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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贝·加缪——局外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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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我被捕之后,立即就被审讯了好几次。但都是关于身份问题之类的询问,时间都不长。头一次是在警察局,我的案子似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兴趣。过了八天,预审法官来了,他倒是好奇地打量了我一番。但作为开场白,他只询问了我的姓名、住址、职业、出生年月与出生地点。然后,他问我是否找了律师。我说没有,我问他是否一定要找一个才行。“您为什么这么问?”他说。我回答说,我觉得我的按在很简单。他微笑着说:“您这是一种弄个看法,但是,法律是另一回事。如果您自己不找律师,我们就指派一位给您。”我觉得司法部门还管这类细枝末节的事,真叫人感到再方便不过。我把自己的这个看法告诉了这位法官,他表示赞同,并认为法律的确制定的很完善。

 开始,我并没有认真对待他。他是在一间挂着窗帘的房间里接待我的,他的桌子上只有一盏灯,照亮了他让我坐下的那把椅子,而他自己却坐在阴影中。我过去在一些书里读到过类似的描写,在我看来,这些司法程序都是一场游戏。在我们进行谈话后,我端详了他一番,我看清楚他是一个面目清秀的人,蓝色的眼睛深陷在鼻梁旁,身材高大,蓄着长长的灰色唇髻,头发浓密,几乎全都白了。我觉得他很通情达理,和蔼可亲,虽然脸上不时有神经性的抽搐扯动他的嘴巴。走出房间的时候,我甚至想去跟他握手,但我马上想起来我是杀过人的罪犯。

 第二天,有位律师来狱中探视我。他矮矮胖胖,相当年轻,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天气很热,我没有穿外衣,他却穿着深色的套装,衬衣的领子硬硬的,系着一根乖乖的领带,上面有黑白两色的粗条纹。他把夹在胳臂下的公文包放在我的床上,作了自我介绍,说他已经研究了我的案卷。我的案子很棘手,但如果我信任他的话,他有胜诉的把握。我向他表示感谢,他说:“现在咱们言归正传吧。”

 他在我的床上坐下,对我说,他们已经调查了我的个人生活,知道我妈妈前不久死在养老院。他们专程到马郎戈做过调查,预审推事们了解到我在妈妈下葬的那天“表现得无动于衷”。这位律师对我说:“请您理解,我实在不便启齿询问此事,但事关重要。如果我做不出什么解释的话,这将成为起诉您的一条重要依据。”他要我帮他了解当天的情况。他问我,当时我心里是否难过。他这个问题使我感到惊讶,我觉得假若是我在问对方这个问题的话,我会感到很尴尬的。但是,我却回答说,我已经不习惯对过去进行回想了,因此很难向他提供情况。毫无疑问,我很爱妈妈,但这并不说明什么。所有身心健康的人,都或多或少设想期待过自己所爱的人的死亡。我说到这里,律师打断我的话,并显得很焦躁不安。他要我保证不在法庭上说这句话,也不再预审法官那里说。我却向他解释说,我有一个天性,就是我生理上的需要常常干扰我的感情。安葬妈妈的那天,我又疲劳又发困,因此,我没有体会到当时所发生的事情的意义。我可以绝对肯定地说,我是不愿意妈妈死去的。但我的律师听了这些话并不显得高兴。他对我说:“仅这么说是不够的。”

 他考虑了一下。他问我他是否可以说那天我是控制住了自己悲痛的心情。我对他说:“不,因为这是假话。”他以一种古怪的方式看了我一眼,好像是我有点儿使他感到厌恶了。他几乎是不坏好意地对我说,无论如何,养老院的院长与有关人员,将作为证人陈述当时情况,那将会是我“极为难堪”。我提醒他注意,安葬那天的事与我的犯案毫无关系。但他只回答说,显而易见的是我从未与司法打过交道。

 他很生气地走了。我真想叫他别走,向他解释我希望得到他的同情,而并非他的强硬辩护,如果我可以说的话,也就是自然而然、通情达理的辩护。特别是,我看出了我已经使他感到很不自在。他没有理解我,他对我有点反感。我挺想向他说明,我和大家一样,绝对和大家一样。但是,说这些话,实际上没有多大用处,而且,我也懒得去费口舌。

 过了不久,我又被带到预审法官面前。当时是下午两点钟,这一次,他的办公室亮堂堂的,只有一层纱帘挂在窗口。天气很热。他要我坐下,很彬彬有礼地告诉我,我的律师因为“临时不凑巧”而不能来,但我有权将对他提出的问题保持沉默,等我的律师将来在场时再回答。我对他说,我可以单独回答。他用手指按了按桌子的一个电钮。一个年轻的书记员进来了,几乎就在我的背后坐下。

