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谢问说,招手的是闻时本人,其他人还是有些迟疑,毕竟他们真没见过闻时这样。
大东把老毛拉开“你别急着跳,知道你家老板跟沈跟那位陈时小哥认识,但人家弟弟都觉得有问题呢,你这么莽干什么”
他一直管闻时叫沈家大徒弟,有点称呼无名后辈的意思。可他现在开了眼,再这么叫人不合适,于是沈家大徒弟在他嘴里终于有了姓名。
“万一又来一个沈曼”大东第二次卡壳,看着当事人的脸默默改口“又来一个小姑娘那样的,伪装成小哥来骗我们跳楼呢。”
那就不是招人了,那是招魂。
沈曼怡眨着眼睛,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这话本质没错,所以大东说完,孙思奇还跟着点了点头。
一看有人附和,大东底气便足了,说“这样吧。我再看看这线有没有问题,实在不行,我让我的金翅大鹏下去探个路,保险一点。”
说完,他的鸟还长啸了一声。
老毛本来都让开了,一听“金翅大鹏”脸又绿了起来。他正想骂人,忽然听见窗外浓稠的黑暗里响起了某种动静,叮叮当当的,像是金属在摩擦撞击。
“什么声音”大东纳闷道。
他探身出窗,想要听得仔细一些。
下一秒,飓风扑面而来,差点把他头盖骨掀掉。
“我操”大东叫骂一声,死死扒住窗框。他在狂风中无法直立,只得半蹲下来,用手肘掩住被风吹得变形的脸。
“趴下,找东西挡一下”大东飓风中吼着。紧接着,金属摩擦撞击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快。
还有点耳熟
大东在心里“嘶”了一声,从手肘间勉强抬起头。
刹那间,就见一只巨蟒破风而来它通体漆黑,但每一片鳞都泛着冷冰冰的光泽,像密密麻麻的刀刃。
深不见底的黑暗根本挡不出它它体型极大,窜起的速度又极快,众人只看到它泛银的腹鳞从窗边翻转而过,生着锈的巨型锁链缠绕在它身上,随着动作绞紧摩擦。
一时间火星迸溅,风涡四起。
黑蟒带着满身流火,翻转着盘了一圈,巨大的头颅吐着信子带着呼啸风声,朝窗户探来。
它的瞳孔是烟金色,细细一条缝,盯着屋里的人看了几秒,然后猛地张开了口,那尖牙比一个人还长。
更猛烈的风在它张口的瞬间,朝屋里冲击而来。像冷血动物在哈气恐吓猎物。
大东当场就抱着头蹲下了。
他条件反射猛勾手指,想把自己的傀招过来壮一壮胆。却见他的“金翅大鹏”被黑色巨蟒一吓,扭头就跑,屁滚尿流。
翅膀差点扇断了,虚无的鸟毛掉了一地。
它本来挺大的,乍一看威风十足,但在巨蟒的对比下,瞬间就成了小儿科。
“啊是那条蛇”周煦在身后叫起来。
大东在心里狂骂,蛇你爸爸,这叫蛇
“你他妈认识啊”大东蹲在那里,头也不回地喊道。
周煦又喊回来,声音几乎被狂风打散“认识我见过当然认识”
大东“这他妈是什么”
夏樵说“我哥的傀。”
大东“”
我ri。
大东崩溃了“你哥好好的冲我们放什么傀”
这个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只傀线绕成的小手不招了,估计是控线的人迟迟没见回音,本来就不多的耐心彻底告罄。
巨蟒金色的瞳孔居高临下地盯着屋里的人,忽然开口说“下面是一楼和院子,等你们半天了,跳不跳”
这条巨蟒的嗓音很哑,夹在飓风声里,嘶嘶的,带着吐信的感觉,听得人不寒而栗。
众人愣了一秒,二话不说就往窗子上爬“跳跳跳。”
谁特么敢不跳。
他们只是犹豫了一下,招小手就变成了黑蟒蛇。再不跳,鬼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夏樵担心他哥,第一个翻出去。孙思奇扒着窗子还有点怕,被周煦直接拽下去了,尖叫声瞬间被黑暗吞没,再无动静。
大东蹲在窗框上,像个送机的。他一手抓着窗栓,对老毛和谢问说“你俩谁先跳我反正最后一个,我”
“殿后”两个字还没说出口,他就被谢问轻推一把,送出窗外。
我他妈
大东是仰面掉下去的,被黑暗淹没前,他看到被遗忘的沈曼怡爬上了窗框。ŴŴŴ.BiQuGe.Biz
