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陆在野再回到教室,已经是第四节课过后的午休时间。
他外套拎在手里,单穿了件黑色短袖,流畅的小臂就这么明晃晃地暴露在了空气中。
三月的室内还没开空调,室温不过几度,不过他看上去像是真的一点也不冷。
然后,林枝春眼睁睁地瞧着他把半人多高的教辅书堆在了她桌上。
她试探着开口问道,“这是?”
“这学期发的新书。”陆在野神色一怔,似乎在对她这副吃惊的模样表示不解,嗓音冷淡地补充了一句,“老余让我去领的。”
说完又面无表情地补了句,“顺手就把你的也拿上来了。”
林枝春明白了。
眼前这一大沓是他们本学期的教辅资料,怪不得看着这么眼熟。
可是她要怎么告诉陆在野她的已经领了,在寒假放假之前,老余看她学习进度较快,直接让她把下学期的资料给拿回去做了。
此时陆在野就站在一旁,双手反撑在她桌子上,林枝春稍一抬头,就能瞥见他利落的下颌线,少年清隽的喉结在空气中划过流畅弧度。
她只能硬着头皮开口,“谢谢,但我已经有了。”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陆在野在她课桌抽屉里瞧见与他搬回来的一堆书里,一模一样的教辅封面。
林枝春是真的很不好意思,她从小就是这么个性子,不愿吃一点亏更不愿占别人一点便宜。
这突然间,教人白跑一趟,她心里委实过意不去。
她仰着头,正想说“要不我请你吃个饭吧”时,陆在野开口了。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嗤笑出声,懒洋洋地说道,“帮同桌拿个东西而已。”
说完,就出了教室门,留给林枝春的又是那样一个瘦削却又利落的背影。
他走得很急,急到还没来得及和她恢复上午时候那段无疾而终的对话。
林枝春只能透过门缝看见,他们班的另外几个男生追了上去,勾着他的肩,簇拥着他往教学楼外走去。
是有什么事吗?
她叹了口气,却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动手把堆她桌上的教辅一样一样地拿了下来,分成两份,一份塞进陆在野自己的课桌,一份便宜了前桌的李舟舟同学。
……
可放学的时候,陆在野还没回来。
这是翘了一下午的课啊?
林枝春皱眉,望见午休和他一起出去的那几个男同学已经回来了,于是抓住一个询问道,“陆在野不是和你们在一起吗,他怎么没有回来?”
“陆哥啊,他,他在校西门。”
男生支支吾吾的,但最后还是在林枝春那种“你不说我就一直看着你”架势下败下阵来。
西门?
淞城一中最偏僻,几乎没有学生会去的一个校门,陆在野去那干什么?
得到答案后,林枝春把尚未做完的值日做了。
做完之后,教室里已经没有一个人影,她拿着锁门的钥匙,视线落在她邻桌的黑色挎包上,是陆在野的。
犹豫了好一会儿,她最终还是那个包拿上,然后把教室门给锁上了。
林枝春没打算在原地等陆在野回来。
她直接往男生口中说的地方走了过去,越往西门走,学生越少,虽然还是在一中校园内,荒草丛生的破败却让人莫名生出种战栗之感。
她狠了狠心,快步走了过去,果然在西门的铁栅大门处瞧见了半蹲在地上的陆在野。
他手里拿着个银白色的打火机,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指间隐隐约约透露出来的一小截似乎是根烟。
他抽烟?
没来得及多想,林枝春先喊了他一声,“陆在野。”
少女清脆的咬字回荡在冷清的校西门,让人想忽视也难。
陆在野闻声回头,一眼就瞧见了不远处那个扎着高马尾,穿着整齐校服的身影,他眉心不着痕迹地皱了起来。
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身边就传来令人不舒服的戏虐声,“哟,陆哥这妹妹是谁啊,看着跟陆哥你关系匪浅啊。”
林枝春听到那几句不怀好意的戏虐声后,就知道陆在野并不是一个人,再一看,才发现,他身后的老旧的建筑物残墟后头还站着一帮子人。
这才开学第一天,陆在野怎么会和他们沾染上关系?
正在她乱七八糟地想着当下这个局面是如何形成的时候,她看见半蹲在那的人倏尔站了起来。
陆在野表情冷淡地环视了边上这一圈人一遍,手中打火机的盖子突地合上,发出清晰的“咔擦”声。他发出声极轻的嘲讽,“除了瞎说就没点别的本事了?”