 我与预审法官都端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询问开始了。他首先说人家把我描绘成一个性格孤僻、沉默寡言的人,他想知道我对此有何看法。我回答说:“这是因为我从来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于是我就不说。”他像上次那样笑了笑,承认这是最好的理由,马上,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这事无关紧要。”他沉默了一下,看了看我,然后,有点突如其来,把身子一挺,快速地说了一句:“我感兴趣的,是您本人。”我不太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就没有回答。他又接着说:“在您的行为中,有些事情叫我搞不明白。我相信您会帮助我来理解。”我说其实所有的事情都很简单。他要我把那天枪杀的事情复述复述。我就把上次曾经给他讲过的过程又讲了一遍:雷蒙,海滩,游泳,打架,又是海滩,小水泉,太阳以及开了五枪。我每讲一句,他都说:“好,好。”当我说到躺在地上的尸体时,他表示确认说:“很好”。而我呢,这么一个老故事重复来重复去,真叫我烦透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站起来对我说,他愿意帮助我,说他对我感兴趣,如果上帝开恩的话,他一定能为我做点什么。不过,在这样做之前,他还想向我提几个问题。没有绕弯子,他直接了当问我爱不爱妈妈。我说:“爱,跟常人一样。”书记员一直很有节奏地在打字,这时大概是按错键盘,因而有点慌乱,不得不退回去重来。预审法官的提问看起来并无逻辑联系,他又问我,我那五枪是否是连续射出的,我想了想,断定先是开了一枪,几秒后,又开了四枪。对此,他问道:“您为什么在第一枪之后,停了一停才开第二枪?”这时,那一天火红的海滩又一次显现在我眼前,我似乎又感到自己的额头正被太阳炙烤着。但这一次我什么也没有回答。接下来就是一阵沉寂,预审法官显得烦躁不安,他坐下去,搔了搔头发,把胳臂支在桌子上,微微向我俯身过来,神情古怪地问:“为什么,为什么您还向一个死人身上开枪呢?”对这个问题,我不知道如何回答。预审法官双手放在额头上,重复了他的问题,声音有点儿异样了:“为什么,您得告诉我,究竟是为什么?”我一直沉默不语。

 突然,他站起身来,大步走到办公室的尽头,拉开档案柜的一个抽屉,取出一个银十字架,一边朝我走,一边晃动着十字架。他的声音完全变了,几乎在颤抖了,他大声嚷道:“您认得这个吗?我手里的这个。”“认得,当然认得。”于是,他急促而充满了激情地说他是相信上帝的,他的信念是,任何人的罪孽再深重,也不至于得不到上帝的宽恕。但是,为了得到上帝的宽恕,他就得悔过,变得像孩子那样心灵纯净,毫无保留地接受神意。他整个身子都伏在桌上,几乎就在我的头上晃动着十字架。说老实话,他的这番论证,我真难以跟上,首先是因为我感到很热,又因为他这间房子里有几只大苍蝇正落在我脸上,还因为他使我感到有点可怕。与此同时,我觉得他的论证也是可笑的,因为不论怎么说,罪犯毕竟是我。但他仍在滔滔不绝。终于我差不多听明白了,那就是,在他看来,我的供词中只有一点不清楚:为什么我等了一下才开第二枪?其实一切都很明白,只有这一点,他一直没有……没有搞懂。

 我正要对他说,他讲的这点并不那么重要,他如此钻牛角尖实在没有道理。但他打断了我,挺值了身子,又一次对我进行说教,问我是否信仰上帝。我回答说不相信。他愤怒地坐下。他反驳说这是不可能的,所有的人都信仰上帝,甚至那些背叛了上帝的人也信仰。这就是他的信念,如果他对此也持怀疑态度的话,那么他的生活也就失去意义了。他嚷道:“您难道要使我的生活失去意义吗?”在我看来,这是他自己的事,与我无关。我把这话对他说了。但他已经越过桌子把刻着基督受难像的十字架戳到我的眼皮底下,疯狂地叫喊到:“我,我是基督徒,我祈求基督宽恕你的过错,你是怎么能不相信他是为你而上十字架的?”我清楚地注意到他已经称呼我为“你”了,而不是“您”了,但我对他的一套已经腻烦了。房间里愈来愈热。像往常那样,当我听某个人说话听烦了,想要摆脱他时,就装出欣然同意的样子。出乎我的意料,他竟以为自己大获全胜,得意扬扬起来:“你瞧,你瞧,你现在不是也信上帝了?你是不是要把真话告诉他啦:”我又一次说了声“不”。他颓然往椅子上一倒。

 他显得很疲倦,待了好一会儿没有吭声。打字机一直紧追我们的对话,这时还在打最后的那几句。他全神贯注地盯着我,带点儿伤心的神情,低声说:“我从没有见过像您这样冥顽不化的灵魂,所有来到我面前的犯人,见了这个十字架,都会痛哭流涕。”我正想回答说,这正是因为他们都是罪犯,但我立刻想到我也跟他们一样。罪犯这个称呼,我一直还习惯不了。法官站起身来。好像是告诉我审讯已经结束。他的样子显得有点儿厌倦,只是问我是否对自己的犯案感到悔恨,我沉思了一下,回答说与其说是真正的悔恨,不如说我感到某种厌烦。当时我觉得他并没有听懂我这句话。不过,谈话没有继续下去,这天的事情就到此为止了。