他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如果这扇窗户是通往楼下的路,那说明这个笼是割裂的,分不同的区域,每进一个新区域,都要经历一遍“入笼”式的过程。就像往一只碗里敲了好几只鸡蛋,蛋黄与蛋黄之间并不相融。
整个二楼就是其中一颗蛋黄,沈曼怡作为二楼的主人,应该是受限制的。她真的能下到一楼吗
应该不能吧
大东经验有限,并不十分确定。这个念头从他脑中闪过的同时,他看见谢问抬手,隔空在沈曼怡额心叩击了一下。
他只觉得这个动作有点眼熟,但还没想明白,就彻底沉入黑暗里。
沈曼怡缩在窗框上,看着下面的黑暗,表情有些瑟缩“我下不去,我很久没有下过楼了,我下不去。”
谢问说“你现在可以。”
沈曼怡愣了一下,有点委屈又有点茫然“为什么因为你刚刚敲了一下我的头吗”
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谢问点头。
沈曼怡还是很茫然“为什么这样就可以”
这个小姑娘并不是真正的人,在许多人眼里,对她解释某件事其实是一种毫无意义的行为。
但是谢问还是开了口“帮你换了个身份。”
沈曼怡“什么身份”
谢问“玩过木偶吗”
沈曼怡点头“玩过,我喜欢。”
谢问“你现在就在假扮木偶。”
刚刚那个叩击额头的动作,在傀术里有种专门的说法,叫做定灵。可以让活人活物在一段时间里转化为傀,这样一来沈曼怡就能在各个区域来去自如了。
小姑娘开心得直拍巴掌,只有老毛认认真真在提意见“我可以多一句嘴么”
谢问瞥了他一眼“说。”
老毛“名谱图上被除名的半吊子,一般做不来这种事。咱们带着她下去,要怎么解释”
谢问“那你说晚了。”
老毛“”
我说早点你就不干了
老毛心里不大信。
他家老板行事随心惯了,从前就这样。也许是因为实在没什么在意的事,也没几个在意的人。很多时候总是不拘小节,顺手的事做了便做了,不会顾虑太多。
但这不代表他是一个大意的人,他如果真的相瞒一件事,可以十几年乃至几十年云淡风轻、滴水不漏。老毛是见识过的,所以这次才更觉迷惑。
谢问找到闻时到现在其实并没有多久,大多数的相处老毛都看在眼里
因为无法久留,索性免了重逢。
谢问不打算让闻时认出他是谁,这点老毛比谁都清楚。
但有时候,某些极偶尔的时候,谢问的一些做法会让老毛产生一种错觉,就好像他与他的打算会有一瞬间的背道而驰。
不过只是一瞬间而已,很快就会归于正轨。
就像此时此刻,老毛面露担心的时候,闻时留在窗框夹缝间的那道傀线忽然动了起来。
它在窗沿扫了一圈,精准地找到了沈曼怡的位置。它循着主人的意思,先在沈曼怡额心点了一下,然后缠绕上了沈曼怡的手腕。
这是一套完整的定灵法,跟谢问想到了一起去。
这说明闻时虽然隔着黑暗等在楼下,却并没有落下这个不能下楼的小姑娘。
谢问看着沈曼怡手腕上的傀线说“我以为他把这小姑娘给忘了,没想到记性还可以。”
闻时自己定了灵,老毛便松了一口气。
也许是他放松的动作太明显,谢问抬眸看了他一眼“现在不用担心我露馅了。”
老毛点头“是啊。”
谢问收回目光看着窗外,不知想到什么失笑了一下。他拍了拍老毛,转身没入了黑暗里。
沈家一楼的构造跟二楼很像,只是正前方少了一个房间,多了一扇大门,后面也少了一个房间,多了一块客厅和一扇通往后院的门。
客厅里有一组富丽堂皇的会客沙发和一张雕花茶几,茶几上方悬着不中不洋的吊灯,红棕色的木架和水晶吊饰相结合,是民国时期富商间流行过的装饰。只是现在看来,有些死气沉沉。
沙发边也有一盏落地灯,同样是红棕色的木架,四面蒙着绣花绢布,照得地上人影绰绰。
闻时手里拿着茶几上的一张纸,就站在这块等人。
其实刚下来的时候,他已经独自把一楼转过一遍了。
据以往经验,像这种区域与区域之间存在缝隙的笼,每跨一个区域,都类似于重新入一次笼。
照理说,他应该会在下落的过程中碰到一些麻烦东西比如当初入沈桥那个笼时,在大巴车上碰到的假夏樵。或是西屏园外那条街上,与他并肩同行的两个假人。
在缝隙里碰到那些其实很危险,因为周围一片虚无,没着没落。如果因为干扰不小心错了方向,或是误以为已经落地,结果跟着那些东西去了别处。很可能就进死地了。
闻时一路都很警惕,但很奇怪,整个下落过程清净极了,没有任何东西来骚扰他。