“怎么还说不得了,我们老大是给你脸,陆在野你别给脸不要脸!”
“告诉你,你那同学的事既然想解决,最好拿出点诚意来,我们也都不是吓大的。”
另外几个跟班似的刺头在旁边一起跟着搭腔。
这群人中染了嚣张红发的似乎是他们的头头,他稍一抬手,示意旁边的人安静,然后往旁边的草地上淬了口唾沫。
指着陆在野说道,“我知道你是新转学来的,可能不太懂咱们学校的规矩,但没关系,规矩这种东西教一教就会了。”
他举着张不知道从哪掏出来的欠条,朝陆在野扬了扬,“既然你说(5)班这事找你,那你就替他们把钱给了吧。”
他又上下扫了眼陆在野身上穿的,扯出个泛着些恶心的笑容来,“陆少爷应该不缺这么点钱吧?”
“是不大缺。”陆在野仍旧把玩着手中的打火机,手指在机身上下摩挲着。
林枝春蓦地想起那天动手教训那个黄毛时,他说话也是这般,语气平淡,语调没什么起伏。
她望着那张“欠条”还有那几张嚣张的嘴脸,心下忐忑。
她怕他会像那天一样,同人起冲突,可今天对方人多势众,他怎么看也不占上风。
而那边陆在野似乎是要落实她这种担心似的,径直接过那张轻飘飘的白色借条,然后看都没看一眼,冷冷地扯起嘴角后,直接给撕掉了。
撕掉了?
连对方都没有预料到他这个显得很是挑衅的举动,且他还不止于此。
刮得人有些生疼的寒风中,他将银白色打火机狠狠一掷,直直砸在那人身上,这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举动一下将在场注意力吸引去了大半。
“要钱吗,还真没有。”
旋即,陆在野往后转身,迅速地跳下台阶,沿着小路飞驰而过。
经过看愣在原地的林枝春时,反手抓住她的手腕,然后就这么扯着她在校园里跑了起来。
“陆在野。”慌乱中,林枝春下意识地喊出他的名字。
在风声擦着耳边而过的瞬间,她恍然间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漏了一拍。
身后那群人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在因疼痛慢了一拍的红毛一声令下后,追着他们一路狂奔。
但陆在野的反应和速度实在够快,短短两分钟,就带着她从几近荒芜的西门拐进了平时供学生上实验课使用的乐知楼。
他扯着她跑进了一间空教室,然后动作机敏地关上了门。
门合上,听到金属锁扣发出“嗒”的一声的那一刻,林枝春虚脱地从门上滑了下去,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剧烈地运动过了。
“陆,陆在野……”
她想问问他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一切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嘴却忽地被只掌心温热的大手给捂住了。
林枝春一低头就能瞧见鼻翼下方的手,指节干净修长,没什么奇怪的味道,恰相反,她隐隐能闻见股淡淡的柑橘味,像是才剥过小橘子沾染上的果香。
她气息还不稳,呼吸多半洒在那只捂着她嘴的手上,这个认知让她脸上闪过一丝赫然。
恰在此时,门外响起好一阵脚步踢踏声。
“人跑哪去了,会不会不在这里,他拖着个女的,还能跑这么快?”
“都给我分头找,老子非得报这个仇不可。”
脚步声渐远,等到门外彻底没了声音时,陆在野才低声解释了句,“抱歉,怕声音被他们听见。”
说完,他就将手挪开,像是在做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没事。”林枝春点头表示理解。
当看到他朝自己伸出手时,又摇了摇头,不好意思再次麻烦他,轻声回绝道,“没关系,我自己就可以。”
然而话还没说完,就被他一把扶了起来。
少年的手遒劲有力,将她从地上扶起再顺手拉至课桌的一整个过程,完成得行云流水,简单自如。
空荡的大教室里忽地陷入沉默,林枝春愣愣地坐在课桌上,一瞬间忘了该如何开口,开口又该说些什么。
陆在野不笑的时候通常显得很冷漠,不好接近,尤其是他嘴角下撇着的时候,周身气场都要冷上一度,就像方才,在那群人面前,将打火机径直往人脸上丢去的时候。
可他这会儿漫不经心地望着,他这不管站哪儿都是腰背挺直的小同桌时,唇角忽地勾了勾,“以后拒绝的话就不用说了,说声谢谢就行。”
对于他这话,林枝春没再多纠结,从善如流地答了句“谢谢”。
她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借条的事,正犹豫着该如何开口时,头顶却忽地又传来陆在野的问话声,“你今天为什么来西门,找我?”