 在此之后,我经常见到预审法官,只不过,每次都由我的律师陪同。他们限于要我对过去重述过得内容的某些地方再加以确认,或者是预审法官与我的律师讨论对我的控告罪名。但在这些时候,他们实际上根本就不管我了。反正是,渐渐地,这类审讯的调子改变了。预审法官似乎不再对我感兴趣,已经以某些方式把我的案子归类入档了。他不再跟我谈上帝,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像第一天那么激动过。结果,我们的交谈变得较为亲切诚挚了。提几个问题,稍微与我的律师谈谈,一次次审讯就这么了事。照预审法官的说法,我的案子一直在正常进行。有几次,当他们谈一般性问题的时候,还让我也参加议论。我开始松了一口气。在这些时候,没有人对我不好,一切都进行得很自然,有条不絮,恰如其分,甚至使我产生了“亲如一家”这种滑稽的感觉。预审持续了十一个月,我可以说,使我颇感惊奇的是,有那么不过的几次竟是我生平以来最叫我高兴的事:每次,预审法官都把我送到他的办公室门口,拍拍我的肩膀,亲切地说:“今天就进行到这里吧,反基督先生。”然后让法警把我带走。

 有一些事情我从来是不喜欢谈的。自从我进了监狱,没过几天我就知道将来我不会喜欢谈及我这一段生活。

 过了些时候,我觉得对此段生活有无反感不重要。实际上,在开始的几天,我并不像是真正在坐牢,倒像是在模模糊糊等待生活中某个新的事件。直到玛丽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探视我之后,监狱生活的一切才正式开始。那时我收到了她的一封信,她在信里告诉我,当局不允许她再来探视我,因为她不是我的妻子。从这天起,我才感受到我是关在监狱里,我的正常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被捕的那天,先被关在一个已经有几个囚犯的牢房里,他们多数是阿拉伯人,看见我进来都笑了,接着就问我犯了什么事。我说我杀了一个阿拉伯人,他们一听就不再吭声了。但过了一会儿,天黑了,他们又向我说明如何铺睡觉用的席子,把一头卷起来,就可以当做一个长枕头。整整一夜,臭虫在我脸上爬来爬去。过了几天,我被隔离在一间单身牢房里,有一张木板床,还有一个木制马桶与一个铁质的脸盆。这座监狱建在本城的高地上,通过一扇小窗,可以望见大海。有一天,我正抓住铁栅栏,脸朝着有光亮的地方,一个看守走进来,对我说以为女士来探视我。我猜是玛丽,果然就是她。

 要到探视室去,得穿过一条长长的通道,上一段楼梯,再穿过一条通道。我走进一个明亮的大厅,充足的光线从一扇宽大的窗口投射进来。两道大铁栏杆横着把大厅截成了三段,两道铁栏杆之间有八到十米的距离,将探监着与囚犯隔开。我看见玛丽就在我的对面,穿着带条纹的连衣裙,脸晒成了棕褐色。跟我站在一排的,有十来个囚徒,大多是阿拉伯人。玛丽的旁边全是摩尔人,紧靠着的两人,一个是身材矮小的老太太,她身穿黑衣,嘴唇紧闭,另一个是没戴帽子的胖女人,她说起话来指手画脚,嗓门儿很大。因为铁栏杆之间隔着一大段距离,探监者与囚徒都不得不提高嗓音对话。我一走进大厅,就听见一大片嗡明声在高大光秃的四壁之间回荡,强烈的阳光从天空倾泻到玻璃窗上,再反射到大厅里,这一切都使我感到头昏眼花。我的单身牢房又寂静有阴暗,来到大厅里,得有好一会儿才能适应。最后,我终于看清了显现在光亮中的每一张脸孔。我注意到有一个看守坐在两道铁栏杆之间隔离带的尽头。大部分阿拉伯囚徒与他们的家人都面对面地蹲着。这些人都不大叫大嚷。虽然大厅里一片嘈杂声,他们仍然低声对话而能彼此听见。他们沉闷的低语声从底下往上升起,汇入在他们的头上回荡的对话声浪,构成了一个绵延不断的低音部。所有这一切,都是我朝玛丽走去时敏锐注意到的。这时,她已经紧贴在铁栏杆上,努力朝我微笑。我觉得她很美,但我不知道如何向她表达出这个心意。

 “怎么样?”她大声问我。

 “就这个样子。”

 “身体好吗?需要的东西都有吗?”

 “好,都有。”

 我俩一时无语,玛丽始终在微笑着。那个胖女人一直对着我旁边的一个人高声大叫,那人肯定是她的丈夫,他个子高大,头发金黄色,目光坦诚。他们的对话早已开始,我听到的只是一个片段:

 “让娜不愿意要他!”那女人扯开嗓子嚷嚷。

 “我知道,我知道!”那男人说。

 “我对她说你出来后会再雇他的,她还是不愿意要他。”

 玛丽也高声告诉我雷蒙向我问好,我答了声:“谢谢。”但我的声音被旁边那个男人盖过了,他在大声问道:“他近来可好?”他的女人笑着回答说:“他的身体从来没有现在这么好过。”我左边的是一个小个子年轻人,他有一双纤细的手,一直沉默不语。我注意到他的对面是一个小个子老太太,他们两人非常专注地注视着。但这时,我没有工夫再去观察他们了,因为玛丽在高声对我喊,要我抱有希望。我说了声“对”,同时,我定睛望着她,真想隔着裙子搂住她的肩膀,真想抚摸她身上细软的布料,我没有明确意识到,除此之外我还该抱有什么其他的希望。但这一点肯定也是玛丽刚才所要表达的意思,因为她一直在向我微笑。我只看着它发亮的牙齿与她笑眯眯的眼睛,她又喊道:“你会出来的,你一出来,我们就结婚。”我回答说:“你相信吗?”我这不过是没话找话而已。她于是急促而高声地说她相信,她相信我将被释放,我们还将一同去游泳。旁边的那个女人又吼叫起来,说她有个篮子遗放在法院的书记室里,说篮子里放了哪些哪些东西,她得去清点查对一下,因为那些东西都很贵。另一旁的那个青年和他母亲两人仍相视无语。阿拉伯人仍蹲在地上继续低声交谈。大厅外的阳光似乎愈来愈强,照射在窗户上闪闪发亮。