这让他有点意外。所以到了一楼之后,他又独自呆了一会儿,确认真的没有污秽东西来找麻烦,才给楼上的人传了信,告诉他们可以下来了。
没过一会儿,楼梯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闻时转头看过去,夏樵最先从那边拐过来,一见他就叫了声“哥”,小跑过来。第二个出现的是周煦。然后是孙思奇、大东,最后是沈曼怡、老毛。
闻时一路数过去,目光落到老毛身后的空白“谢问呢,还没跳”
老毛也愣了“老板不在这不应该啊,他比我先下来。”
大东他们面面相觑“那他人呢”
闻时拧着眉,心头一跳。
就在这时,柜子上的留声机忽然动了一下,针尖在黑胶面上滋滋刮着,老式音乐在屋子里响了起来,偶尔几个音走歪了,带着一种诡异的变调感。
接着孙思奇手里的对讲机沙沙几下,亮了灯,他们在楼上听过的那个女声又开了口。
她在变调的音乐声中,温声说“沈曼怡失踪数天后,沈家教书先生忽然留书说家中有事,暂归。管家给天津卫那边发了电报,也给李先生老家发了一封,均未收到回音。”
“沈家这几天没人睡得好,二楼已经空了,大家都搬到了楼下。两个小姐跟着奶妈睡,少爷跟奶妈儿子挤一屋,管家和李先生挤一屋,现如今空了一张床出来。”
“有天夜里,管家翻来覆去睡不着,打算第二天天一亮去警署。他翻着衣柜,打算把明天要穿的衣服和鞋摆放好,忽然发现李先生的几双鞋都在柜子里,一双都没少”
“那他穿了什么回家”
“那天之后,沈家便频繁闹起了脏东西。只要大家一入睡,李先生就回来了”
那个女声说完留声机也没有停,咿咿呀呀继续放着古怪的歌,角落一片死寂。
周煦忽然轻声说了一句“我懂了,我们每个都对应一个沈家人,故事里失踪一个,我们就少一个。之前说沈曼怡失踪了,耗子就至今没出现。现在教书的李先生也失踪了,所以”
“所以最后我们都会消失”
所以笼主可以炸了。
闻时冷了脸。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动了手指。数十根傀线游蛇般直窜出去,钉在一楼每一扇门上。
吱呀
十多道令人牙酸的开门声交叠在一起,然后“砰”地一声,重重地撞到墙上。
众人猝不及防,吓了一跳
胆小如孙思奇、夏樵,肉眼可见在开门声中抖了一下。
一楼所有空间都被强行打开了。
黑漆漆的门洞像一只只眼睛,带着尘封的气息,幽幽地盯着所有人。三个男生同时往闻时身边缩了缩,不安地回头看向身后,总觉得某一扇门里会窜出个什么东西。
结果窜出东西的是闻时本人。
就听金属锁链一阵铿锵作响,那条足够盘下整栋房子的黑蟒又出现了。
这次距离极近,经过众人身边时,锁链间迸溅的火星贴着头皮飞过。那并不是真的火,但大家还是护住了脸。
黑蟒甩尾而过,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它就已经巡完了所有房间。
它动作太快,回来的瞬间掀起了罡风,扑得大家一个踉跄。如果傀能反应傀师的心情,那在场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闻时此刻心情不爽除了闻时自己。
他所有的反应都是惯性的。
黑蟒吐着信子盘踞起来,散发着冷冷的肃杀感。大东的鸟远远扑腾了好久,才敢靠近一些。
夏樵试探着叫了一声“哥”
闻时拽着傀线抬起头,看到了周煦他们惊疑不定、小心翼翼的目光,又从走廊的镜面里看到了自己紧蹙的眉心。
直到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是真的很不高兴。
不是那种遭受挑衅的、纯粹的不爽,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不舒服
就像走着楼梯忽然一脚踏空,或是弄丢了东西。
就因为谢问不见了。
这种感觉其实很奇怪。因为闻时进过太多次笼,有人失踪的事并不少见,而他跟谢问认识的时间也并没有很久。
也许是因为之前那条长而深的走廊。他忽然回头,谢问就站在恰到好处的地方。
