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德米拉的父亲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俊俏男子,长着一头鬈发,留着小胡子,尤其是他那两道浓眉,动起来显得非常有精神。他沉默寡言得出奇,我已记不得他说过的话了。他和孩子一块儿玩儿,他总像哑巴一样地咿咿呀呀,甚至打老婆的时候,他也是沉默的。黄昏或假日,他身上穿着天蓝色衬衣、绒布裤子,脚上穿着擦得油光可鉴的长筒皮靴,走出大门,背上一架大手风琴,活像一命站岗的士兵,站立在那里。转眼间,大门前就开始“出把戏”,姑娘媳妇们像鸭子似的接二连三地涌过来,看看这个叫叶夫谢延科的男人。有的拿眼睛偷偷地瞟他;有的用凶巴巴的眼色公开地盯着他‘而他站在那儿,凸起下嘴唇,睁着黑眼睛,用一种特别的眼神打量面前的女人。就在这默默地用眼睛的交谈肿,似乎有一种像狗一样的东西,叫人感到厌恶,好像每个女人,只要男子向她命令式地一眨眼,她便驯服了,跟死人一样栽倒在肮脏的路面上。
“公狗出来了,那个无耻的家伙,又出去现眼了!”柳德米拉的母亲骂着。
她是个瘦削的高个女人,脸很长,脏兮兮的。因为得过伤寒病,头发就剪短了,现在好像一把破旧的扫帚。柳德米拉同她在一起,毫无效果地总是把她的注意力从街道上引开,一直不停地问她一件什么事情。
“烦死啦,讨厌的家伙,倒霉的傻丫头!”母亲不停地眨着眼睛,嘀咕这。
她的一双蒙古人的窄小眼睛,奇怪地发亮,而且一动也不动,一碰到什么东西,就盯着不动。
“妈,不要动气呀,生气又能怎样呢?”柳德米拉说。
“你快看,店铺老板娘打扮得多漂亮啊!”
“我要是没有你们三个,打扮得还要漂亮。都叫你们给害死了!”
母亲很凶地回答着,泪水模糊的眼睛凶巴巴地盯住店铺那个体型硕大的村妇。
那女人像一座小房子:她胸部隆起。像是台阶。一张红脸,盖着条绿色的头巾,像是一扇不透气的窗户,到了中午,它的玻璃,正好映出阳光来。叶夫谢延科把手风琴放在胸口,弹奏着,奏出各种曲调。那动人的琴声传播开来。孩子们从整个街上涌来,拜倒在手风琴手的脚下,屏声静息地坐在沙地上听,如痴如醉。
“走着瞧吧,会有人把你的脑袋拧下来的!”叶夫谢延科的女人恐吓自己的丈夫。
丈夫默默地斜了太太一眼。店铺的寡妇在距离不远的“马鞭子”店铺门前的长椅上坐下,把脑袋偏向肩头,红着脸听着。墓地后边空旷的天空映着火一般的晚霞。街道像一条河,摇摆着装扮艳丽的高达身影。孩子们夹杂其中,像风一样飘来飘去。暖和的空气迷醉了人心,晒了一天的沙子散发着刺鼻的酸臭味,而屠宰场传出的腻人的油脂味,则略带着一点香甜,那是血腥味。从毛皮匠门的那些院子里,又飘来一股浓重的皮草味儿。女人门的嬉笑声,男人们的梦中呓语,孩子们在一起的打闹声及手风琴的声音如流水般缓缓淌过——就像是创造一切的大地在不休不止地叹息呻吟。
一切都是粗俗的、露骨的,所有的人因此对这种类似于动物的生活产生狂热的兴趣。这种生活在炫耀自己的力量,与此同时即压抑又紧张地寻觅释放力量的地方。透过这嘈杂的轰响,一些特别令人触目惊心的话语,有时也传进人们的心里,并永远留在人们的记忆里。“不能大家同时打一个人——要挨着个儿来……”
“既然自己都不怜恤自己,那还有谁来怜恤我们呢……”
“既然上帝创造女人,就是逗人开心的吧?”