 我一直感到有点儿不舒服,真想离开大厅。噪声使人难受。但另一方面,我又挺想和玛丽多待一阵子。我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玛丽对我讲她的工作,她一直不断地微笑着。低语声、喊叫声、谈话声混成一片。只有我身旁的小个子青年与他母亲之间,仍是无声无息,就像孤立于喧嚣海洋中的一个寂静的小岛。渐渐地,阿拉伯人都被带走了。第一个人一带走,其他的人就都不作声了。那个小个子老太太靠近铁栏杆,这时,一个看守向她儿子做了个手势,他说了声:“再见,妈妈!”那老太太把手伸进两道栏杆之间,向儿子轻轻摆了摆手,动作缓慢。

 老太太一出大厅,立刻就进来了一个手里拿着帽子的男人,补提她留下来的空位,看守则又带进另一个囚犯。这两人开始热烈交谈,但压低了声音,因为大厅已经安静下来了。看守又过来领走我右边的那个男人,他的老婆仍然扯着嗓子对他说话,全然没有注意到此时已经用不着提高嗓门儿了,她叫道:“好好照顾你自己,小心!”接下来就该轮到我了,玛丽做出吻我的姿势。我在走出大厅之前又回头去看她,她站着未动,脸孔紧紧贴在铁栏杆上,仍然带着那个强颜的微笑。

 就在这次见面之后不久,她给我写了那封信。从收到这封信起,那些我从来不喜欢谈及的事情也就开始了。不论怎么说,谈这些事不该有任何夸大,我要做到这一点倒要比做别的事容易。在入狱之初,最叫我痛苦难受的是我还有自由人意识。例如,我想到海滩上去,想朝大海走去,想象身体跳进海水时的解脱感,这时,却突然意识到自己是禁闭在牢房的四壁之中。但这种不适应感只持续了几个月,然后,我就只有囚犯意识了。我期待着每天在院子里放风或者律师来和我晤谈。其余的时间,我也安排得很好。我常想,如果要我住在一颗枯树的树干里,什么事都不能做,只能抬头望望天空的流云,日复一日,我逐渐也会习惯的,我会等待着淖尔阵阵飞起,云彩聚散飘忽,就像我在牢房里等着我的律师戴着奇特的领带出现,或者就像我在自由的日子里耐心地等到星期六而去拥抱玛丽的肉体。更何况,认真一想,我并没有落到在枯树干里度日的地步。比我更不幸的人还多着呢,不过,这是妈妈的思维方式,她常这么自宽自解,说到头来人什么都能习惯。

 而且,一般来说,我还没有到此程度。头几个月的确很艰难,但我所做出的努力使我渡过了难关。例如,我老想女人,想得很苦。这很自然,我还年轻嘛。我从来都不特别想玛丽,但我想某一个女人,想某一些女人,想我曾经认识的女人,想我爱过她们的种种情况,想得那么厉害,以至我的牢房里都充满了她们的形象,到处都萌动着我的性YU。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使得我的精神骚动不按,从另一种意义上说,却又帮我消磨了时间。我终于赢得了看守长的同情,每天开饭的时候,他都与厨房的工友一道进来,正是他首先跟我谈起了女人。他对我说,这是其他囚犯也经常抱怨的头一件大事。我对他说我也如此,并认为这种待遇是不公正的。他却说:“但正是为了这个,才把你们投进监狱。”

 “怎么,就是为了这个?”

 “是的,什么是自由,女人就是自由呀!你们被剥夺了这种自由。”

 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一层。我对她表示同意,我说:

 “的确如此,要不然惩罚从何谈起?”

 “您说的对,你懂这个理,那些囚犯都不懂,不过,他们最终还是自行解决了他们的性YU问题。”看守长说完这话就走了。

 还有,没有烟抽也是一个问题。我入狱的那天,看守就剥走了我的腰带、我的鞋带、我的领带,搜空了我的口袋,特别是其中的香烟。但进了单人牢房,我要求他们还给我。但他们对我说,监狱里禁止抽烟。头些天,我真难熬,这简直就叫我一蹶不振。我只好从床板撕下几块木头来吮咂。那一整天我都想呕吐。我不理解为什么监狱不许抽烟,抽烟对谁都没有危害啊。过了些日子,我明白了这就是惩罚的一部分。但这时我已经习惯于不抽烟了,因此,这种惩罚对我也就不再成其为一种惩罚啦。