也许是他们一起进了三次笼。笼里日夜轮转不休,又常含生死离别,会给人一种错觉,好像他们早已相识,见过好几次轮回。
又或者还有些别的原因。
闻时转眸,看到了老毛欲言又止的脸。
“你刚刚这么急”大东被闻时的目光扫过,卡了一下壳“不是,我是说一把开了这么多门,是在找人吗”
闻时“嗯。”
大东“那你找到没”
闻时“”
这他妈说的简直是废话。
“没有。”闻时那股不爽的劲又放在了脸上,“不在明面。”
傀可以顺着已知气息追踪活人。不在明面的意思就是,笼里可以直接翻找的地方,目前都没有谢问和耗子的存在。
夏樵满脸担心,“那怎么办”
大东他们也有些失望,不过相比其他人而言,大东的经验还是足一些。他讪讪地看了闻时一眼,劝慰道“也没必要这么早唱衰,其实只要最后笼能解,他们就都能出来。”
这一点闻时再清楚不过。
以前碰到这种情况,他惯来是最冷静的那个,没想到有一天居然要被大东这样毛手毛脚的人提醒
闻时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能默默盯着他。
倒是大东被他盯毛了,退了一步,没再多嘴。
只有孙思奇最不懂情况“那、那要是解不了呢”
他不敢多嘴,只敢小声咕哝。
周煦看在好兄弟的份上,幽幽回了他一句“那就一起在这困到死。”
孙思奇吓懵了,此后再没出过气。
这一刻,所有人里最不受干扰的一位是老毛,毕竟傀的情绪本来就不如人丰富,他又是雪人薅大的,千年老傀了,淡定一点很正常。
他适时地咳了一声,插话道“其实,刚刚有句话,不知道你们听见没。”
“什么话”
“说是只要大家一入睡,李先生就回来了。老板既然对应的是李先生,那这话没准儿对他也有用呢。”
“不是吧。”大东道,“耗子对应的还是沈曼怡呢,也没见他被塞进”
“他确实做了沈曼怡做的事。”闻时打断道,“真假新娘的游戏他玩了。”
而且是第一个玩的,跟沈曼怡同步。
“噢”周煦拖着调子恍然大悟,“所以搞了半天,他当时的身份不是被玩的,而是陪玩的嘶”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说到一半又拧巴着不吭声了。
其他人没注意到,还处在恍然大悟和细思极恐的阶段。
只有闻时蹙了一下眉。
他也想到了一个问题现在看来,耗子当时就是第二个“沈小姐”,所以沈曼怡要玩真假新娘,他也要玩。只是刚巧第一轮挑中的人是他自己。
相当于他以“沈曼怡”的身份,在模仿自己。
这也是为什么,对讲机里的耗子明明应该是本人,却处处透着一股诡异的感觉。
如果这个逻辑成立,那么第二轮就很奇怪了。
第二轮沈曼怡挑中了谢问,照理说,耗子应该跟她同步,也挑中谢问。模仿得像不像另说,反正当时的情况下,谢问应该有三个。
可实际却只有两个,耗子没了。
为什么
是耗子作为沈曼怡的对应者,只能短暂地跟她同步一次还是沈曼怡挑中的人,耗子动不了
闻时忽然想起二楼衣架上挂着的人。
他当时看到那张皮囊,心里其实有点纳闷。因为他觉得那个耗子是假的,后来大东也证实了胎记位置反了。但为什么假耗子的手里有真耗子拿的对讲机
况且那时候沈曼怡乖乖巧巧,何必临走时搞一张皮囊来吓人,不是多此一举么
现在想来,可能是另一种情况。
如果当时的耗子是想借笼里的镜子,去模仿某个人,结果出了问题失败了呢
闻时曾经在某个笼里见过类似的事,只是太过久远,他有点想不起来了。只依稀记得也有人试图伪装成谁,但因为对方威压太盛,那人自己又水平不稳,最后弄巧成拙,搞得连人样都没了。
如果耗子也是这种情况,那么他为什么模仿不了谢问
“所以我们得试着睡一下,看能不能把李先生和谢老板睡出来”夏樵问,“是这个意思么,哥”
闻时从沉吟中回神,皱眉道“睡谁”
夏樵“唔。”
这是什么惊天动地的问话
“哦。”闻时这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也刚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他松开眉心,一边往最近处的房间走,一边面无表情地摸捏着喉结,含糊道“差不多吧,先看下是哪几间房。”
沈家这栋房子虽然构造诡异,但真的很大,房间也是真的很多。楼上已经有那么多卧室、书房、衣帽间、储藏室了。楼下依然不缺这些,只是多了厨房。
