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狼牙棒招生,遇见不服管的学生就轰出去,这配置委实熟悉,成君脸色一僵,难以自控地想起了自己报名时候的丢人事儿。
敢情正主是老板娘的相好。
那就……大人大量不计较了吧,成君盘算着,而且那人跟李家关系匪浅,也是自己的重点结交对象,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大丈夫能屈能伸。
成君心理建设了半天,又见到了那个三天两头来客栈喝酒的中年汉子。
一袭青衫,一壶甜米酒,配两碟小菜,一坐就是一下午。
成君注意到他好几回了,这人每回来都是孤身一人,坐在窗户边上,一声不吭自斟自饮。
“先生……是这军城里的人?”成君这些天没事儿就跟来往的食客攀谈,借机打听消息,这人怎么看都像是个有故事的,成君打算套套话。
青衣人抿了一口酒,瞥了成君一眼,没说话。
成君在军中混久了,不大讲究,随手拿过一个倒扣的干净杯子,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先生,我在这君来客栈中常住,今天这壶酒我请你如何?”
青衣人皱着眉看了她一眼:“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好好嫁人,在家里相夫教子不好吗?做什么跑出来惹是生非?”
成君:???
“不是,这位先生,我跟你初次见面,无冤无仇,想请你喝杯酒结个善缘,你做什么要对我说这种话?”
成君也是被最近的磨难给活生生把脾气磨好了,这要是搁从前军中,当即军法就颁下去了。
青衣人冷哼一声不说话。
但是成君是个讲理的:“先生,我跟你讲,你这就叫价值观单一,这世上行当众多,做什么都是个人自由,大家都是行走江湖的人,你不能在这里搞性别歧视的那一套好吧?”
青衣人拿着酒盅的手微微一僵,脸色变了几变,愣是没接话。
一身素衣的老板娘款款走出来:“哟,多稀奇哪,十年前教育我说身为李家人不能庸庸碌碌随意嫁人,要心怀大志来这军城一展宏图,十年后又来教育人家小姑娘要相夫教子,安心守着后宅,这位教头,您这个价值观是不是改变得有些太大了?”
成君:……守、守十四?
不是等等,那岂不就是那天把自己轰出来的人?
成君:……
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想打架。
人至中年的守十四气度沉稳,八风不动,可是老板娘一出场他一张脸就绷不住,无奈道:“宋琢。”
宋琢笑笑:“怎么,难道你也要教育我相夫教子才是正途?当初是谁截了我的花轿来着,想来没有那桩意外,我应该顺顺当当做个后宅主母才对。”
守十四摇了摇头,苦笑:“宋琢,你终于肯理我了。”
旁边成君心里一跳,乖乖老板娘厉害啊,这冷战了十年还没完,这位兄弟也是个狠人,当初装死离开的是他,现在巴巴贴了十年的也是他,啧啧。
宋啄平日里一派庄重典雅,手底下不知从哪儿收容了一批亡命之徒,南来北往的商客,人敬她一分,她还人十分,人若不知好歹在她的店里耍横闹事,分分钟给你打断腿丢出城外去。
从来没人见过君来客栈的老板娘如此牙尖嘴利咄咄逼人过。
守十四狼狈离开,临走又被宋啄叫住:“付钱了吗你就走?”
然后被讹了十两银子,店里小二装聋作哑没一个敢上前,成君颠颠儿跑过去收银子,还笑眯眯地挥手:“好再来。”
守十四:……
把人轰走,宋啄又成了平日里的温和模样,成君拎了一壶米酒,陪宋啄回房间,打定主意再聊聊这位守十四。
宋啄抿了一口米酒,半晌才叹道:
“那日我赶到军城的时候已经是傍晚,迎面就遇到他,我当时委屈极了,掉头就走。”
守十四丢下招生的摊子,拎着狼牙棒跟上去,几度被宋啄回头呵斥也一语不发,就不近不远地跟着。
天黑透的时候,宋啄找到了一间早已荒废的民宅,打算凑合一宿,替父守城两个月,又一路跋涉到军城,她早就习惯了风餐露宿,跟半年多前京中的大小姐判若两人。
可是好死不死,那天她来了月事。
夜半三更,浑身发冷,肚子还疼,加上没吃饭,整个人蜷缩在干草堆里几乎想死。
迷迷糊糊的时候,旁边贴过来一个温暖的身体,宋啄警惕惯了,下意识往别处缩,却被人蛮横地搂过来,用一件厚实的外衫捂在怀里。
暖和得很,宋啄一点点回了魂,睡熟了。
次日一早,外衫还在,人不见了,宋啄下意识叫了一声“守十四”,门外咔一声响,又没了声息。
这是在岭南养成的习惯,至今没有改掉。
从岭南到军城,宋啄干巴巴地叫了两个月,这是头一次,门外重新又有了回应。
打开门,守十四守在门外,眉毛上挂了霜,只穿着一件单衣,两只手捂着怀里的东西,见到宋啄,小心翼翼地把那东西递过来,是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两个烤饼子。
还热着,宋啄红着眼睛,粗鲁地扑过去,扒开守十四的衣襟,胸膛被烫红了一块。
宋啄没说话,把还带着体温的外衫丢给他,一声不吭地啃饼子,啃完拍拍手,掉头回军城。
不走了,还走什么走!