 除了这些烦恼,我还不算太不幸。最根本的问题,我再说一遍,仍是如何消磨时间。自从我学会了进行会议,我终于就不在感到烦闷了。有时,我回想我从前住过的房子,我想象自己从一个角落出发,在房间里走一圈又回到原处,心里厉数在每一个角落里见到的物件。开始,很快就数完了一遍。但我每来一遍,时间就愈来愈长。因为我回想起了每一件家具,每一件家具上陈设的每一件物品,每一件物品上所有的局部细节,如上面镶嵌着什么呀,有什么裂痕啊,边缘有什么缺损啊,还有涂的是什么颜色,木头的纹理如何呀等等。同时,我还试着让我的清单不要失去其连贯性,试着不遗漏每一件物品。几个星期之后,单单是数过去房间里的东西,我一数就能消磨好几个钟头。这样,我愈是进行回想,愈是从记忆中挖掘出了更多的已被遗忘或当时就缺乏认识的东西。于是我悟出了,一个人即使只生活过一天,他也可以在监狱里待上一百年而不至于难以度日,他有足够的东西可供回忆,绝不会感到烦闷无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一种愉快。

 还有睡觉问题。开始,我夜里睡不好,白天根本睡不着。渐渐地,我夜里睡得好了,白天也能睡得着。我可以说,在最后的几个月里,我每天都能睡上十六到十八个钟头。这样,我就只剩下六个钟头要打发了,除了吃、喝、拉、撒,我就用回忆与捷克斯洛伐克人的故事来消磨时间。

 有一天,我在床板与草褥之间。发现了一块旧报纸,它几乎与褥垫粘在一起,颜色发黄,薄得透明。那上面报道了一桩社会新闻,缺了开头,但看得出来事情是发生在捷克斯洛伐克。有个人早年离开自己的村子,外出谋生。过了二十五年,他发了财,带着妻儿回家乡。为了要让她们得到意外的惊喜,他把自己的妻子与儿子留在另一个地方,自己则住进他母亲的旅馆。进去时,母亲没有认出他。他想开个大玩笑,就特意租了一个房间,并亮出自己的钱财。夜里,他的母亲与妹妹为了谋财,用大锤砸死了他,把尸体扔进了河里。第二天早餐,他的妻子来了,懵然不知真情,通报了这位店客的姓名。母亲上吊自尽,妹妹投井而死。这则报道,我天天反复阅读,足足读了几千遍。一方面,这桩事不像是真的,另一方面,却又自然而然。不论怎样,我觉得这个店客有点咎由自取,人生在世,永远也不该演戏作假。

 就这样,我睡大觉,进行回忆,读那则新闻报道,昼夜轮回,日如一日,时间也就过去了。我过去在书里读到过,说人在监狱里久而久之,最后就会失去时间观念。但是,这对我来说,并没有多大意义。我一直不理解,在何种程度上,既可说日子慢慢难挨,又可说苦短无多。日子,过起来当然就长,但是拖拖拉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后,就混淆缓成了一片。每个日子都丧失了自己的名字。对我来说,只有“昨天”与“明天”这样的字,才具有一定的意义。

 有一天,看守对我说我入狱已经有五个月了,我相信他说得很准确,但对此我颇不理解。在我看来,这五个月在牢房里,我总是过着一模一样的一天,总是做一模一样的事情。那天,看守走了后,我对着我的铁饭盒照了照自己,我觉得,我的样子显得很严肃,即使是在我试图微笑的时候也是如此。我晃了晃那饭盒,又微笑了一下,但照出来的仍是那副严肃而忧愁的神情。天黑了,这是我不愿意谈到的时间,是无以名状的时间,这时,夜晚的嘈杂声从监狱各层升起,而后复归于一片寂静。我走近天窗,借着最后的亮光,又照了照自己的脸。神情老是那么严肃。这有什么奇怪呢?既然我一直就很严肃。但这时,我几个月来第一次清晰地听见我自己说话的声音。我辨识出这就是好久以来一直在我耳边回响的声音,我这才明白,在这一段日子里,我一直在自言自语。于是,我回想起妈妈葬礼那天女护士说过的话。不,出路是没有的,没有人能想象出监狱里的夜晚是怎么样的。

 我可以说,一个夏天接着一个夏天,其实过得也很快。我知道,天气开始愈来愈热时,我就会碰到若干新的情况。我的案子定在重罪法庭最后一轮中审理,这一轮将于6月底结束。开庭进行公开辩论时,外面的太阳正如火如荼。我的律师向我保证,审讯不会超过两三天。他补充说:“再说,到那时,法庭会忙得不可开交,因为您的案子并不是那一轮中最要紧的一桩。在您之后,紧接着就要审一桩弑父案。”

 早晨7点30分,执法人员来提我,囚车把握送到法院。两名法警把我带进一间阴凉的小房间,我们坐在一扇门旁候着,隔着门,可以听到一片谈话声、叫唤声、挪动椅子声,吵吵嚷嚷的,使我觉得像本区那些节日群众聚会、音乐演奏完之后,人们就一哄而上清理场地,准备跳舞。法警告诉我得等一会儿才开庭,其中的一人递给我一支烟,我谢绝了。不一会儿,他问我是不是“心里害怕”。我回答说不。我甚至说,在某种意义上,我倒挺有兴趣见识见识如何打官司,我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见过打官司呢。另一个法警接我的话茬说:“这倒也是。不过,见多了就累得慌。”