除了这个理由,陆在野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能让她突然出现在那里。
林枝春手中还攥着他那个几乎没什么重量的挎包,听他问,直接就把包给人扔了过去,她尽量言简意赅地回答道,“锁门的时候你包还在教室。”
陆在野对此置之一笑,“这种事以后可别干第二次。”
给人送个包,把自己搭进去,听起来可不太值当。
过了大约半小时,林枝春轻手轻脚地拧开教室门,探了个头往四周张望一下,确认走廊上真的没人后,才从里面小心地溜出来。
不怪她如此的小心翼翼,实在是她循规蹈矩的十七年里,还从来就没遇见过被一群嘴里骂骂咧咧的混混追着围堵的情况。
见走廊还算安全,她朝里头低头整理包的人招了下手,“陆在野,可以走了。”
声音仍旧压得很低,像是在害怕什么。
里头那人闻言懒懒掀了掀眼皮,视线在她身上扫了一圈,淡声笑道,“不用担心,他们早就跑了。”
相比于她此刻压低着声音的谨慎模样,陆在野迈出教室门,顺便将教室给锁上的动作可要大摇大摆多了。
林枝春抿唇看着他,然后听他重复了句,“这里是学校。”
她忽然反应了过来,那群人还不敢在学校乱来,西门那边是因为地处荒凉,年久失修,又很久没有师生前往,所以没安装摄像头。
但淞城一中绝大部分教学区域是有监控覆盖的,那伙人再嚣张也不可能在监控之下,明目张胆的欺凌同学。
刚刚他们来这里搜寻,估计也只是确认他们到底还在不在学校,就算真的发现了他们,也不可能会在教室里直接动手。
但听到这个,林枝春心里不由冒出了一个更大的疑问,她望着几步走至自己身边来的陆在野,轻声问了句,“那你刚才为什么要跑?”
换做是任何一个人,她都不会提出这样一个听上去简直愚蠢的问题,诸如“在对方人多势众还想打你的时候,你为什么要跑而不是正面对抗”。
可林枝春瞧着他身上那种浑然不在意的嚣张劲,还真觉得,跑,似乎不是他的作风。
没成想陆在野低笑出声,轻哂道,“怎么,我不能跑?”
是,他一个人可以保证全身而退,可旁边不是还站着一个她?
说完,他人已经往前走去,林枝春一抬头就能看见他的后脑勺。
而就在她恍惚愣神间,身体突然跟着往前倾了一下——他拉着她的书包肩带,往前扯了扯。
“别想些有的没的,快点回家才是正事。”陆在野神色松懒地开口。
他说着老余才会说的话,却又教人无法辩驳。
……
走着走着,林枝春不死心地问道,“那你总能告诉我,秦昆手上的欠条是怎么回事吧?”
秦昆就是刚才那一群混混中间的头目,就那个傻不拉几地染着红发,一脸凶相的胖子,她刚刚想了好久,才从脑海中将他的名字搜罗出来。
怕陆在野不肯说,她又给自己添补了一句,“作为事情的见证者,参与者,我觉得我应该有权了解一下事情发生的原因。”
头顶传来一声很淡很轻的笑声,这次他倒没再拒绝她的问题。
他简短地开了口,“欠条不过是为了要钱杜撰出来的借口罢了,他们找王,王永——”
疏冷嗓音顿了下,他似乎想了会才记起人名字,“他们找王永安要钱,说上学期期末(5)班借用了他们班教室。”
陆在野没再说下去,这件事情的荒谬从这几句话中就可以窥见一斑。
教室属于公共资源归学校所有,就算(5)班临时借用其他班教室,也是教学资源的正常使用,怎么会跟钱扯上关系?
说白了,秦昆那伙人不过是为了讹钱才找上身材瘦小,一看就好欺负的王永安。
“那你今天会在那里,是替王永安去的?”
林枝春皱了皱眉,忽然想到陆在野还砸了秦昆一下,“他们肯定不会轻易放过这件事的,那你怎么办?”
