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外祖父在院子里看到了我——她正弯着腰用斧子劈木头。他把斧头稍稍抬起来,好像打算把它扔到我的头上似的,然后摘下帽子,带着嘲讽的神态,说:“恭喜您呀,大老爷,退休啦?嗯,往后可以享清福啦,啊,是呀!唉,你呀……”
“就这样吧!”外祖母用手推开他连忙说道。
随手,进了屋子,边烧茶水,边说:“你外公呀,现在可彻底破产了。他那点钱全都交给教子尼古拉去放利息,估计连字条也没让他写,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的,现在钱都没有了,变成身无分文的穷光蛋了。这都是因为我们不帮助穷人,不怜恤不幸的人们,上帝一定在想:我为什么把好运给卡希林家呢?他这样一想,就把什么都收回去了……”她环视周围,对我说:“我还是希望上帝开开恩,别太作弄老头子——所以我现在一到夜里就把自己的劳动所得,悄悄地拿去施舍。你要是愿意,我们今天就去——我有钱。”
外祖父眯缝着眼睛,问道:“你们吃什么呢?”
“没吃你的,”外祖母说:“你要是乐意,就和我们坐到一起来,够你吃的。”
她坐在桌旁,小声说:“给我沏杯茶。”
房里所有的东西,都照原样摆着,只有母亲住的那个角落,令人伤心地空着。另外,外祖父床边的墙上贴了一张纸,用加粗的印刷体写着:唯一的救世主耶稣,愿您神圣的名字,时时刻刻与我同在!
“这是谁写的?”
外祖父没有回答,不多久,外祖母笑着说:“一张纸可值一百卢布呢!”
“不干你的事!”外祖父大叫道,“我要把我所有的东西,统统分送给外人!”
“你想送也没有东西可送,有东西的时候你可没想过要送。”外祖母慢条斯理地说。
“你给我闭嘴!”外祖父尖叫道。
这里的一切,都摆得整整齐齐、有条不紊,全都与过去一样。
睡在屋角大箱盖上那只装衣服的篮子里的科利亚醒了,他朝这边瞅了一眼,眼皮下露出似有似无的青筋。他变得更加灰白,更加有气无力,更加消瘦。他没有认出我,默不作声地翻了一个身,又睡了过去。我在街上听到了很多不好的消息:维亚希死了,他是在受难周被风车轧死的;哈比到城里找事情做去了;雅兹弄断了两腿,不能游山玩水了。
黑眼睛的科斯特罗马告诉我的时候,疼惜地说:“孩子们一个个死得好快啊!”
“不是只有维亚希一个人吗?”
“反正都一样,谁离开了我们这条街,那就与死了差不多了。认识没两天的朋友,刚混熟,不是出去找事,就是死了。你们院子里切斯诺科夫那边,新搬来了一家姓叶夫谢延科的;有个叫纽卡什的孩子,挺不错,挺机灵的。他有两个妹妹,其中的一个还很小,另一个是个瘸子,拄拐棍走路,不过,长得很漂亮。”
他略微想了一下,解释说:“兄弟,丘尔卡跟我同时爱上了这个姑娘,我们老吵架!”
“同她吵?”
“为什么?我们两个吵,同她倒很少吵!”
当然,我明白那些大小伙子,甚至成年人也谈恋爱,我当然也明白谈恋爱的通俗含义。我便不高兴了,觉得科斯 特罗马真是可怜,望着他笨拙的身躯,望着他一对生气的眼睛,我觉得很不自在。
这天傍晚我见到了瘸腿姑娘:她当时正从台阶上走到院子里来,不小心掉了拐杖,可怜巴巴地停在台阶上,一双透明似的手抓住栏杆的细木条。她那么瘦小。我想替她拾起拐杖,但是手上捆着绷带动作不便,费了好大劲都办不到。
她站在比我高的地方,小声地笑着问:“你的手怎么伤的?”
“烫坏的。”
“你瞧,我是瘸子。你是这个院子里的?在医院里住了很久吗?我可在那里住过好久好久的啊!”
她叹息一声,补充说道:“真是好久呀!”
她穿一件白底天蓝色马蹄花纹的上衣,虽然旧了些,但是干净整洁。头发梳得又光又亮,编成又粗又长的鞭子,垂到胸前。她有一双大眼睛,神情严肃,眼睛的深处平静地闪着淡蓝色的光亮,照亮着她拿张长着一个尖鼻子的瘦小脸庞。她快乐地莞尔一笑。但是我不喜欢她,她那个弱不禁风的身材似乎在告诫你。
“千万别碰我!”