 过了一会儿,房间里一个小电铃响了。他们给我摘下手铐,打开大门,带我走到被告席上。整个大厅里的人爆满。尽管窗口挂着遮帘,阳光仍从一些缝隙投射进来,大厅里的空气已经很闷热了。窗户仍然都关着。我做下来,两名法警一左一右看守着我。这时,我才看清我面前有一排面孔,他们都紧盯着我,我明白了,这些人都是陪审员,但我说不清这些面孔彼此之间有何区别。我只是觉得自己似乎是在电车上,对面座位上有一排不认识的乘客,他们审视着新上车的人,想在他们身上发现有什么可笑之处。我马上意识到我这种联想很荒唐,因为我面前这些人不是在找可笑之处,而是在找罪行。不过,两者的区别也并不大,反正我就是这么想的。

 在这个门窗紧闭的大厅里拥挤着这么多人,这真有点使我头昏脑涨。我朝法庭上望了望,没有看清楚任何一张面孔。我现在认为,这首先是因为我没有料想到,整个大厅的人挤来挤去,全是为了来瞧瞧我这个人的。平时,世人都没有注意到我。来到法庭上,我总算明白了,我就是眼前这一片骚动的原因。我对法警表示惊讶说:“这么多人!”他回答我说这是报纸炒作的结果。他给我指出坐在陪审员席位下一张桌子旁边的一伙人,说:“他们就在那儿。”我问:“谁?”他说:“报社的人呀!”他认识其中一个记者,那人也瞧见了他,并向我们走来。此人年纪不轻,样子和善,长着一副滑稽的面孔。他很热情地跟法警握了握手。这时,我注意到大家都在见面问好,打招呼,进行交谈,就像在俱乐部有幸碰见同一个圈子里的熟人那样兴高采烈。我也就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受,觉得我这个人纯系多余,有点像个冒失闯入的家伙。但是,那个记者却笑眯眯跟我说话了,他希望我一切顺利。我向他到了声谢谢,他又说:

 “您知道,我们把您的案子渲染得有点儿过头了。夏天,这是报纸的淡季。只有您的案子与那桩弑父案还有点儿可说的。”

 接着,他指给我看,在他刚离开的那一堆人中,有一个矮个子,那人像一只肥胖的银鼠,戴着一副黑边的大眼镜。他告诉我,此人是巴黎一家报社的特派记者,他说:

 “不过,他不是专为您而来的,因为他来报道那桩弑父案,报社也就要他把您的案子也一起捎带上。”

 说到这里,我又差点儿要向他道谢了。但一想,这不免会显得很可笑。他亲切地向我摆了摆手,就离去了。接着,我们又等候了几分钟。

 我的律师到场了,他穿着法院的袍子,由好几个同事簇拥着。他向那些记者走去,跟他们握手,互相打趣说笑,都显得如鱼得水,轻松自在,直到法庭上响起铃声为止。于是,大家各就各位。我的律师走到我跟前,握了握我的手,嘱咐我回答问题要简短,不要主动发言,剩下的事则由他来代劳。

 在左边,我听见椅子往后挪动的声音,我看见一个细高身材的男人,身披红色的法袍,戴着夹鼻眼镜,仔细地理了理法袍做了下来。此人就是检察官。执达员宣布开庭。与此同时,两个大电扇开始动起来,发出嗡嗡的声响。三个审判员,两个穿黑衣,一个穿红衣,夹着卷宗走进了大厅,快步向俯视着全场的审判台走去。穿红衣的庭长坐在居中的高椅上,把他那顶直筒无边的高帽放在面前,用手帕拭了拭自己小小的秃头,宣布审讯开始。

 记者们已经手中握笔,他们的表情都冷漠超然,还带点嘲讽的样子。但是,他们之中有一个特别年轻的,穿一身灰色法兰绒衣服,系一根蓝色领带,把笔放在自己面前,眼睛一直盯着我。在他那张有点不匀称的脸上,我只注意到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它专注地审视着我,神情难以捉摸。而我也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是我自己在观察我自己。也许是因为这一点,也因为我不懂法庭上的程序,我对后来进行的一切都没怎么搞清楚,例如,陪审员抽签,庭长向律师提问,向检察官、向陪审团提问(每次提问的时候,陪审员安的脑袋都同时转向法官席),然后是很快地念起诉书,我只听清楚了其中的地名与人名,然后,又是向律师提问。

 这时,庭长宣布传讯证人。执达员念了一些引起我注意的名字,从那一大片混混沌沌的人群中,我看见证人们一个个站起来,从旁门走出去,他们是养老院的院长与门房、多玛·贝雷兹老头、雷蒙、马松、沙拉玛诺,还有玛丽。玛丽向我轻轻做了一个表示焦虑的手势。我还在纳闷儿怎么没有早些看见他们。最后,念到塞莱斯特的名字,他也跟着站起来了。在他身边,我认出了在饭店见过的那个身材矮小的女人,她扔穿着那件夹克衫,一副一丝不苟、坚决果敢的神气。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但我来不及考虑什么,因为庭长开始发言了。他说双方的辩论就要开始了,他相信用不着再要求听众保持安静。他声称,他的职责是引导辩论进行得公平合理,以客观的精神来审视这个案件,陪审团的裁决亦将根据公正的精神作出、不论发生什么情况,他将坚决排除对法庭秩序的任何干扰,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干扰。