“蔡妈妈就住这里。”沈曼怡忽然指着厨房隔壁的卧室说。
“我感受到了带这位大小姐的好处。”大东说“省得我们翻箱倒柜认屋主了。”
话虽这么说,他们还是走到了衣柜面前,想确定一下。
“这奶妈待遇不错啊,房间比我住的都大。”大东依然习惯性走在第一个,边说话边拉开了衣柜门,结果下一秒,他的手就抖了一下。
蔡妈妈偌大的衣柜里只挂着一套衣服,鲜红色,丝绸质地,上面绣着喜庆的团蝠图案。
衣服下方搁着一床被褥,很薄,叠得方方正正齐齐整整,跟衣服相衬的图案摆在最上面,同样是鲜红色,丝绸质地。
孙思奇搓了搓胳膊“这是旗袍颜色看着瘆得慌,是喜服么”
“傻逼啊”周煦毫不客气地驳斥道,“奶妈放喜服在这干什么。”
夏樵喃喃道,“这是寿衣。”
孙思奇吓到了“什么衣”
“寿衣。”夏樵低声解释,“死人穿的衣服,我爷爷去世的时候,是我给他穿的。我在店里见过,这是女式的。”
他又指着那床被褥说“这是包被,也是拿来裹”
“尸”字没出口,孙思奇脸色已经煞白一片。
闻时撩开那件悬挂的鲜红寿衣,露出了后面摆放的帽子、枕头、棉布袜。
“还缺一样。”向来胆小的夏樵,在这件事上反应还好,可能因为他帮爷爷穿过一整套。他这时候的气质,反倒跟小时候鬼里鬼气的模样有点接近。
夏樵探头进柜子找了一下,咕哝说“诶哪儿呢”
“你找什么”大东问。
“鞋呢没有寿鞋。”夏樵说。
“鞋在那边。”闻时指着他们身后的某处。
众人一愣,顺着他的目光转过身,就见一双同样鲜红的绸布绣花鞋就摆在床边。鞋尖冲着他们的方向,就好像有谁穿着那双鞋,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们,已经看了很久了。
刚冷静没几秒的夏樵细品了一下,魂都吓飞了。
他跟周煦、孙思奇挤挤攘攘在一块,像三只凑窝的鹌鹑,抱团挪到了离闻时最近的地方,才有了些许安全感。
“挂这个是吓唬人的吧”大东强作镇定。
闻时转头看向沈曼怡,问“你说的蔡妈妈平时穿什么”
沈曼怡缓缓抬起眼睛,指着柜子里的寿衣,轻声说“这个。”
房间陷入了寂静。
闻时想了想,又打开了另一边衣柜,里面倒是整整齐齐挂着很多小女孩儿的裙子、衣裤。跟蔡妈妈的衣柜截然不同。
他又抬脚往门口走,沈曼怡亦步亦趋地跟着。三只鹌鹑和大东紧随其后,愣是让老毛殿了后。
“你弟弟和奶妈儿子住哪”闻时又问沈曼怡。
沈曼怡瑟缩了一下,好像听到弟弟两个字就不太好。她迟疑半天,指了指天花板。
“我说楼下。”闻时说。
沈曼怡摇了摇头,又指了两间房说“可能是那边。”
闻时忽然想起来,沈家小少爷原本是睡在楼上的,因为沈曼怡失踪,才搬到了楼下。至少故事里是这么说的。
那时候沈曼怡已经死了,当然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间房。
闻时走往那两间房的脚步顿了一下,沉声对跟着他的沈曼怡说“对不起。”
小姑娘愣了一下,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是在跟她说话,她仰起脸,一边跟着闻时的脚步,一边怔怔地看着他,糯糯地应了声“没关系。”
沈曼怡指的房间没出错,那两间都住着人。
他们同样打开了衣柜,在其中一间屋里看到了斯斯文文的长布衫,两套带点儿西洋风的西装,以及几件中式绸布短打。
床头柜上还摆着几本书,不出意外,就是管家和李先生住的地方。
另一间屋里挂着年轻男孩的衣服,大多是洋风的西装、马甲,大小不一。应该是小少爷和奶妈儿子住的地方。
“所以”周煦喃喃地说“所有人都是正常衣物,只有奶妈是寿衣,什么意思啊她早就死啦”
闻时“差不多。”
“可是不对啊,沈曼怡话里话外都是蔡妈妈,听着就跟她活着一样。那个小少爷的日记里也提到过蔡妈妈,换地毯什么的”
夏樵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了。
“就算前面是臆想吧,还有故事背景介绍呢。第一次说这房子里住着的人有奶妈,刚刚那次又说沈家两个小姐搬到楼下跟奶妈住。”
闻时“这个介绍有问题”
好像确实没问题。