那群人平日里无所事事,整日在校园里横行霸道,像牛皮糖一样,寻常同学一旦和他们扯上关系,就很难再摆脱掉他们。
陆在野轻描淡写地“嗯”了声,算是回答她前面的问题。
他这个样子让林枝春记起中午时候,陆在野被教室里那几个男生叫走的场景,他当时走得那么急,看来八成和这件事有关。
五班是文科重点班,和所有学校的文科班一样,班上女生占多数,他们班的男生一只手都数得出来,加上新近转学过来的陆在野,也才六个。
王永安性子温和,温和到连口角都不会与人发生,可见被那伙人盯上勒索后,他基本是不会反抗的。
而且林枝春听李舟舟提起过,他的家庭状况似乎不是很好,从小跟着多病的母亲生活。
他手头上的钱怕是满足不了那群人的胃口。
林枝春叹了口气,一下就明白了过来,班上另外几个男生知道此事后估计也不敢同秦昆他们硬碰硬。
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他们找上了一看就不大好惹的陆在野,然后让他出面帮帮他们。
只是她没想到,陆在野会答应他们。
林枝春悄然抬眼,视野余光里,少年松垮穿着校服外套,凌厉的轮廓线条让他整张脸显得不近人情。
可事实告诉她,分明不是这样。
……
等他俩从教学楼出来,远处的天际已经染上了抹墨蓝,眼看着最后一点光亮就要被夜晚给一口吞掉。
此时已经过了放学的点,校门口早就没什么人影了,倒是卖各种小吃的摊贩还在,陆在野随手买了两串糖人,付了钱就接着往前走。
一边递给林枝春一串描得金澄澄的糖兔子,一边说了句“有时间担心我,不如好好念书。”
他面上看不出情绪,手上的另一串糖人挡住了他半张脸,漆黑的眉骨在金黄的糖丝映衬下,更显锐利,处处冷淡,处处透着股不好招惹的气息。
他显然不想再多说,林枝春也就没有再问。
她一步一步地往前挪着,四周都是她熟悉的街道,这条放学回家的路,自她上高中起,已经数不清走过多少遍了,甚至旁边林立着的商业店铺,她一一都记得。
但今天背后似乎多了个人。
她回头,一眼看见那个一手抄兜,另一只捏着糖人的身影。
他怎么还在?
他们两家是顺路吗?
林枝春没说话,但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往人那一望,别人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见身后那人还是冷冷的,没有要言语的意思,就将头又转了回去。
却在转回去的那一刻,听得熟悉的冷淡嗓音,低低说了句“不顺路,送你回家”。
不顺路,但是送你回家。
在她身后,陆在野薄唇抿成一条直线,说完这句话后就再也没说过别的。
“哦。”林枝春心里清楚,他是怕她一个人回家路上碰见秦昆那伙人,尽管可能性不大,但是向来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她就这么往前走着,耳里听着那人深一下,浅一下的脚步声,从在西门望见那群混混时就悬起来在半空中的心,终于在此时落回了原处。
等林枝春踏进自家院门,再往后一瞥时,那个身影已经没入拐角处,像是完成了自己使命的太阳,毫不留情地从空中落下,将舞台转交给漫天星辰。
泼水
之后的时间里,林枝春也无暇想太多,因为淞城一中迎来了为期两天的入学考试。
考试安排和高考一致,两天考四门,第一天考语文和文综,第二天考数学和英语,学生总体上考下来不会太累,甚至比起平时繁重的课业,这个安排算得上是放松。
毕竟,痛苦的事在后面,比起考试,更可怕的分明是考试过后公布成绩的时刻。
比如此刻林枝春正坐在座位上,手动整理着考试卷子,耳边是李舟舟同学每回考试后的必备哭诉节目。
“枝春你摸我的手是不是很凉,可是它没有我的心凉呜呜呜。”
“我上辈子肯定做了什么对不起数学老师的事情,所以这次月考他出的题目,我才一道都写不出。”
“还有那个政治,我背了的为什么都在题干上摆着,他考的为什么都是我没背的,这就是传说中的人菜运气还背吗呜呜呜。”
林枝春见怪不怪,也知道她说这些只是来讨个安慰,于是动作熟练地将手伸了过去,抚了抚李舟舟同学的手背,以示安抚。
“吵什么?”