我倒要看看你能憋到什么时候!
守十四就巴巴地跟着,巴巴地解释,给她讲了一个有关军城守城人的故事。
军城的守城人,曾经是李家手中藏得最深的一把刀。
第一代守城人,都是死过一回的人。
那是李家最后一任城主李稷年轻时候的事,军城据守雄关,举足轻重,不仅被草原牧族视作南下的头号障碍,也为南方王朝所猜忌。
这份猜忌在李稷亲自带兵北上杀敌的那一年演变成了赤裸裸的杀意。
断粮草,延迟救援,李稷带着残兵在茫茫草原里问天无门。
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而他们疲于奔命,根本没有多余的人力物力来救人。
有人替李稷死了,有人把口粮省给李稷自己饿死,更有人从自己的腿上割下肉来,只为了李稷能活着回去为他们所有人报仇。
李稷命大,活了下来,那一战后,他终于看明白了,李家想要存活,就得玩弄制衡之道,所谓狡兔死,走狗烹,草原安宁的那一天,就是他李家的灭亡之时。
听说李稷活着回到了军城,那一战里侥幸活下来的老兵悄悄找上了城主府。
五万精兵出战,只回来二十一个人。
那是二十一个从地狱重新爬回人间的恶鬼,李稷把他们组成了第一代守城人,抛弃姓名,面对着军城外的累累白骨许下诺言——他们将一生不婚娶、不生子、隐姓埋名,永远守护军城,不论敌人来自何方。
守城人修建了地道,在城东的莽莽群山深处建立了隐蔽的据点,他们守在山上,瞭望着东南方向,提防着可能出现的暗箭。
在他们心里,南方的危险,要远远高于北方的牧族。
后来,守城人不断战死、老去,他们秘密挑选战场遗孤培养起来,师徒相传,从一代到六代,虽然不过才三四十年,战死者却多达百人。
可惜,李家到底没能在南方王朝的步步紧逼之下获得一线生机,当年,李稷进京之后杳无音信,星辰把军城交给年仅十岁的儿子,南下寻夫,临走前给守城人留下最后一道命令:
守城人只效忠于军城,不效忠于任何人。
几十年来,守城人隐藏在阴影里,眼看着军城一夕败落,逐渐被黄沙吞没过半,却无能为力,他们杀得尽横生的盗匪,却阻挡不了军城的败亡。
传承到底还是断了,死的人太多,却没有新鲜血液的补充,到如今,第六代只剩下一人。
就是守十四。
守十四说:“师父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这条命是他捡回来的,过去那些年,他和师伯一直在尝试查出城主和城主夫人最后的下落,但是南边王朝对他们的消息严防死守,师父和师伯先后被人暗算至死,守城人只剩下我一个,我不能违背守城人的誓言。”
自始至终,宋啄没说一句话,一直到进了城,守十四忐忑不安地把她带到了自己的住处,她才道:“不婚娶、不生子、隐姓埋名,那你以什么身份把我带进你的家里?”
守十四没说话,当晚宋啄就知道了,守十四搬进学馆里住了,把这宅子留给了宋啄。
宋啄怒极反笑,没哭没闹,把宅子翻修了一遍,守十四不知道从哪里寻了个话不多的小厮,整天杵在门口让宋琢有需要就跟他说。
宋琢不跟他客气,找到笔墨洋洋洒洒列了几大张,让他送给守十四,如此过了半个月,不仅宅子翻修一新,宋琢还在街对面买下了一栋楼,又是好一番装修,楼下做饭堂,楼上做客栈,阁楼上拾掇一新,做了宋琢自己的房间。
而后她把守十四的房子一夜之间挂上红绸红灯笼,一个人搬进了即将开业的君来客栈。
成君依稀想起来,客栈里常有客人闲聊,说这军城里一大怪事,是一栋宅子,从来没有人住,却挂满了红绸子,装扮成了新房的模样。
宋琢最后给守十四递了句话:你什么时候想通了,不做这个劳什子守城人,什么时候回来娶我,否则,休想我与你多说一句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