夜幕渐渐降临了,空气变得更清新了。杂乱无章的喧闹声渐渐消失,木房被包裹在黑暗中,膨胀起来。孩子们都被抱到自己的小床上渐进梦乡了,还有的就躺在栅栏墙前或是母亲的脚边和腿上熟睡了,大一点的孩子到了夜里变得温和一些,听话一些了。叶夫谢延科也不知何时不见了,好像消失了一样。店铺的女人也不在了。沉吟的手风琴在远处——墓地附近奏鸣。
柳德米拉的母亲像猫一样弓起腰,坐在长椅上。我的外祖母到隔壁一个经常给人家拉皮条的产婆家里喝茶去了。那产婆瘦高,长着扁扁的鼻子,在她男人似的平板的胸前,挂着“救生奖”的金牌,整个街上的人都怕她,称她是巫婆,说她火灾时曾从火中救出某上校的三个孩子和他有病的妻子。外祖母跟她相处得很融洽,两个人在路上相遇,远远地就笑着问候,显得特别愉快似地。科斯特罗马、柳德米拉和我坐在门边长椅上,丘卡尔和柳德米拉的兄弟比试去了。他们相互抱住,在沙地上不停地跺脚,弄得满身都是泥土。
“住手吧!”柳德米拉心里害怕极了,她乞求着。
科斯特罗马用黑眼珠斜瞟着她,讲着猎人卡里宁的故事:此人是个白发苍苍的小老头,长着一对狡猾的眼睛,名声不好,是个全村闻名的人物。前不久,他过世了,邻居没把他葬在墓地,只把他的棺材搁在离墓地不远的地面上。棺材是黑色的,架腿很高,棺盖上用白漆画着一个十字架、一支矛、一根手杖和两根骨头。每天夜里,天刚刚黑,这老头就从棺材里爬出来,在公墓地里走来走去,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一直走到鸡叫头遍为止。
“不要讲吓人的话!”柳德米拉恳求地说。
“松开!”丘尔卡掰开柳德米拉弟兄的手,对科斯特罗马讥讽道:“你胡说什么呀?我亲眼看见埋棺材的,上面空着,那是留着竖碑的……什么死人在坟地里溜达,那是酒鬼铁匠杜撰的谎话……”
科斯特罗马没有看他,鼓着腮帮子愤怒地说:“那好,你在墓地睡一夜证明给我们看!”
他们争吵起来,柳德米拉毫无兴趣地晃着脑袋,问母亲:“妈妈,死人晚上能爬出来闲逛吗?”
“能出来。”母亲做了回答,就像是从远处传来的回声。
女掌柜的儿子瓦廖克走了过来,他二十岁左右,是一个粉色脸的胖小子。听了争论之后,他斜眯着眼,故意拉长语调说:“要是你们三个人中的一个在棺材里住到天亮,我就给他二十戈比和十支卷烟;要是害怕跑了回来,就让我拉他的耳朵拉个痛快,怎么样?”
大家都默不作声。柳德米拉的母亲说:“多蠢呀!这种事,难道也可以鼓励孩子去做吗?”
“你给一个卢布,我就去!”丘尔卡心虚地说。
科斯特罗马听了这话,马上怪声怪调地问道:“给二十戈比你就害怕了吗?”然后对瓦廖克说:“给他一个卢布吧,反正他是不会去的,他不过是摆摆架子夸夸海口罢了……”
“好,就给一个卢布!”
丘尔卡突然站起来,一言不发慢吞吞地沿着墙根灰溜溜地走开了。科斯特罗马把手指塞进口里,对着他的背影吹了一声刺耳的口哨。柳德米拉尖叫着说:“哎呀,都是胆小鬼!”瓦廖克嘲笑说,“还真当自己是街上的好汉呢,猫崽子!”
听着这些讽刺话,我们心里很是难过,对这个饱食终日的青年人,我们是不喜欢的。
他常常教唆小孩子干坏事,又讲姑娘河媳妇家的坏话给孩子听,然后叫不懂事的小孩去捉弄她们。孩子们听了他的话,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不知什么原因他讨厌我的狗,常常拿石头打它,有一次还把缝衣服的针搁在面包里喂它。这时我看见丘卡尔瑟缩着身子,羞愧满面离开的样子,我的心情更加难受。
我对瓦廖克说:“给我一卢布,我去!”
他一边嘲笑我,吓唬我,一边把卢布交给叶夫谢延科的女人。
但那女人严厉地对他说道:“不行,别放我这儿!”