我的那些伙伴们怎么能够爱上她呢?
“我很早就瘸了腿,”她兴致勃勃地讲道,好像在夸耀似的。“是被一个隔壁邻居施了魔法。她根我母亲闹别扭,记了仇,就对我施了魔法……医院里吓人马?”
“嗯……”
同她在一起,我感到很不自在,所以我进屋去了。
快到半夜的时候,外祖母亲切地把我叫起来。
“我们去吧?为别人做事,手也可以好得快一点儿……”
她牵着我的手,像牵盲人一样在暗夜中前进。夜里,又黑暗又潮湿,不停地刮着风,好像河水在急速奔流,寒冷的沙石在敲击着腿脚。外祖母悄悄地走近了贫民小屋阴暗的窗口,画了几次十字,在每个窗口上放一个五戈比的铜钱和三个面包圈,抬头仰望缺少星星的黑暗的天空,再画一次十字,小声说:“至高无上的圣母,救救万民吧!在您面前,我们都是有罪之人,敬爱的圣母!”我们走得离家越远,四周就越加显得荒凉,越加死气沉沉。夜晚的天空暗得见不到一丝光线,好像月亮河星星都躲了起来。突然,不知从哪儿跑出来一条狗,对着我们狂吠,在黑暗中它的眼睛发出骇人的光,我害怕极了,与外祖母靠得更紧了。
“没什么,”她说道,“这不过是条狗罢了。现在不是魔鬼出现的时候,太晚了,不是公鸡已经叫过头遍了吗?!”
她抱过狗来,轻轻拍着,叮嘱道:“小家伙,你可不能吓着我的怪孙啊!”
狗安顺地凑近我的腿碰了一下,我们三个一起继续赶路。外祖母几次走到贫民小屋的窗口,放下了“充满爱心的布施。”天开始亮起来了,灰色的房屋从黑暗中露了出来,纳波尔教堂白净的钟楼矗立着。公墓的砖墙残缺不全,像破席子一样。
“我累了,”外祖母说,“该回家啦!那些村里的女人一醒来,就会发现圣母给她们的孩子送来了一点点礼物!当人们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很少的一点儿东西也能使他们感激不尽!哎哟,阿廖沙,大家都过穷苦的日子,但是谁对他们都漠不关心啊!有钱人不想上帝,也不管最后的审判,不把穷人当朋友和兄弟。他们一心一意地搜刮金钱——这黄金呀,正是通往地狱的柴薪!你看就是这样!或者,就该相互关心,而上帝是关心所有的人的!我感到高兴的是,你又和我在一起了……”
我心里也暗自高兴,隐约觉得自己跟永远无法忘却的东西结合在一块儿了。在我的旁边,那条狐狸脸的棕毛狗,目光温顺而负疚,来来回回地打着转。
“它也要跟咱们一块儿生活吗?”
“有什么办法呢?既然你乐意,那就让它留下吧。我拿面包圈给它吃,我身上还有两个呢。咱们在长凳上坐一会,我有点儿累了……”
我们坐在人家门口的长凳后上,那条狗便躺在我们的脚旁,啃那个干了的甜面包。外祖母又说了:“这附近住着一个犹太女人,她家里有9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小。我问她:‘莫谢芙娜,你这日子怎么过啊?’她就说:‘我同自己的上帝在一起,不同他还能同谁在一起生活呢?’”
