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公主,这是一道送分题啊!”
夫子苦口婆心,妍君公主惭愧地低下头,诚恳道:
“不会。”
很明显,妍君公主是个坦诚的学渣。
夫子痛心疾首地下了结论:“你真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妍君公主的母妃来自遥远的罗斯之地,是个金发碧眼的美人,妍君公主作为中原唯一一个身具战斗民族血统的公主,的确没有辜负这份血统。
她自幼天生神力,性格豪爽,唯一的缺点是拳头永远比脑子行动快,是后宫众多皇子公主中的异类。
皇帝为此很发愁,偶然听大臣说学习算学有助于修身养性,于是一咬牙,把妍君公主扔进了门可罗雀的算学馆。
算学馆也曾盛极一时,本朝所用的太初历法就是出自算学馆之手,然而近年来却衰落了,如今算上夫子和公主,总共也就三个人。
这第三个人名叫程正,父亲是个小县令,千方百计托关系把程正送进国学馆,谁知道钱没给足被人坑了,关系人把程正送到了算学馆。
不过也算歪打正着,程正对算学情有独钟,十六岁生辰那年更是当众立下宏愿,要重新编撰一部更适合算学的历法。
妍君在算学馆三年,可谓战果累累。
对门的儒学馆看不上算学馆,常常出言讥讽,妍君一双铁拳,揍哭了不下数十名儒家学子,算学馆自此声名大噪,连带着所有人对程正都敬而远之。
程正倒是个好脾气的,一直以来坚定不移贯彻着夫子的教导,不管妍君闯下什么祸,他都负责善后到底。
粗略一数,程正这些年赔过医药费无数,修缮过被妍君砸毁的院墙和大门数十回,从青楼酒肆把逃课喝酒还喝得烂醉的妍君背回来数十回……
哦还有,妍君公主的行事作风给她带来了许多女粉丝,京城不少大姑娘哭着喊着想嫁她,程正还要兼职帮她挡下这些烂桃花……
比如说现在。
程正一脸正直地堵在门口:“你不可以进去。”
门外的姑娘一双秋水眸子楚楚动人:“公子,我仰慕妍君公主已久,下个月就要出嫁了,我没有别的奢求,只求能见她一面。”
说着还流下两滴泪来。
“不行。”程正不为所动。
“书呆子你咋这么不解风情,人家姑娘大老远的跑过来,就见见我怎么了?”
一声嘹亮的嗓音从后面传来,妍君公主一身飒爽的青衫,大步走了出来。
“这位姑娘,里面请。”
姑娘面色一红,不胜娇羞,欣喜地跟着妍君进了屋。
程正脸色一黑。
没错,挡桃花挡的不是门外的那些姑娘,而是门内的妍君公主。
但程正觉得自己常常不太能挡得住。
妍君公主陪那姑娘聊了半日,眼看天色不早,还没有离开的意思,程正推开门,冷着脸道:“公主,该上晚课了。”
那姑娘被程正黑脸一吓,讪讪起身告辞,留下妍君古怪地望着程正。
“程正啊,你对我是有什么不满吗?”
程正一言不发,出去将院门上了三层锁。
妍君一拍大腿:“程正!你是不是嫉妒我有那么多姑娘喜欢?”
程正一个趔趄,定了定神:“并没有。”
妍君在他肩膀上擂了一拳,正义凛然道:“兄弟,不要不好意思,人之常情,我理解的!”
“没有!”程正语气有些恼怒,拂袖而去,留下妍君若有所思。
说起来,这是妍君在算学馆的最后一年了,再过几个月,妍君满十六岁,行了及笄礼,便只能待在宫里接受教习嬷嬷的教导。
年前成君公主嫁给了东汗国的可汗,走前给她留了几本二手教材——《论脂粉的十八种使用方法》《长盛不衰的三十八种妆容》《三年化妆五年养颜》……
妍君想到那几本摞起来有她高的书就忍不住擦冷汗,深觉成君姐姐的不容易。
妍君回到算学馆的时候发现今日出奇地安静,哦好吧,算学馆总共就三个人,只要妍君不在,都很安静……
走进课室,没人,妍君脚步一转走到了后院,西北角的凉亭里,两个人一坐一站,不知在说些什么。
妍君眼睛一亮,宫里的压抑在见到这个小正经之后一扫而空,她正要跑过去找他,却一个趔趄,脚步生生顿住了。
她看见程正突然跪了下去,夫子声色俱厉,不知道在训斥着什么。
学渣的本能是什么?