她悻悻地离开了。柳德米拉也不去接那张钞票。于是瓦廖克的讥笑声放的更大了。我发誓不拿这小子的钱,我也要去。此时,外祖母来了,她一弄清事情的原委,就把钱接了,心情平静地对我说:
“穿上外套,带一条毯子去,天快亮的时候气温很低的。”她的话很温暖,增强了我的信心,我心想哪里会有什么可怕的呢。
瓦廖克提出条件,我必须坐在或者躺在棺材上,直到天亮,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从上面下俩,即便是卡里宁老头从棺材里挑出来,棺材左摇右摆,也坚决不能跳下来,如果跑下来,就算输了。
“小心呀,”瓦廖克预先说明,“我会整夜注视你的!”
我去墓地前,外祖母对我画了十字,叮嘱我说:“要是看见什么,千万别动,只要不停地念着圣母赐福就不会有事的。”
我快步走着,想快点开始,也希望此事快点了结。瓦廖克、科斯特罗马和其他几个小伙子同我一块儿去。爬过墙头的时候,我被毯子绊住,摔了一跤。虽然马上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就好像从沙地上弹起来一样,但是墙外还是一阵哈哈大笑。我觉得胸膛里面发紧,脊背发冷,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跌跌撞撞地走到黑棺材边,棺材一头被沙土埋着,另一头露出一点架脚,好像谁试图把棺材搬起来却弄斜了一样。我坐在棺材的边缘上,也就是死者的脚或头,朝四下里望了一望:坑坑洼洼的墓地,见缝插针,插着灰色的十字架,影子投在坟头上,投在荒草丛生的冈陵上。十字架的行列里,有些又细又高的白桦树孤零零地生长着,它们的枝条联结着散开的墓穴。白桦树的影子,落在地上画出斑驳陆离的图案,这图案中又生张哲一些小草——,这些灰色的耸立的毛茸茸的草丛最为骇人!一个教堂像一个雪堆,直耸天空,一轮小小的月亮在静止不动的云彩中放着光,好像溶化似的。
雅兹的父亲(绰号叫作“饭袋”)正在钟楼上懒洋洋地敲钟。每次,他一拉绳子,绳子就要触动房顶的洋铁片,发出如泣如诉的哗啦声,然后才响起一下小钟干瘪的声音。即短暂,又悲凉。
“老天爷,你可别让人难以入睡呀!”我心中忽然闪过守夜人习惯的话语。
非常可怕,也不知为什么我还觉得非常沉闷。尽管夜里清凉,我却浑身是汗。我一阵阵的担心,如果卡里宁老头从坟墓里出来,我还来得及跑到守望楼去吗?这里我熟门熟路。我同雅兹和别的同伴来墓地里玩过几十次,我母亲的坟就在教堂的附近……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睡着了,村子里不断传来阵阵的笑声,间或响起片段的歌声。铁路采沙场的土山上,或是卡特佐夫存那头,手风琴在吟唱。一天到晚醉醺醺的铁匠米亚乔夫,哼着小曲从墙外走过,根据歌声我可以辨出他来。
咱们的母亲
罪孽并不多——
她任何人也不爱
只爱父亲一个……
这生活最后的叹息,听起来叫人感到不快。但钟声每响一次,周围便越加静寂了。静寂像汹涌的河水,漫过了草地,淹没了所有的东西。灵魂在空荡荡的空间中游走,像黑夜中的幽光,在大海般的空中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有人们够不着的星星在那里生活着,闪烁这光芒,而大地上的一切都已消失,变得毫无用处了。我裹在毯子里,蜷缩着腿,面朝教堂坐在棺材上,身子稍稍动一些,棺材便叽叽喳喳作响,底下沙土也发出令人心悸的怪异的响声。我的身后,不知什么东西砸在地上响了一声,不过我马上就猜到了:一定是瓦廖克跟他的同伙从墙外边投进来吓唬我的。
我知道附近还有人,心里反而不那么害怕了。这时我情不自禁地想起母亲来……有一天,我正在学着抽烟,被她碰见了,她开始打我,可我却说:“别打我,您没打我我就已经很难受了,恶心得厉害……”
之后,她罚我坐在炉炕后头,对外祖母说:“这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孩子,谁都不爱……”
听母亲说这话,我很难过。每次母亲处罚我,我都可怜她,为她感到难过,因为她很少处罚得当,总是罚不当罪。总之,生活中使人不愉快的事情太多了,就拿墙外边那群坏小子来说吧,他们明明知道我一个人在这里已经很害怕了,还非要来吓唬我,这是为什么呢?