这话不能细想,越想越瘆得慌。
“难道笼主是蔡妈妈”大东声音都虚了,“不甘心死得早,所以假装自己跟他们一起生活”
闻时皱着眉想了想,觉得不对。
他摇了一下头“先分房间,这个再说。”
“一定要分房间吗不能大家都凑一起”夏樵说。
孙思奇的思维依然停留在常态,说“要是密室的话,既然说了哪几个人睡一间,肯定要按照提示来的。不然开不了新剧情。”
说完他就想给自己一巴掌,因为闻时点头了,觉得他说得没错。
于是他们就颤颤巍巍分成了三间。
大东扶着蔡妈妈的房门,崩溃地说“我他妈为什么是这间”
闻时不客气地说“因为你对应奶妈。”
大东“她都死了”
闻时“但是她在。”
这话更可怕,大东快疯了“那跟我睡的两个沈家小姐呢赶紧滚过来。”
周煦、夏樵、孙思奇整整齐齐往后退了一步。
孙思奇说“这有个真的沈家小姐,你要吗”
大东脸都蓝了,看向沈曼怡。结果沈曼怡也往后退了一步。
“完了,真的都嫌弃你。”周煦说。
闻时没了耐心,拍板道“安全起见,你会傀术,挑两个完全不会的吧。夏樵可以另住。”
毕竟小樵不是人。
老毛觉得这主意靠谱,刚想说要不他带着夏樵住沈家少爷和奶妈儿子那间,就听见大东指着他说“完全不会那就小孙和老毛吧。小孙就一学生,老毛店员。”
老毛“”
他还不能反驳,他堂堂金翅大鹏,还得在山寨的面前装弱。
于是他们三个一间,周煦和夏樵一间。
闻时则带着谁都不敢带的沈曼怡进了管家和李先生的卧室。
卧室里有两张床,靠窗搁着书的是李先生的,里侧那张是管家的。闻时原本已经在管家床上坐下了,想想又换了一下。
让沈曼怡睡了管家的床,自己在李先生床上和衣躺下了。
毕竟故事里说,李先生、没准儿还有谢问,在众人睡着后是要回来的,谁知道会以什么形式回来。让一个小女孩孤零零地睡在这张床上,就太牲口了。
闻时刚躺下,忽然听见沈家客厅那盏落地钟“当当”地敲了起来,接连敲了12下。
钟声结束的时候,三间屋子里所有人都睡着了。
闻时居然做了个梦。
在笼里做梦其实是一件很冒险的事情,意志力和防备心稍弱一些,就极其容易受到笼主干扰,陷入编造出来的梦境里
会误以为自己是另一个人,在梦里过着另一种人生。
敏感一些的,会在某一瞬间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就算能挣扎着醒来,也会吓个半死。不敏感的,会把梦当做真实,再也出不来。就算笼解了,也会落得一个疯疯癫癫的结果。
好在闻时梦到的是自己。
梦里的他年纪依然不大,因为视角还是很低,也就跟桌子一般高。
那间屋子的布置并不特别。就是一张茶案一张榻,茶案上有一盏油灯,榻前搁着垫脚凳。角落立着一只方正的木柜,柜边吊着一根细细的枯枝。除此以外别无他物,干干净净。
唯一特别的是屋里有股天然的松木香,安安静静地浮着,很淡。但闻时嗅到的那一瞬便知道,他又见到了松云山。
这也不仅仅是一段梦,是忽然而至的陈年往事。
很奇怪,他最近梦到往事的频率有点高,明明之前那么多年都没能想起一分一毫,为什么是有什么诱因么
这是彻底入梦前的最后一刻,闻时脑中闪过的念头。
那是多年以前的某一场长夜。
夜里的松云山巅很冷,即便山下已经早早入了夏、换了草席,山上的凉气依然足够让人揣着手打哆嗦。
在那种凉意之下,裹一床不薄不厚的干净被褥,有一种恰到好处的暖和,其实应该很容易犯困的。但闻时就是睡不着,因为白天跟着尘不到入了一个笼。
小时候的闻时胆子其实很小,跟后来判若两人。但碍于他喜欢绷着脸,难过了或是害怕了都打死不说,所以常人很难看出来。
钟思、卜宁他们虽然略长几岁,却是资深的受骗者,哪怕后来各自成年,也都始终以为他们那个最年轻却最冷静的师弟,从小就是狠角色,胆子比天大,生来就干这行的。
那天的笼,钟思他们其实也去了。笼本身并不算很麻烦,足够这帮小弟子们学到东西,又不至于落入什么危险境地。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有点吵闹。
因为笼里有几处地方魑魅魍魉齐聚,让这帮小弟子们见识了一下什么叫做真正的恶鬼,吓得他们全然忘了平日里学的“君子端方”,吱哇叫唤,像一群被夹了尾巴的小田鼠。
