看谢老板好像也没事,刚好你俩一间嘛。”
闻时“”
笼里的时间依然忽快忽慢,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夜半深更。
外面哗哗下着雨,其他房间的人早已不知不觉睡着了,就连跟山神有缘的周煦都打起了不轻不重的呼噜,也不知道是陆文娟那碗饺子汤的效果,还是这个村子夜里特有的效应。
所有人都在梦里
除了闻时和谢问。
他们呆在二楼最角落的房间里,一个站在老式的雕花窗边,一个抱着胳膊斜倚着床架参禅。
屋里是不可言说的静默,像一种无声的对峙。
雨水斜拍在模糊的窗玻璃上,隔着木框的缝隙传来泥土的潮味。闻时朝窗外看了一眼,看到的却是屋里的影子。
谢问半垂着眸子,好像在看他,又好像只是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玻璃上蒙着水汽,分辨不清楚。
闻时眯了一下眼睛,就听见谢问说“困了为什么不睡”
他确实困了,眼皮发沉,恹恹地强撑着,所以回话几乎没过脑“你说为什么。”
谢问愣了一下。
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夏樵下午才说过,没有心魔就不用回避什么。他现在这句话,几乎是把自己递了出去。只要顺着再逼几句,那些掩藏的东西就会毫无保护地摊开来。
这实在不是他平时会说的内容。
只怪这个笼太过特殊,会让人变得古怪。又或者是困倦之下的冲动作祟,泄露出了一丝丝本心。
说完他就后悔了。
因为这世间有些事就是这样,不戳破还能说一句心照不宣,戳破了,或许连心照不宣都只是虚影。
闻时偏开视线蹙了一下眉。他正想岔开这句话,却透过窗玻璃,发现谢问的反应有些奇怪。
他听了闻时反问的话,目光有一瞬间的迟疑,似乎朝旁边偏了一下,不知道是在看向什么。
闻时朝那里瞥了一眼,空无一物。
而等回过神来,谢问已经近在咫尺。
他来得无声无息,闻时呼吸滞了一下,脖颈的线条都绷紧了。
“你”
闻时差点以为自己又进心魔了,下意识朝床架边看去。
那里没有人。
这应该是真的谢问。
但这个谢问确实有点奇怪。准确而言,自从入了夜,周围没有了其他人,他就跟白天不大一样,变得格外沉默,常常会陷入长时间的出神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有时候闻时说一句话,他总会过几秒才答。不知道是困了还是别的什么
以至于闻时都有些不确定了。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人,低声道“谢问”
谢问没有立刻应声,只是抬起手,碰了一下闻时靠近窗缝的肩膀,那块t恤布料沾了玻璃上的雾气,有点潮。
闻时动了动唇,却没出声。因为对方站得太近,近到一抬眼就会扫过他的唇线和鼻梁。
谢问捻着指尖的潮意,又朝窗外的大雨看了一眼,忽然开口说“再叫我一声。”
这个场景几乎跟多年以前的迷乱梦境相重合,只是少了手指间纠葛的傀线。
过了好一会儿,闻时才开口“谢问。”
他的嗓音混杂在雨声里,低低的。
谢问沉黑的眼眸翕张了一下,之前隐约的迟疑终于消失不见。他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似的,点了一下头。
闻时看着他的反应,猛地想起什么般朝房间某处虚空望了一眼,之前谢问走神时,就总会看向那里。
他忽然冒出一个猜测。尽管他觉得可能性很低,但还是忍不住试了一句“那边是不是有人”
谢问却低笑了一下说“你在诈我。”
他侧身让了一步,神色和话语都已经恢复如常。就好像刚刚发生的一切只是不经意间的幻影,一闪而过。
闻时看着他“那你刚刚在干什么”
谢问默然片刻,说“你跟平时不太一样,我确认一下。”
确认什么
是确认我有没有进幻境,还是确认你自己
这个笼确实容易让人冲动,闻时差点就要直直问出这些话了。好在他还没张口,二楼忽然有了动静。
像是什么架子砸倒在地,铜盆叮铃桄榔一顿响,在夜里突兀得叫人心惊。
“应该是隔壁。”谢问抬眸朝声音的方向望了一眼。
浓重的困意让这声动静搅得一分不剩,闻时面色一冷,伸手拧开了房门。
湿重的潮气扑面而来。
走廊被雨水打得湿漉漉的,反射着两人的影子。闻时大步流星来到隔壁,重重地敲了门。
周煦和张雅临睡在这里,所以刚刚的动静实在不太妙。
张岚也披着外套出来了,她这会儿没化妆,素面朝天披散着长长的头发,居然有种安静的气质。biquge.biz
可惜一开口,这种气质就半点儿不剩“别讲那点礼貌了,敲什么门啊直接踹”
自家弟弟的房间,她当然不用讲道理。
不过闻时也就是出于本能的教养,意思意思,在她开口的瞬间,傀线已经把整个门扒住,强行拽开了。
门开的同时,张雅临面色难看地站在门口,看他的动作,似乎也正要开门。
“小煦不见了”没等别人问,他就开了口。
“你再说一遍”张岚指着他,没有浓妆,气势却丝毫不低,“他跟你睡在一起,你居然真让他丢了”
张雅临摁着太阳穴,不知是懊恼更多还是气更多。他伸出左手,就见五指上缠着齐整漂亮的白棉傀线,其中一根长长地垂着,几乎拖到地上。
“我给他系了傀线。”张雅临说着,又朝屋里指了一下“连小黑在内,六个傀并排在床边坐着。”
听到这里,闻时已经深深蹙起了眉。
如果周煦以前的吹嘘没太夸大,那么张雅临作为傀师,水平应该非常高,至少在现世判官里数一数二。
傀线又是极其敏感的东西,如果真用线把周煦系住,那谁来拐他,张雅临都会被惊动,不可能任由对方这么消失。
“那你的傀说什么”张岚问。
张雅临面色有一瞬间的尴尬,他抹了把脸,沉声道“他们睡着了。”
“他们怎么了”张岚调门高了一个八度。
小黑打头道歉,声音沉重“对不起,我们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张岚脸都黑了,倒是闻时和谢问毫不意外。
毕竟夏樵和老毛这两天也睡着了,这是笼的问题,不怪傀。
“所以你的傀睡着了,没看住。你的傀线系着他也没感觉到有问题。”谢问总结了一下,把张雅临总结得满脸通红,“那他怎么消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