怕老师。
妍君嘴角抽了抽,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凶的夫子,这和平常总是打瞌睡的老头形象差距太大了,妍君拍了拍胸口,掉头就跑,庆幸自己来得巧,没有一头冲过去。
耐着性子等了大半个时辰,终于看到夫子悠悠走了出来,似乎还有点余怒未消,大步出了学馆,妍君猫着腰悄悄溜进了后院。
程正还在亭子里,脸色很不好的样子。
妍君一慌:“你这是咋了?”
程正看了她一眼,又飞快地别过眼,神色冷淡,没说话。
“嗨不就是被夫子骂一顿么?我跟你说,习惯了就好,像我就很习惯……”
“公主!”程正突然开口打断她,“公主请回吧,我有些事,想自己想一想。”
妍君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拍拍他的肩:“我懂的,男人嘛,都要面子……”
妍君体贴地把自己的毛皮披风给程正披上了,自己一路躲着夫子离开了。
她没看见身后的程正一手攥住还带着妍君体温的披风,目光一瞬间变得坚定而隐忍。
一连数日,妍君都没有见到程正,夫子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妍君觉得生活突然变得无聊了起来。
对面儒学馆的新生又开始作妖了,妍君看了他们一眼,有点意兴阑珊,一想到打完架没人帮她赔医药费就没了动手的欲望。
她想去喝城南酒肆最有名的甜米酒,可是一想到程正不在没人在她喝醉后把她背回来又有些怅然若失,生生止住了步子。
就连来算学馆找她一诉衷肠的姑娘们她也不大爱搭理了,说不了两句就说自己要上晚课了打发走人。
妍君公主在偌大的算学馆里仰天长叹:没有程正的日子好无聊啊!
夫子回来了。
见到夫子就怂的妍君忙不迭地凑过去,挤出一个讨好的微笑:“见过夫子。”
“哦,是公主啊?你为何还在这里?”
“啥?我不是您的学生吗?”
夫子呵呵一笑:“我以为程正走了,你也就不会来了呢!”
“什、什么意思?程正走了?他去哪儿了?”妍君心里一跳,顾不得考虑夫子那话什么意思,急急问道。
夫子叹了口气:“他去西方了,他说他要去极西之地,研读那里的算学成果,他要制定一个更适用于算学的历法,他想振兴本朝的算学,我不知道这需要多少年,一路艰难险阻,我甚至不知道他能不能回来……”
妍君已经听不清夫子在说些什么,耳朵里轰轰作响,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在反复徘徊:程正走了?程正不要我了?
“公主,你从来不是他的,何谈他不要你?”
夫子的声音猝然传来,妍君一愣,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喃喃念叨着那一句。
妍君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夫子,我这就回去了。”
夫子却突然提高了声音:“公主,他在书楼给你留了点东西。”
望着面前半人高的一摞书,妍君欲哭无泪,多大仇多大怨?
从《三年入门五年精通》到《九算天下》,妍君见过这些书,都是程正最珍爱的,从前他给她介绍这些书的时候,那目光灼灼的跟看自家亲媳妇似得……
妍君突然觉得有点酸,程正什么时候能用这眼神看看自己就好了……
妍君猛然一惊——自己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妍君带着半人高的书回了宫,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往日如同天书一般的东西,她却硬着头皮看了下去。
及笄礼那天,妍君端着一脸贤淑的微笑应付了一天,当晚回到寝宫,却发现她的亲妈,美艳无比的绮妃娘娘在寝宫里等她。
妍君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这位比她还要生猛的母妃。
“妈……”
绮妃看了她一眼:“啧啧,果真是长大了,终于不是平胸了。”
说罢挺了挺胸,故意显出了自己傲视群雄的胸围。
妍君羞愧地低下了头。
绮妃轻描淡写地丢给她一样东西。
“这啥玩意儿?啧啧,这花纹可够恶俗的……”妍君掂量了一下,挺重,似乎值不少钱。
“这是罗斯之地国王的信物。”
绮妃大大地翻了个白眼:
“今儿你就算成年了,这东西也该给你了,你记好了,你不仅是中原的公主,你还是罗斯之地唯一的传人,将来我会安排你回到母国……”
“回母国?妈你要我回去夺王位么?我爱好和平。”妍君睁着无辜的大眼睛。
绮妃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
经过一番掰扯,妍君这才知道,绮妃本该是罗斯之地的女皇,然而先国王病逝之时,绮妃的叔父发动了政变,派人暗杀绮妃,绮妃靠着一身武艺硬生生地杀出重围,逃到了茫茫沙漠,后来藏身商队,来到中原,阴差阳错嫁给了中原皇帝。
但是这历代国王的信物却被她拼死带了出来。
绮妃美目一凛,一掌拍碎了身下的楠木椅:“妍君,咱们王位可以不要,但是仇不能不报,一句话,干丫挺的!”