唯一没出声也没乱窜的,就是闻时。他始终跟在尘不到身后,听着尘不到所说的话,偶尔闷闷地点一下头。
恶鬼头颅滚到脚边,他也只是抿一下唇,像是怕沾到衣服一般后撤半步,然后把那玩意儿踢开。
这只是一个很简单的动作,但对小时候的钟思、卜宁他们来说,相当震撼。
小孩子之间的“爱恨情仇”很简单觉得谁不好就不喜欢谁。觉得谁厉害,又会瞬间倒戈,尽弃前嫌。
于是在那个笼里,他们对闻时佩服得五体投地。
出了笼后,他们又聊这个胆子奇大的师弟聊到了夜深。因为怕做噩梦,钟思他们把被褥抱到了一起,一边说着“师弟肯定睡得很香”,一边挤作一团。
殊不知他们梦都做两轮了,那个“胆子奇大”的师弟还在山顶睁着乌漆漆的眼睛。
他把自己卷裹在被褥里,因为身上没什么肉,侧蜷着就只有一小团,像个蚕蛹。蚕蛹就这么一动不动,默不作声地盯着那根悬吊在柜边的枯枝。
因为枯枝上站着这屋里第二个活物半个巴掌大的金翅大鹏。
闻时的眼珠很黑,小孩的眼睫又总是深浓稠密,这么一眨不眨地盯着谁,总有种幽幽的感觉。金翅大鹏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要被雪人这么看着。
于是闻时不动,老毛就不敢动。
他不转眼,老毛也不敢转眼。
就这么盯了一个时辰,老毛不行了,怀疑这小孩儿在熬鹰。
茶案上的油灯一直没熄,明黄色的一豆火安安静静地燃着,映在闻时的眼睛里,像松云山坳里明净的湖塘。
老毛作为一只很厉害的傀,忽然福至心灵,觉得雪人之所以这么熬它,是因为这天晚上油灯忘记灭了,照着眼睛睡不着。夜里凉气深重,他怕冷,又不想出被窝。
于是老毛难得体贴一回,从枯枝上飞下来,落到茶案上。它准备小小地扇个风,把油灯扑熄。
就在它支棱起翅膀,准备扇的瞬间,床上的那个小鼓包忽然动了
就见雪人很轻地眨了一下眼,从被褥里纡尊降贵地露出几根手指。下一瞬,傀线就从他手上直窜出来,扣住了迷你金翅大鹏的脚,拖着它远离了油灯。
老毛简直一头雾水。
它一来没想明白,这小孩儿睡觉缠什么傀线,梦里练傀术么二来这油灯是什么金贵东西么,扇都扇不得
直到它看见闻时迅速把手撤回被窝,再联系前两个没想明白的点,终于冒出了一个不太成熟的猜测这小孩儿别是害怕吧
像是在证实它的猜测,闻时睁着乌黑的眼睛一夜没睡,直到天蒙蒙亮,师父的屋里有了茶盏相碰的声音,他才把脸闷进被褥里,囫囵睡着了。
老毛虽然由闻时养着,但毕竟是尘不到的傀,趁着小孩儿睡觉,扑着翅膀飞去隔壁,当即把这个发现告诉了正主。
尘不到披着衣袍,正弯腰用新煮的山泉水淋过天青色的茶盏,闻言愣了一下“一整夜没睡”
老毛鸟声鸟气地说“可不是。”
但尘不到也没有过多反应,只说“还小,练一练便好了。”
他在正事上一贯是个严师,再纵着惯着,也不会毫无原则。他心里有套自己的标准,老毛虽然摸不明白,但知道有这么个线。
老毛以为在“害怕”这件事上,尘不到会严一些,毕竟真要走判官这条路,胆小可不行。
结果严师当了不到五日,小徒弟雪白的眼皮下多了两片青,熬出来的。
“这是谁家的竹熊崽子扔给我养了”尘不到用指弯抬起雪人下巴,端详了一下,又垂了手,问“夜里为何不睡觉”
他知道闻时有事喜欢闷在肚里,常常明知缘由,还会再问一句,引着闻时开口。
结果小徒弟比谁都倔,打死不提害怕,问急了就蹦出一句“天冷”。
尘不到也不是第一天领教自家徒弟的嘴硬,也没直接戳破,只着人抬了一张小一些的床榻,搁在屋里。
那之后,小徒弟每日来去许多趟,路经的时候乌漆漆的眼珠总会盯着那张多出来的床榻看几眼,却并不吭声。
反倒是旁观的老毛天天陪他熬,快急死了,恨不得替他开口。
直到好一阵过后,尘不到没带徒弟,单独进了一个大笼。那笼虽然棘手,但对他而言算不得什么,只是架不住误入的人多,作死的也多。他护着那群人的时候用左手承了点伤。
其实不是大事,只是乍一看有些吓人,皮肉干枯,泛着灰青色,几道诡异的伤痕横贯筋骨。
那天晚上,惯来嘴硬的小徒弟忽然抱着被褥跑进了尘不到屋里。
尘不到煮着药浸手,他就坐在旁边当监工。
虽然不会说什么乖乖巧巧的好听话,却差点把金翅大鹏的头撸秃。这个小动作的含义,不论老毛还是尘不到都太清楚了
他不太高兴,他有点难过。