我靠着外祖母温暖的身子睡着了。
日子就这样紧凑地转眼过去了,印象的洪流每天都给心灵带来某种新的东西,使人欢喜,使人惊慌,或者使人忧伤,催人思考。不久,我也开始想办法,绞尽脑汁地想找更多的机会遇见那个瘸腿女孩,跟她谈天说地,或是默默不语地跟她一起坐在门口的长凳后上——只要跟她在一起,即使一言不发,心里也是愉快的。她好像柳莺一样清丽,又会很动听地讲顿河哥萨克的故事。原来她在叔叔那里住过很久,她叔叔是个油坊的机械工。后来,她岁当钳工的爸爸搬到尼日尼来了。
“我还有个二叔,在皇帝身边当差。”
在夜晚河放假的日子,居民都到“外边”去了。年轻人跟女孩儿们去墓地边跳舞,成年男子则纷纷下酒馆,街上只剩下女人河小孩。女人们聚在门口,有的直接坐在地上,有的搬出了长凳子,她们大声地闲聊着,打趣着,说东家长李家短。孩子们打板球、玩打木棒,打“槌球”。当妈妈的注意着孩子的玩耍,鼓励那些机灵的,嘲笑那些玩得不好的孩子。喧闹声滔滔不绝,这种愉快的记忆总是久久不能忘怀。由于大人们在旁边热心观望,一帮小孩子玩得救特别起劲儿,对待所有的游戏都充满着非常饱满的精神和火一般的决胜心。但是无论玩得多带劲,科斯特罗马、丘尔卡跟我三个人中,总会有人,不是这一个就是那一个,跑到瘸腿姑娘面前大肆吹嘘一通。
“瞧见没有,柳德米拉?我一下子把五个圆柱全打出去啦!”
他亲切地笑着,一连点好几下头。以前无论玩什么,我们三个总是在一起,但是现在我看出来,丘尔卡跟科斯特罗马总是相互敌对,他们比机灵、赛力气,经常闹到哇哇大哭并厮打起来才罢休。有一次他们打得很凶,大人们不得不出面干涉,用水把他们双方浇开,就像对付两条打得不可开交的狗一样。柳德米拉待在长椅上,那只健全的脚在地上干着急地跺着。扭作一团的两个人滚到她的面前。她就用拐杖将他们隔开,同时非常害怕地叫起来:“别打啦!”
她的脸色灰白,白里带青,眼睛里的火光熄灭了,不断地翻白,就像歇斯底里发作的病人那样。还有一次,科斯特罗马跟丘尔卡玩打棒子,输的很狼狈,丢了面子的他躲在杂货店的燕麦柜台后头,蹲着小声哭泣起来。他气的咬牙切齿使得原本颧骨凸起的脸显得更加可怕了,黑洞洞的暗淡眼睛里滚出大颗大颗的泪珠,那样子简直可怜极了。
我去安慰他时,他噙着泪,呜呜咽咽地悄声说道:“总有一天……我会用砖头敲破他的脑袋的……走着瞧吧!”
丘尔卡在街道中间走来走去,就像订了婚的的青年小伙子那样歪戴着帽子,两手插在裤袋里。他已经学会了神气十足地透过牙缝吐唾沫,并且保证:“过不久我就能学会抽烟,我已经试着抽了两次,不过,有些作呕就是了。”
我眼看着就要失去一个朋友,这使我感到非常不快。而且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所有的事情都是由柳德米拉造成的。
一天傍晚,我正在院子里清理我捡来的各种骨头、碎步和破烂、柳德米拉正一摇一摇地用力挥着右手走过来。
“你好,”她说着点了三次头,“科斯特罗马是跟你一块儿的吗?”
“是。”
“丘尔卡呢?”
“丘尔卡不与我们交朋友了。这全怪你,他们都爱上你了,所以他们常常打架……”
她的脸突然烧了起来,但仍然不解地反问我道:“这又从哪儿说起呢?我错在哪里?”
“你为什么谈恋爱?”
“我并没有求他们爱我呀!”她气呼呼地说完,然后边走开边说:“这都是胡说八道!我比他们两个都大,我已经十四岁了!年龄比他们大的姑娘,小伙子是不会爱的……”
“你知道什么!”我想逗逗她,提高嗓门说:“那个女掌柜——‘马鞭子’的妹子,都是个老太太了,还跟小伙子瞎混呢!”
柳德米拉回过头来看着我,把拐杖深深地扎进了院子的泥土里。
“你才什么都不知道呢,”她急急忙忙说了起来,声音中夹带这哭腔,她的一对可爱的眼睛,放射出美里的光辉,“女掌柜本来就不规矩,难道我也像那种人吗?我还小,不许别人接近我,撩我一把什么的……你去读读《堪警察加女人》这本小说,去读读第二部再来跟我说吧!”
她哽咽着走了,我觉得有些对不起她。在她的话里有一种我还不大明白的道理。为什么我的伙伴们要捏她呢?可他们还说爱上她了呢……
第二天我买了两戈比麦糖,打算当面向她道歉,我知道她爱吃麦糖。
“你吃一点吧!”
她装模作样地说:“你走,我不理你了!”