我真想对着他们大喊大叫:“有本事你们也过来吧!”
但这是危险的。谁知道鬼事怎样看待这种事的?它或许就在近旁呢!外祖母说过,鬼走路不会发出声音,也许它就在周围的某个角落吧。沙土中藏着云母石碎片,在月光中隐隐约约地闪着光。
这使我又想起一件事:有一次,我趴在奥卡河的竹筏上,紧盯着河水,忽然有一条小鳊鱼从河里跳了出来,差点就碰到我的脸颊。它身子一侧,活像一张人的面颊,一只圆圆的鸟似的眼睛望了我一下,往下一钻,朝深处摇摇摆摆地游去,好像一片嘘嘘下落的枫叶。往事更加紧张地被回忆起来,好像要抵抗那渲染恐怖的假想,重演那一页页的生活。一只刺猬滚过来了,它用硬爪子踩得沙地嚓嚓作响。它的模样儿很像家神,也是那么小,毛茸茸的。
我又想起外祖母在炉前说过的话:“好心的家神爷呀,把该死的蟑螂赶走吧!”
远处,在辽阔无垠的城市上空,露出希望的亮光,清晨的寒流不断吹拂着脸颊,眼睛也慢慢闭上了。我蜷曲着身子,缩成一团,用被子蒙住头,爱出什么事就出什么事吧!管它呢!
外祖母把我叫醒——她站在我身边,掀开毯子说:“起来吧!很冷吧?——怎么样,害怕吗?”
“害怕,但是你别对其他人说,别对孩子们说!”
“干吗要沉默不说呢?”她大为惊讶,“既然害怕,那就没什么好夸口的……”
在回家的路上,她温存地说:“什么都得亲身感受,小鸽子!什么都得自己明白……自己不去学,谁都教不会你的。”
晚上,我成了接上的“英雄”,人们都跑来问我:“真不害怕吗?”
当我说道“可怕”时,大家连连摇头,惊呼:“啊哈,没错吧?”
那女掌柜却坚定地大声说:“这说明啊,什么卡里宁出来闲逛都是别人撒的谎。如果会起来,难道还怕一个小孩子不成?她会把孩子赶出墓地,赶得老远老远的。”
柳德米拉用温和、赞美甚至是有些崇敬的眼神望着我。看起来连外祖父都对我很满意,他一直微笑着。只有丘卡尔懊恼地说:“他当然不在乎,他外祖母就是一个巫婆嘛!”
弟弟科利亚悄悄地死去了,好像一颗小星星在朝霞出现的时候熄灭了一样。
外祖母、他和我,三个人睡在一个简陋的板棚里,我们在柴火上铺一些破布就当作是床。在我们附近,是一堵用毛板拼凑的有许多裂缝的墙,墙外是房东的鸡舍。一到傍晚,我们就听到那些吃得饱饱的母鸡在临睡前啄毛抖灰的响声和咯咯咯的叫声。早上,金色的公鸡高声地打鸣,把我们从睡梦中吵醒。
“啊,打死你!”外祖母醒来,嘟嘟囔囔地骂道。
我已经醒了,在观看阳光穿过鸡舍的缝隙照到我床上的情景。光线中跳动着银色的灰尘,像童话故事一般。老鼠在柴堆里吱吱地叫,翅膀上有着黑点的红甲虫到处飞舞。有时候,我受不了鸡屎的臭味,便从柴屋里出来爬到房顶上,张望房里那些半梦半醒的人:他们没长眼睛似的,一个个显得身材高大,似乎在睡梦中膨胀起来了。船夫费尔马诺夫,这个烦闷的醉鬼,从窗外探出鸡窝般的头,睁开红肿的小眼睛看着太阳,像野猪似地吸着鼻子。外祖父跑到院子里,用手捋了捋棕红色的头发,匆忙到洗澡室里淋冷水浴。房东家里那个爱唠叨的厨娘,尖鼻子,满脸黑斑,像一只杜鹃鸟;房东本人则像一只已经胖得出油的老鸽子。所有的人不是像家禽,就是像野兽。早上天气很晴朗,我的心情却有些烦闷,很想远离这个地方,到没有人的空旷之地——我知道,人们一样会把干净的天糟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