“可是妈……”妍君缩了缩脖子,“你为啥不自己上?”
绮妃冷哼一声:“我男人在宫里,我费那个劲儿回去干嘛?”
妍君弱弱道:“那我……”
“你?”绮妃冷笑,“你男人在宫里吗?”
她突然凑近,挤挤眼:“闺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喜欢你那个学霸哥哥,我跟你说,想和你学霸哥哥在一起,当公主是不行的,你得当女王。到时候,你有的是人手去找他,他要死心眼不回来就绑回来,你想对他做啥都行,他不从你就霸王硬上弓,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我喜欢他?”妍君绝望地发现好像亲妈说的是对的,自己这念念不忘的,可不就是喜欢他么,她哭丧着脸,“妈,你为什么不早说?”
绮妃美目一挑:“早说你就能追到他?天真!”
妍君觉得亲妈说得有道理,于是决定接受绮妃的建议。
三年时间弹指一挥,妍君不仅逐渐接手了绮妃与罗斯之地联系的暗线,还把程正留下的书给看得差不多了,她终于有底气对着雉兔同笼问题说这是一道送分题了……
看到最后一本的时候,她接到了一道圣旨,和亲的圣旨。
她下意识地看向绮妃,绮妃点点头,这是她的安排。
妍君来到草原已经半年多了,果然如同绮妃所说,这里不是牢笼。可汗没有娶她,反而认她做了义妹,她在草原上来去自由。
她还动用了绮妃留给她的暗线,终于查到了程正的下落。
她并没有惊动他,只是等在了他回来的路上。今日,就是他回来的日子。
妍君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这就是程正留给她的最后一本书。
也正是这一本书,坚定了她一定要找到他的信念。
这是程正手写的一部算学心得,前面半本都是一本正经的学习心得,直到出现了一行小字:要命,新来的女同学好漂亮。
再往后翻:女同学是个学渣,好蠢萌。
下一页:收回上一句,这是个混世魔王。
再往后:虽然是混世魔王,但是也挺萌。
妍君已经翻过了许多遍,可是每看一遍,她仍然会觉得鼻子发酸。
笔记里记了很多东西,记着他们每一次逃课,每一次被罚,每一次闯祸……
程正多好啊,多好的一个学霸,被自己给带坏了……
妍君吸了吸鼻子想道。
直到最后一页。
妍君,我可能爱上你了,我问夫子,我能不能娶你,夫子说不行,陛下不会把你嫁给一个穷学生。所以我决定去干一件大事,等我干成了,我就会成为一名大学者,或许到时候,我就有机会娶你了。
妍君放下笔记,闭上眼睛,她想起离开学馆那一日,夫子那几句意味深长的话。
她想起那天在学馆后院,程正跪在夫子面前,目光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的模样……
妍君的嘴角微微勾起来,书呆子,我好想你。
盛大的篝火燃了起来,这是草原上的部族在欢迎路过的商队,程正就在这一支商队中。
火光映着众人被风沙吹得黝黑的脸庞,丰盛的烤肉在火堆上噼里啪啦滴落下油脂,空气里漂浮着甜美的马奶酒的香味。
不知道是谁开始哼起了歌,歌声逐渐响起来,有人拿起了马头琴。
忽然琴声激越,有一红衣舞娘踩着舞曲飞速旋转着进入篝火中央,纤腰一握,曼妙的身躯在大红色的舞裙下若隐若现,她半张脸都藏在红纱下,只露出一双美丽的蓝眼睛,灵动异常。
身穿白色麻衣的年轻男人静静地坐在角落里,他并没有参与这盛大的狂欢,只是拿着一壶马奶酒,小口喝着,远远地望着那红衣美人,似乎想起了什么,眯着眼睛笑了笑。
忽有香风翩跹而至,白衣男人茫然抬头,正对上一双熟悉的蓝眼睛。
“书呆子,你走后,我都不敢一个人喝酒了,我怕喝醉了没人背我回家。”
啪嗒一声,程正手中的马奶酒直直掉了下去。
尾声
程正背着喝醉的妍君走在陷入寂静的草原上。
夜很深,星子很亮,篝火都熄灭了,连牧羊犬的叫声也渐渐消失了。
脚下的路还有很长,程正一步一步,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踏实。
喝醉的酒鬼公主趴在他的肩膀上嘟嘟囔囔。
“书呆子,我把你的书看完了,我会解雉兔同笼了。”
“嗯,你很厉害。”程正嘴角翘起来,目光柔和。
“现在没有姑娘喜欢我了。”妍君把头埋进程正的颈窝,灼热的呼吸带着马奶酒的甜香味喷在他的脸颊上。
程正把她往上托了托:“没事,有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