 大厅里越来越闷热,我看见好些在场者都在用报纸给自己扇风。这样,就造成了一阵持续不断的纸张哗啦哗啦声。庭长做了一个手势,执达员很快就拿三把稻草编织的扇子,三位法官立刻就扇将起来了。

 对我的审问开始了。庭长语气平和地向我发问,甚至我觉得他带有一丝亲切感。虽然我不厌其烦,他还是先要我自报身份、籍贯、年龄。我自己一想,这也是自然而然、合情合理的,万一把某甲当作某乙来审一通,岂不是一件极为严重的事情?接着,庭长又开始复述了我所犯下的事情,每念三局就问我一声:“是这样的吗?”对此,我总是根据律师的嘱咐来回答说:“是的,庭长先生。”这一个程序拖了很长的时间,因为庭长复述得很详细。再次过程中,记者们都在作笔录。我感到那个最年轻的记者与那个自动机器般的小个子女人,一直用眼光盯着我。像坐在电车板凳上的一排陪审员全都转身向着庭长,专心倾听。庭长咳嗽一声,翻阅了一下卷宗,一边扇着扇子,一边转向我。

 他说他现在要涉及几个表面上跟案子无关,但实际上是关系颇大的问题。我知道他也要谈妈妈的问题了,这时,我感到自己对此是厌烦透了。他问我,为什么要把妈妈送进养老院,我回答说,因为没有钱雇人照料她的生活起居。他又问我,就我个人而言,这样做是否使我心里难过,我回答说,不论是我妈妈还是我自己,并不期望从对方那里得到什么,而且也不期望从任何人那里得到什么,我们两人都已经习惯我们这种新式的生活。于是,庭长说他并不想强调这个问题,接着,他问检察官是否有其他的问题要向我提出。

 检察官半转过身来,没有正眼瞧我,说如果庭长准许的话,他想知道我当时独自回到泉水那里,是否怀有杀死阿拉伯人的意图。我说:“没有。”他又说:“既然如此,那当事人为什么要带着武器,而且偏偏直奔这个地方呢?”我说纯属偶然。检察官着重强调了一句,语气阴坏阴坏的:“暂时就说这些。”接着,事情进行的有些凌乱,至少我有这种感觉。经过一番私下磋商之后,庭长宣布休庭,听取证词则推迟到下午进行。

 我没有时间做过多考虑,他们就把我带走,装进囚车,送回监狱吃午饭。这且进行得匆匆忙忙,没有花什么时间,待我刚来得及感到很累的时候,他们又来提我上庭了。一切都重来一遍,我被带进的大厅,面对着同样那些面孔。不同的只是大厅里更加闷热了,就像发生了奇迹一样,每个法官、检察官、我的律师与一些记者,都手执一把草扇。那个年轻的记者与那个瘦小的女士也已在座,但这两人却不扇扇子,而是仍然一言不发地紧盯着我。

 我擦了擦脸上的汗,知道我听见传呼养老院院长上庭作证时,我才稍微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场合与处境。检察官问他我的妈妈对我是否常有怨言,他说是的,但又补充说,经常埋怨自己的情人,这差不多是养老院的老人普遍都有的怪癖。庭长要他明确指出妈妈是否对我把她送进养老院一事有怨言,院子也回答说是。但对这个问题,他没有作补充说明。接着,庭长又向他提出另一个门体,对此,他回答说,他对我在下葬那天的平静深感惊讶。然后,他又被问及他所说的平静是指什么,他看了看自己的鞋尖,说是指我不愿意看妈妈的遗容,我没有哭过一次,下葬之后立刻就走,没有在坟前默哀。他说,还有一件事使他感到惊讶,那就是殡仪馆的人告诉他,我不知道妈妈的具体岁数。说到这里,大厅里一时寂静无声,庭长要养老院院长确认所讲的就是我,院长没有听清楚这个问题,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答说:“这就是法律。”接着,庭长又问检察官还有没有问题要问证人了,检察官大声嚷道:“噢!没有了,这已经足够了。”他的声音如此响亮,他的目光如此扬扬得意,朝我一扫,使得我多年以来第一次产生了愚蠢的想哭的念头,因为我感到所有这些人是多么厌恶我。

