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我悠悠醒来,不见了身畔的素贞。
她一定是到那烟霞洞、石屋洞、水乐洞等处徜徉了。我找她去。但她没有钻洞,她在花港牡丹丛畔,凝望着水中那鲜红嫩橙,双双泛游的金鱼。
“姊姊,”我喊她,“你今天装扮得真好看!”
她幽幽回过头来:“一个女人装扮给另一个女人欣赏,有什么意思呢?”
“一个女人赢得另一个女人的赞美,又有什么乐趣呢?”她在那儿叹息。
我愕然:
“你不喜欢我?”
“喜欢。”她道,“但难道你不疲倦吗?”
“我五百年以来的日子,都是如此度过了。”我有点负气,“对你的欣赏和赞美并不虚伪。如果虚伪,才容易疲倦。”
她不管我,自顾自心事重重地踏上苏堤。我缠在她身后,絮絮叨叨:“你不喜欢我?你不再喜欢我?”
苏堤,这是西湖上自南到北的一条长堤,刚由一个唤作苏东坡的才子修建好。正是暮春三月,中间六条桥:映波、锁澜、望山、压堤、东浦、跨虹,更是古朴美观,堤岸百花争妍,芬芳袭人,在这六桥烟柳、苏堤春晓的辰光,我不明白,一条蛇还有什么心事?
素贞近乎自语地对我说:“你看,这里有一丛花,我说最爱的是那一朵。有一个人听见了,他自我身边走过去,慢慢儿摘取,替我插戴起来,哎!这真是人生难以形容的乐趣。”
“我替你摘取不好么?”
她一点都听不到我反应:
“如果我不肯,他一定要。他会哄我:‘这花只有你才衬得上呀。’于是我便听从他的话。这有什么难?只要我稍为降低自己——”
“你不是说——”
“正是!我希望有一个这样的男人!”
“哈哈哈!真是失心疯,你曾说过,看不起这种动物,因为他们素质欠佳。”
“是吗?”
“你记得吗?你说中国最优秀的才子都在唐朝,但他们全都死去,太迟了,到你想要找一个男人时,男人明显地退步。”
晚上,我俩自湖底出来,吸收青烟紫雾。我的热情阴凉,没有她兴致好。
“小青,我想通了!”
“我不管!”
“小青妹,”她来拉我的手,“我并不打算要一个优秀的才干呀。你看,这些自诩为人中之龙的动物,总是同行相轻,恃才傲物,且也不懂得珍惜女人的感情,轻易地就以‘潇洒’作为包装,变心负情。我不要这些。”
我觉得好奇了:“你要什么?”
“任何男人跟我斗智,末了一定输,因为我比他们老一千岁,根本不是对手。”素真的眼睛在黑夜里晶晶闪烁,“我只要一个平凡的男人。”
哦!她改变主意了。也许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主意。我不知道,我没有她那么处心积虑。只因她的愿望,好似令我们平静的生活,有了涟漪。后来才发现,不是涟漪,而是风波。
“平凡的爱,与关心。嘘寒问暖,眉目传情。一种最原始的感动。”
“平凡好吗?”
"小青,我们自身也已经够复杂了。”
“但——你不过是一条蛇。”
她听了这话,默然片刻。是的,五百岁的蛇,地位比一千岁的蛇底,但一千岁的蛇地位又比才一岁的人低。不管我们骄傲到什么程度,事实如此不容抹煞。人总是看不起蛇的。我们都在自欺。
“还有,你要天天接受太阳的炙晒,令自己的血变暖;你要用针线把分叉的舌头缝合,令它变短;你要坚持直立,不再到处找寻依凭;你要辛勤劳碌,不再懒惰……还有,你要付出爱情,否则交换不到什么回来。”
在我长舌乱卷、口若悬河之际,素贞认真地思考。
我企图加以阻拦:
“姊姊,真的,人类,一朝比一朝差劲,一袋比一代奸狡,再也没有真情义了——但我永远都有。”
“我喜欢你,”她说,“我甚至爱你。但,男人,那是不同的。”
男人,男人。
这样的春心荡漾,春情勃发。
素贞喃喃:“好歹来了世上……”
这回轮到我默然。
于是她开始长舌乱卷、口若悬河地说服我了:
“我俩不若‘真正’到人间走一趟吧。试想想:在一个好天气的夜晚,月照西湖,孤山葛岭散点寒灯,衬托纤帘树影,像细针刺绣。与心爱的人包了一只瓜皮艇,绿漆红篷。二人落到中舱,坐在灯笼底下,吃着糖制十景、桃仁、瓜子,呷着龙井茶……真是烟水朦胧,神仙境界——小青,只羡鸳鸯不羡仙呀。”她兀自陶醉了。
“人类不会起疑吗?”
“啊你这是意动了?”
“没有。”我死口不认。
“只是,我无法阻拦你。要是你一走,我留在此处干吗?我耐不得寂寞。”
“我们明天便去!”
“老实说,你是为了爱情而去,我,则是为了怕寂寞。”
“——二者有何分别?”
我仿佛见到一个刚刚足月的胎儿,正在母体子宫中不耐蠢动。
是的,素贞的心已去,大势已去,她要逃离这湿冷的洞穴,和这一身腥臭的鳞片,留也留不住了。
计划明天的美好,一夜不寐。
我还见到素贞正在风骚地扭腰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