但她马上抓起糖,对我说:
“至少总该用纸包起来嘛,你的手好脏啊。”
“我有洗过,但是洗不干净。”
她用纤细瘦弱的手,拿起我的手观察一会说:“怎么会是这样?”
“你的手指也到处都是伤……”
“那是针线扎的,我要做许多针线活……”
没过几分钟,她打量一下周围,对我说:“喂,我们找个地方躲起来念《堪察加女人》,好吗?”
我们找了很久,哪儿都不合适,最后决定到洗澡房的更衣室去,那儿虽然光线不好,但靠着窗户坐也是可以的。窗户是朝着棚房和邻近屠宰场之间的一个脏角落,人们很少到这里来。她斜坐在窗口前,把瘸腿搁在长凳子上,好腿则放在地上,又皱又烂的书挡住了她的脸庞,她饱含感情地生动地念着一连串深奥乏味的句子。
我那时很感动,坐在地板上,瞅着她那双严厉的眼睛——像两簇碧色的火光,在书页上有顺序地移动着。有时泪水在柳德米拉的眼睛打着转,声音也颤抖着。她把难懂的句子中的生疏的字眼很快念了过去。但是我抓住这些字,竭力把它们塞到我正编着的诗里,想方设法改动它们的使用顺序。但这就完全妨碍了我去理解书中的故事,我也就不知道她在讲些什么了。狗在我的身旁打瞌睡,我给它取名叫“快风”,因为它身段细长,跑起来飞一般快,吠叫的时候像烟囱里的秋风一般。
“你在听吗?”她问。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词语的混乱,更加激起了我的不安,我越来越想要把这些词语重新加以排列,组成另一个样子,就像诗歌中的词语那样。诗篇中的每一个字词都是跳跃的,好像天上的繁星一样闪着光芒。夜幕降临的时候,柳德米拉放下那只拿书累得已经发白的手。问我:“你看,挺棒的吧?”
从这天傍晚起,我们就经常坐在更衣室里。再后来柳德米拉不再念《堪察加女人》了,这使我很愉快。因为她总是追着我问这部不知所云的书里讲的是什么,而我却无从回答。说这本书没完没了,是因为在我们开始读第二卷之后,就出了第三卷,而小姑娘还告诉我说第四卷也有了。遇到阴雨天就更让人高兴了,当然,不是休息日烧水洗澡的阴雨天。
外面正在下雨,谁也不会走到院子里来,不会走到我们这个黑暗的角落里来。柳德米拉很害怕被人看见。
“还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像的呢?”她低声地问。
我知道,也害怕有人碰上我们。我们坐在那儿讲着话整整几个小时。有时候我讲外祖母讲过的故事,有时候柳德米拉讲顿河,讲哥萨克的生活。
“啊,那里多好啊!”她叹息着说,“这里,这里有什么呢?这里只有穷人生活得……”
我心里暗自决定等自己长大以后,一定要到顿河去看看。不久后,我们不再去洗澡房的更衣室了。柳德米拉的母亲开始在一个毛皮匠店里工作,大清早就出门。妹妹在学校读书,哥哥在一家瓷砖厂做工。阴雨天我就上她家里去,帮她做饭,打扫屋子和厨房,她笑着说:“我和你一起生活,就像一对夫妻,只是分开睡觉罢了。我们过得甚至比夫妻还好些,因为丈夫是不帮妻子干活的……”
我有钱时,就买了糕点来一起喝茶。为了不让唉啰嗦的柳德米拉的母亲看到,就把烧好的茶水搁在冷水里泡凉。外祖母有时候也来找我们,她坐下来织花边,要不就绣花,讲美妙的通话故事。趁外祖父进程后,柳德米拉就到我们家里来,大家痛快地大吃一顿。
外祖母说:“哎呀,我们过得多好,自给自足,要什么有什么!”
她赞同我们的友谊:“男孩子跟女孩子拥有纯洁的友谊是件好事!但是绝不能胡闹……”
她又用简单明了的话告诉我们,什么是“胡闹”。她说得很漂亮、很感人,所以我很好地理解了,不应该去摘含苞未放的花,不然它既不会发出香味,也不会结出果来。我们没想过要“胡闹”,但是也没因此妨碍我跟柳德米拉讲人们闭口不提的事情。当然有必要的时候我们才讲。因为我们看到毒粗俗的男女关系太多也太不顺眼了,真是有些忍无可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