这时,旁边忽地响起一道因为没睡醒,还透着几分沙哑的声音。
林枝春和李舟舟的目光一齐朝那声音来源望了过去,只见旁边桌子上的陆在野依旧懒洋洋地枕在书上补觉。
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覆出小片阴影,眼尾晕着一点薄红,看样子是真的昨晚上没休息好。
他说话时,正不耐地睁开眼,吓得刚才还在“鬼哭狼嚎”的李舟舟同学一下就不敢说话了。
却没成想,他又不急不缓地补了句,“不是还有考得比你还差的吗,找她哭有什么用?”
这话听起来,好像还很有道理的样子。
总之,李舟舟同学一下就乖乖回头,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这边陆在野被吵醒后,也不大睡得着了,索性睁开眼,望向自己考试完了仍旧在整理错题的同桌,随口说了句,“西门监控的事是你报上去的?”
林枝春一时没反应过来,怔了好一瞬后才反应过来,慢吞吞地补了句,“学校给西门装上监控了?”
“嗯。”他声音一贯散漫,更何况这会儿眉眼间还散落着倦意。
“那挺好的,我只是往校长信箱投了封建议信。”林枝春如实说道,而且她也没想到学校的动作会如此迅速。
她是前两天放的信,信上陈述了西门地处偏僻,学生容易发生意外的状况,然后建议学校安装监控,同时安排保安加强巡逻。
不管有用没用,姑且一试。
没想到,今天事情就落到了实处。
就好像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安排,自助者天助之。
“你做的对。”陆在野侧过脸,毫不吝啬地说了句。
老实说,他很意外。
意外于现在还有人会往校长信箱一类的东西里表达自己的想法,将问题得到解决的希望寄托于最正规合理的手段。
但林枝春就是这么做了,并且得到了答复。
至少在她这个举动之后,西门那片儿不可能再是秦昆那伙人放学后盘踞、逗留的地方了。
……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高二(5)班的教室一片愁云惨淡。
原因无他,各科考试成绩陆陆续续地出来了。
首先出来的是老余教的语文。老余这人有个特点,他喜欢自己发考试卷子,还喜欢一边发一边念同学的成绩,且还是那种扫你一眼后,再根据你考的分数对你进行一番评论的那种。
总之,仪式感非常之强。
在老余唱诗般的念分数声中,林枝春有幸得知了他同桌的语文成绩。
“下一位,陆在野。”
老余话音刚落,林枝春就看见陆在野不紧不慢地往讲台上走了过去,表情淡定,和平时没什么不同。
“陆同学看起来很胸有成竹啊,”,老余将最上头的卷子拿了出来,一脸痛心疾首,“你说说你,名字取这么好,还取自《诗经》,语文怎么能只考这么点分数!”
陆在野原本没什么表情,半垂着眼,在听见他后头那句话倏地笑了句,“名字可不是我取的。”
言下之意是分数要赖也赖不到他身上。
“陆在野,42!”,老余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望了他一眼,平复着胸口,又接着发其他同学的卷子。
“卫子悦,118,默写有个空没填出来,这可不行,这种分数一定要拿到。”
“李舟舟,91。”,老余横扫了她一眼,也是重重地叹了口气,“你怎么可以连选择题答题卡都能涂串了呢?下回要不要把我名字也给记串啊?”
……
最后念到林枝春的,老余终于舒心地笑了出来,“枝春同学这次142,虽然有学校自己出题,简单了一些的缘故,但还是很值得同学们学习的。”
只是话音一转,又转到某人身上来了,“尤其是坐在枝春旁边的那位同学,你更要好好地学习,算了,你下课来一趟我办公室。”
陆在野手中正转着的笔停下,听见老余又喊他名字,遥遥地冲讲台那边点了个头,算是答应了。
等林枝春领了语文卷子回来,两张卷子都大剌剌地摆在桌子上,对比一下就出来了。
白色的考卷上,都有着老余用红笔改出的分数,一张“42”,一张“142”,乍一看好像差别也不大,就差了一竖而已。
莫名的喜感涌上心头,简直多望一眼,都觉得好笑。
林枝春这么内敛的一个人,竟然也没能忍住,嘴角压不住地往上扯了扯。
一边的陆在野见了,毫不在意地朝她这边偏了偏头,轻飘飘地念出“142”这个数字。
“是得好好学习,小同桌什么时候教教我?”