尘不到浸了多久的手,他就盯了多久。后来尘不到擦干净手指,准备睡了,他却还是盯着。好像稍一眨眼,那只手就又会变成那副吓人模样似的。
最后还是尘不到拍了他一下,笑问道“你这是熬完鹰了就来熬我是么”
闻时“没有。”
尘不到“那就睡觉。”
小徒弟顶着两块黑眼圈,闷闷地说“我不困。”
他虽然老老实实地躺下了,目光却依然落在尘不到垂在榻边的手上。没看一会儿,那只手就抖了袖摆,捂住他的眼睛说“眼睛闭上,睡觉。”
松云山的夜里是真的很冷,风过明明有松涛,却显得山顶高而旷寂。闻时明明睡在小一些的床榻上,却总会在深眠之后无意识地往更温暖的地方挪。
直到额头抵到另一个人,直到闻到熟悉的松木香。
这一场陈年旧事虚虚实实,忽而清晰忽而模糊,明明不是什么大事,却一梦就是很久。以至于到最后,又有很多相似的场景交错着横插进来。闻时已经弄不清它们谁先谁后,谁真谁假了。
他只在梦里的某一瞬恍然想起,尘不到的那只手后来似乎又出过问题。伤口要比以前深得多,模样也可怖得多,仿佛只是枯骨一具。
那时候他应该成年已久,因为个子很高,看那人的手时,已经不用再仰着脸抬头了。而是垂着眸。
他垂着眸,看着尘不到袖摆下的手,左边形如枯骨,潺潺往下淌着血。右边却笔直修长,干干净净。
那只干净的手抬了起来,红色的罩袍顺着滑下一些,露出里面堆叠如雪的白衫和骨形好看的手腕。
他捂住了闻时的眼睛“听话,别看了。”
闻时任他捂了一会儿,然后抓住了那人的手指。
梦境的最后一刻,闻时眼前覆着对方的手掌,一片温热。他什么也看不见,却嗅到了那股熟悉的松木香,他自己的手指上还缠绕着傀线,一半绕着他的指节,一半缠着另一个人,错乱纠葛
然后他就醒了,因为他真的感觉到面前多了一个人的体温。
闻时倏然睁开眼,看到了一只瘦白的手,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有点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差点以为自己还躺在松云山的那张床榻上,甚至连那股松木香味都还有余留。
那只手在他面前晃了一下,似乎在试他醒了没。
闻时顺手抓了一下对方的指尖,皮肤相触的一瞬间,他怔了一下,彻底醒了。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在笼里,就躺在沈家一楼的卧室中。
他蹙了一下眉,翻身坐起来,就见失踪的谢问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就坐在他旁边,同一张床上。
谢问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表情有些意外。
闻时这才反应自己刚刚抓的是谁。
手指尖的触感还有残留,闻时收回视线抿了一下嘴唇,拇指无意识地捏着关节。他摸着后脖颈清醒了一下,这才转头看向谢问“你去哪了,什么时候来的”
抓手的问题就这么暧昧而含糊地略了过去。
谢问摩挲了一下指尖,也抬起了眼,说“刚刚来的,你醒前一秒。至于去哪儿了,这个问题答起来有点困难。”
“可能得问他”谢问朝旁边指了一下。
闻时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右边还有一个人。
他转头一看,发现那是一个面容浮肿苍白的年轻男人,他个子不高,很瘦。从侧面看,他轮廓虚得像个假人。
他盘腿坐在床头,耸着肩膀,把自己缩成更窄小的一块,手指一下一下在床板上划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他慢半拍地感觉到了闻时的目光,转过头来的时候,脖子里发出咔嚓的脆响。他眼珠黑洞洞的,水迹顺着头发往下流淌,眨眼的功夫,就把床头弄湿了一大片。
不出意外的话,这就是那位李先生了。
他脖颈后面有一片暗绿色,像身上长出来的苔藓。闻时皱着眉,伸手想看一下那是什么,忽然听见背后的谢问沉沉问了一句“你刚刚是做梦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