 庭长又问了陪审团与我的律师有没有问题要问,然后要养老院的门房上庭作证。门房也像其他人那样,履行了同样的程序。走过我面前时,他敲了我一眼,就把目光移开了。他回答了向他提出的问题。他说我不想见妈妈的遗容,说我抽了烟,睡了觉,喝了牛奶咖啡。这时,我感到有某种东西激起了全大厅的愤怒,我第一次觉得我真正有罪。庭长要门房把喝牛奶咖啡与抽烟的经过再复述了一遍。检察官看了看我,眼睛里闪烁着嘲讽的目光。这时,我的律师问门房当时是否跟我一样抽烟来着。但检察官猛然站起来,激烈反对这个问题说:“在这里,究竟谁是罪犯?这种为了削弱证词的力量而不惜给证人抹黑的做法,究竟是什么做法,但这份证词是无可辩驳的,并不因抹黑伎俩而减色!”尽管如此,庭长仍然要门房回答上述问题。那老头而难为情地说:“我知道当时我也不应该抽烟,但先生递给我一支,我不敢拒绝。”最后,他们问我有没有要补充的。我回答说:没有,我只想说,证人没犯错,当时我的确递了一支烟给他。这时,门房有点惊奇地看了看我,还带有一种感激的神情。他迟疑了一下,说牛奶咖啡是他请我喝的。对此,我的律师得意扬扬地叫了起来,说陪审团一定会重视这一点的。而检察官却在我们头上像雷鸣一样大声吼道:“是的,陪审员先生们会注意这一点,不过他们会认定,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完全可以送上一杯咖啡,但一个儿子面对着生他育他的那个人的遗体,就应该加以拒绝。”这时,门房已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轮到多玛·贝雷兹作证了,执法员一直把他扶到证人席上。贝雷兹说,他主要是认识我妈妈,跟我只见过一次面,就是下葬的那天。法官问他那天我有些什么表现,他回答说:“诸位都明白,我自己当时太难过了,所以,我什么都没有看见,难过的感情使我没有去注意。因为对我来说,那是天大的悲痛,我甚至都晕倒了。因此,我不可能去注意这位先生。”检察官问他,是不是至少看见了我哭,贝雷兹说没有看见。检察官于是说:“陪审团的诸位会重视这一点的。”但我的律师恼火了,他以一种我觉得是颇为夸张的语气问贝雷兹,他是否看见了我没有哭。贝雷兹回答说没有看见。这一问一答引起了哄堂大笑。我的律师一边挽起自己的一只衣袖,一边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这就是这场审讯的形象,所有一切都是真的,但又没有任何东西是真的!”检察官板着脸,用铅笔在他的文件上戳戳点点那些标题。

 审讯暂停了五分钟,这时,我的律师对我说,事情进行得再好不过。接着,法庭传唤塞莱斯特作证,他是由被告方提名出庭的,而被告方,就是我。塞莱斯特不时把目光投向我这一边,手里不停地摆弄着一定巴拿马草帽。他穿着一身新衣服,那是他好几个星期天跟我一道去看赛马时穿的。但我现在记得他当时没有戴硬领,因为只有一只铜纽扣扣住了他衬衫的领口。庭长问他我是不是他的顾客,他说:“是的,但也是一个朋友。”问及他对我的看法时,他回答说我是个男子汉;问及他此话是什么意思时,他回答说谁都知道此话的意思;问及他是否注意到我是一个封闭孤僻的人时,他只回答说我是个从不说废话的人。检察官问他我到他饭店吃饭,是否按时付款。塞莱斯特笑了,他说:“这是我与他之间的私事。”又问及他对我的罪行有什么看法时,他把两手放在栏杆上,可以看得出来,他事先对此是有所准备的,他这样答道:“在我看来,这是一桩不幸事故。不幸事故,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它叫你无法预防。咳!所以在我看来,这是一桩不幸事故。”他要继续讲下去,但庭长对他说他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谢谢他。这时,塞莱斯特待在那里,不知所措。他大声表示,他要继续发言。庭长要求他讲得简短一些。他重复了一遍,说这是个不幸事故。庭长打断他说:“是的,当然是不幸事故,但我们在这里就是为了审判这类不幸事故。我们向您表示感谢。”似乎他已竭尽了自己的心力,充分表现了作为朋友的善意。塞莱斯特朝我转过身来,我觉得他眼里闪出泪光,嘴唇颤抖哆嗦,那样子好像在问我他还能尽些什么力。我呢,我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做任何表示,但我生平第一次产生了想要去拥抱一个男人的想法。庭长又一次请他离开作证席。塞莱斯特这才回到了旁听席上。在以下的审讯过程中,他就坐在那里,身子稍微前倾,两肘支在膝上,手里拿着巴拿马草帽,听着旁人作证。玛丽被带进来了。她戴着帽子,仍然是那么美,但我更喜欢她长发披肩。从我的位置上,我可以感觉得到她乳房轻轻地颤动,我又回想起了她那微微鼓出的下嘴唇。这时她好像很紧张。刚一上来,庭长就问她是从什么时候认识我的。她说是我们在一家公司里做事的时候认识的。庭长又问她跟我是什么关系,她说她是我的女友,对与此相关的一个问题,她说她的确要和我结婚。正在翻阅卷宗的检察官这时突然问她何时与我发生肉体关系的,她说了那个日期。检察官以一种不动声色的神态指出,那似乎就是我妈妈下葬的第二天。接着,他带着明显的嘲讽意味说,他并不想在一个微妙的问题上大做文章,他也很理解玛丽不便启齿,但是,(说到这里,他的声调大为严厉起来)他认为自己的职责使他不得不超脱某些通常的礼节。于是,他要求玛丽把我们发生关系那天的经过讲述一遍。玛丽不愿意讲,但在检察官的坚持下,她讲了那天我们游泳、看电影回到我住处的经过。检察官说,根据玛丽在预审中所提供的证词,他调查了那一天电影院放映的节目,他要玛丽自己来说说那天我们看的是什么片子。玛丽的声音都变了,说那是费尔南德的一部片子。她话音一落,全场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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