他一字一顿,难得配合着开起了玩笑,疏冷嗓音里混着颗粒般的质感,“不对,小林老师?”
然而,这边话音才刚落下,讲台上站着的老余就敏锐地捕捉到了,立马吼了一嗓子,“那边同学不要讲话破坏课堂纪律,打扰其他人学习。”
林枝春强忍笑意,好半天才说出一句,“你先好好听课。”
他果然没再说话,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仿佛总也睡不醒的状态。
在她以为他就快睡着了的时候,冷不防的说了句,“小林老师可别看我,看黑板。”
???
天地昭昭,日月可鉴,林枝春就抬头抄板书的时候余光往他那扫了一眼。
……
下课后,陆在野抓起校服往身上一披,就往老余办公室走去了。
这对他来说已经是轻车熟路,虽然开学还不到一周,但老余总是隔三岔五地找他说话,还美名其曰地说成是按照校长的吩咐多关心他照顾他。
至于林枝春,则被李舟舟喊去楼梯间打水喝。
“唉我实在想不明白学校为什么要把饮水机装在楼梯间,喝个水还要出来跑一趟,这也太麻烦了吧。”
李舟舟摇头吐槽着,“一层楼的人就用这么几个饮水机,接个水还要排队。”
“是有点麻烦。”林枝春将李舟舟拉到一边的空地,两人准备坐在台阶上等前边的人把水打完再过去。
她这人不爱和人排队挤在一处,李舟舟也乐得和她坐一块聊天,反正课间休息时间还长,队伍看着还有三四个人就要打完了。
不远处传出些细碎的讨论声,是几个已经打好了水的女生,围在一块,像个小团体,中间众星捧月着的是一个高个女生,披散着头发,脸上还化了点妆,显得原就漂亮的脸更加精致。
“圆圆,那不是五班的林枝春吗?长得也没你好看啊。”
“她也配和圆圆比,和她妈一样,上不了什么台面的。”
旁边围着的女生发出不屑的嘲讽,中间的高个女生没出声,却也没阻止,一双眼就这么居高临下地往台阶处瞥着。
“圆圆,这种人不得给她个教训?”
高个女生听到这终于淡淡“嗯”了一声。
另一边的台阶上,李舟舟正想拉着林枝春起来,却没成想反被扯到一边,且就在下一秒,耳边响起“哗啦”水声。
李舟舟猛地瞪大了眼,看见有个别班女生,手中拿着水壶,泼水的姿势还没来得及收回,而林枝春正挡在她前面。
“你疯了吗,热水也敢往人身上泼。”李舟舟气不过骂了出来,又急忙去看将自己扯到一边的林枝春有没有事。
“还好。”林枝春淡淡开口,望了眼手背上被水溅出的小红点,因她皮肤白皙,所以分外明显。
她没盯着那个泼水的女生,眼神自始至终望着人群中那个一脸无事发生的人影。
周圆。
苏明惠女士口中的“圆圆”。
林枝春望着她那一脸无辜的样子,小小的怒火一点一点地在心里升腾,攥得发白的手指暴露了她内心此刻的不平静。
周围已经打好了水的同学没有一个人离开,楼梯间交头接耳的议论声在不知不觉间又大了些,不少人好奇着这件事该如何收尾。
“谁这么不长眼水洒我同桌身上了?”
恰在此时,突然凭空响起一道散漫男声,空气中的紧绷随他话音落下消弭于无形。
林枝春猛然间抬头,望见陆在野卷着书从办公室那边过来。
他个高腿长,几步就停在了饮水机前。
好像一眼就瞧清了这小小一方地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些尚不成熟的勾心斗角在他那跟形同虚设似的。
泼水的那个女生被他冷冷瞥了一眼后,慌张道,“不好,不好意思,我刚刚手抖没拿稳。”
“没拿稳?”
陆在野嘴里玩味着这三个字,低低重复了遍,脸上为数不多的笑容敛了个一干二净。
只有语调还算平静地说道,“没拿稳就给我同桌道歉啊。”
对峙
“什,什么?”泼水的那个女生似乎是被吓到了,过了好一会后才反应过来,赶忙低声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
语速快得像是生怕有人听清她在说什么。
正给林枝春被烫红的手背呼呼吹着气的李舟舟听了她这道歉,只觉得离谱,“你这也是道歉?你在向谁道歉,说话声音小就算了,你道歉的时候,全程有看过枝春一眼吗?”
陆在野睨了那个女生一眼,眼神里的冷淡意味很是明显。
面无表情的脸上明晃晃地表明着一种“有些话我不想说第二遍”的漠然。
不少同学还围在楼梯间,泼水的女生见有那么多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还都是相互认识叫得出名字的同学,她脸色涨红,只觉难堪,
因为开不了口,求助的视线自然而然地望向了人群中正环胸站着的高个女生,“圆圆……”
泼水的女生这一喊,周圆自然不可能再置身事外。
于是,林枝春见着她放下环胸的手,脸上扯出一个真假难辨的笑容,缓缓朝这边走了过来。
“实在是不好意思啊林同学,婷婷一时手没拿稳,不小心就将水泼到你身上了,这样吧,我们等下陪去医务室看看,医药费我们来出。”
周圆再看向那个泼水的女生时,眼神带着一丝嗔怪,“怎么就不小心把水泼人身上了呢,道个歉吧婷婷,相信林同学不会怪你的。”
说完,她站在楼梯间,下巴微扬着,漂亮的大眼睛直直盯着林枝春看。
真不愧是苏明惠女士口中那个什么都能做好的周圆。
周旋得得体又漂亮,三两句话将自己撇了个干净。
林枝春的手忽然从李舟舟的手里抽了回来,清凌凌地开口道,“第一,她不是手没拿稳才把水倒在我身上的,她是蓄意。”
那个女生原本和她们隔着一整条走廊,就连水杯盖子都是到了她面前才揭开的。
她扫了一眼正泫泫欲泣的女生,继续说道,“第二,我不明白,故意泼人开水的是她,道歉毫无诚意的也是她,为什么在这装出一副受害者姿态的还是她。”
“林同学你可能是误会了什么……”
周圆忍不住开口,想要继续替那泼水的女生辩解几句,或者单纯就是看不惯林枝春占上风的模样。
“她俩的事,你着什么急?”
一直站在一旁低垂着眼的陆在野嗤笑出声,短短一句话就堵得人开不了口。
林枝春默默朝他看过去,才发现他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的身后来,不说话,也没什么其他的动作,就只是站着。
“接着说啊,同桌。”
感受到她视线后,陆在野下巴冲她抬了抬。
突如其来的安全感蔓延至她的四肢骨骸,林枝春轻轻舒了口气,黑白的眼蓦地抬起,大胆地说出放在心底很久,但由于顾忌这顾忌那,顾忌苏女士,才没敢彻底说出来的话。
“第三,周同学的道德感真的挺强的,闲着没事还喜欢替别人原谅。”
可你,永远的高姿态,又有什么资格替别人原谅?
林枝春说完就走,也没管周圆脸上堪称精彩纷呈的表情,路过那个蓄意动手泼她开水的女生时,脚步顿住,突地弯了下腰,像是要看清她的脸。
女生害怕地躲了躲。
林枝春却维持着原姿势没变,认真又诚恳地说道,“道歉我不要了,可如果再有下次的话,我会直接泼回去的。”
她不太擅长和人打交道,也没有一张可以讨好所有人的嘴,但她真的很讨厌别人将她的安静无争认作是软弱可欺。
话音一落,她就挺直脊背,迈步回了教室。
明明是很单薄的身影,却偏偏像那春日的疾风,能破开这世间所有迷雾。
陆在野望着她的背影,嘴角突地勾了勾,露出个很浅的笑容来。
眼风一扫时,瞥见这楼梯间还有不少围观了刚才那一场“意外”的人还没走,蓦然开口,“多说一句,我这个人不大喜欢别人在背后嚼舌根。”
“如果有人还有什么话没说完,大可以就在这说,当着我的面说。”
他环望了一圈,冷淡视线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
不少同学急忙摇头表示自己的嘴严。
陆在野这个人,好像能让人从骨子里生出一种畏惧来。
尽管他什么都没做,就只是冷淡瞧你。
仍站在原地的周圆望着陆在野跟在林枝春背后离去的身影,忽然皱起了眉。
方才她的同伴在贬低林枝春时,她虽然没出声,但她心底对她们的话是赞同的。
林枝春就跟她妈一样,只会惺惺作态,来博得男人同情,也就她爸瞎了眼,才会被那样的女人蒙蔽。
直到站在她身旁的另一个人扯了扯她的衣袖,“圆圆,我们走吧。”
察觉到她的不高兴,同伴只敢小声提醒道,“快上课了。”
周圆没再搭话,快步往教室走去。
……
那边陆在野闲散地走到五班的教室门口时,上课铃声忽地应景地响了起来。
他却忽然顿住了,脑海里闪过林枝春连个弯都没拐,径直就走回教室的身影。
就这么不爱惜自己。
连个药也不买。
陆在野皱了皱眉,看了眼教室的课表,又是老余的语文。
他转身就走,赶在老余从办公室出来之前下了四楼。
一中的医务室还挺显眼,他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
值班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医生,听他说要买治烫伤的药,自然而然地问了句,“烫哪了,我看看。”
“不是我。”
陆在野想了想,补充道,“她烫到的是手背那一块。”
“帮同学买药啊,看不出来你这同学还挺热心的。”值班医生麻利地给他开药拿药,最后装进白色塑料袋里递给了他。
陆在野半垂着眼,道了句谢,转身出门时,却又语气别扭地问了句,“应该不会留疤吧?”
她那手,白得跟块玉似的,真要留了疤,就算面上不显,心里指不定有多后悔。
“按药方好好涂,不会有事的。”
“谢谢。”
等陆在野再回到教室,课已经上了一半。
不想惊动老余,他趁着老余板书的间隙,从后门溜了进去。
“你怎么又翘——”
从他推开后门的那一刻,林枝春就察觉到了。
但她话还没说完,就被陆在野捂住了嘴,冷淡的嗓音从头顶上方低低传来,“小声点儿,别让老余听见。”
嘴都被人捂住了,她还能说什么。
林枝春用眼神示意,让他赶紧把手给松开。
陆在野悄然坐了下来,自然而然就把捂她的手给放下了。
然后听见她小声的埋怨,“第二次了陆同学,再有下一次,我就……”
“你就怎么样?”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很想逗一逗他这新同桌。
想起她在人前放的狠话,“如果再有下次的话,我会直接泼回去的”,陆在野挑了挑眉,漆黑锐利的眼里此时尽是笑意,“再有下一次,你就将我的嘴也捂住吗?”
林枝春愣了愣,显然没想到他提起这一茬。
然后又听见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也行。”
也不是不可以。
但陆在野说完这句话后,迟迟没有再听见他旁边坐着的同桌吱声。
他视线朝她望过去,开个玩笑,不会生气了吧?
却没成想,林枝春在座位椅子下踢了踢他的腿,暗示道,“老余在看你”。
原来不是生气,陆在野眉心舒展开。
然后他抬眼和老余对视,下一秒就听见老余扯着大嗓门喊道,“陆在野你盯着你同桌看什么,她脸上有花啊,要不你来说说她好看还是我好看,啊?”
“她。”
少年混不吝地扯出个笑容,在漏过窗户闯进来的自然光下,眉眼清隽得不像话。
就是老余让他给笑得心脏疼。
“你给我站直!”
老余拧开他那不锈钢的保温杯,喝了口温水平复下心情,这次显然是不打算轻易放过陆在野,“你说说,我都讲到哪儿了?”
陆在野瞥了眼林枝春的课本,气定神闲地回道,“逍遥游。”
他这点小动作自然没逃过老余的眼睛,“枝春,你把书合上,不要让他看。”
闻言,林枝春听话地语文书给盖上了。
老余见了,满意点头,然后拿教鞭去指他刚才讲到的那句话。
陆在野没看他,视线仍然停留在林枝春身上,他看见她合上书后,在奋笔疾书写着些什么。
“你把逍遥游的最后一句话给我翻译一遍。”
老余教鞭找到PPT上对应的位置,上边写着“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又没看书,他哪会。
正想开口直接回绝,陆在野忽然瞟到他桌上多了张纸条。
他照着字条上写的,一字一字地念了出来,“道德修养高的人能忘掉自己,修养达到神化不测境界的人无意于求功,有道德学问的圣人无意于求名。”
嗓音疏懒,念得一整个教室空寂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