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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天》余华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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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了这里的盛宴。在一片芳草地上,有硕果累累的果树,有欣欣向荣的蔬菜,还有潺潺流动的河水。死者分别为坐在草地上,仿佛围坐在一桌一桌的酒席,他们的动作千姿百态,有埋头快吃的,有慢慢品尝的,有说话聊天的,有抽烟喝酒的,有举手干杯的,有吃饱后摸起肚子的……我看见几个肉体的人和几个骨骼的人穿梭其间,他们做出来的是端盘子的动作和斟酒的动作,我知道这几个是服务员。

我走了过去,一个骨骼的人迎上来说:“欢迎光临谭家菜。”

这个少女般的声音说出谭家菜让我一怔,然后我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喊叫我的名字:

“杨飞。”

我沿着声音望去,看到谭家鑫一瘸一拐地快步走了过来,他的右手是托着一个盘子的动作。我看见他脸上的喜悦表情,这是在那个离去的世界里没有见过的表情,在那里他面对我的时候只有苦笑。他走到我跟前,欣喜地说:

“杨飞,你是哪天到这里的?”

“昨天。”我说。

“我们过来四天了。”

谭家鑫说话时,右手一直是拖着盘子的动作。他回头喊叫他的妻子和女儿,还有女婿。他大声喊叫他们的名字,把自己的喜悦传递给他们:

“杨飞来啦。”

我见到谭家鑫的妻子、女儿和女婿走来了,他们的手都是端着盘子和提着酒瓶的动作。谭家鑫对着走来的他们说:

“谭家菜今天开张,杨飞今天就来了。”

他们走到我跟前,笑呵呵的上下打量我。谭家鑫的妻子说:“你看上去瘦了一些。”

“我们也瘦了。”谭家鑫快乐地说,“来到这里的人都会越来越瘦,这里的人个个都是好身材。”

谭家鑫的女儿问我:“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我没有墓地。”我说,“你们呢?”

谭家鑫的脸上掠过一丝哀愁,他说:“我们的亲戚都在广东,他们可能还不知道我们的事。”

谭家鑫的妻子说:“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快乐的表情回到了谭家鑫的脸上,他说:“对,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我问谭家鑫:“你的腿断了?”

谭家鑫笑声朗朗地说:“腿断了我走路更快。”

这时那边响起了叫声:“我们的菜呢,我们的酒呢……”

谭家鑫转身对哪边喊叫一声:“来啦。”

谭家鑫右手是托着盘子的动作,一瘸一拐的快步走去。他的妻子、女儿和女婿是端着盘子提着酒瓶的动作,他们向着那边匆匆的走去。

谭家鑫走去时回头问我:“吃什么?”

“还是那碗面条。”

“好嘞。”

我寻找到一个座位,坐在草地上,感觉像是坐在椅子上。我的对面坐着一个骨骼,他做出来的只有饮酒的动作,没有用筷子夹菜吃饭的动作,他空洞的眼睛望着我手臂上的黑纱。

我觉得他的穿着很奇怪,黑色的衣服看上去很宽大,可是没有袖管,暴露出了骨骼的手臂和肩膀,黝黑的颜色仿佛经历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黑衣在两侧肩膀处留下了毛边,两只袖管好像是被撕下的。

我们互相看着,他先说话了:“哪天过来的?”

“第五天了,”我说,“到这里是昨天。”

他举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后是斟酒的动作。

他感叹道:“孤零零一个人。”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手臂上的黑纱。

“你还知道给自己戴上黑纱过来,”他说,“有些孤零零的冒失鬼来到这里,没戴黑纱,就羡慕上了,就来缠着我,要我撕给他们一节袖管当做黑纱。”

我看着他暴露在外的骨骼的手臂和肩膀,微微笑了起来。他做出了举杯一饮而尽喝放下酒杯的动作。

他用手比划着说:“原来的袖管很长,都超过两个手指,现在你看看,两个肩膀都露出来了。”

“你呢,”我问他,“你不需要黑纱?”

“我在那边还有家人,”他说,“他们可能忘掉我了。”

他做出拿起酒瓶的动作和给酒杯斟酒的动作,动作显示是最后一杯了,他再次做出一饮而尽的动作。

“好酒。”他说。

“你喝的是什么酒?”我问他。

“黄酒。”他说。

“什么牌子的黄酒?”

“不知道。”

我笑了,问他:“你过来多久了?”

“忘了。”

“忘了的话,应该很久了。”

“太久了。”

“你在这里应该见多识广,我请教一个问题。”我说出了思绪里突然出现的念头,“我怎么觉得死后反而是永生。”

他空洞的眼睛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说:“为什么死后要去安息之地?”

他似乎笑了,他说:“不知道。”

我说:“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自己烧成一小盒灰?”

他说:“这是个规矩。”

我问他:“有墓地的得到安息,没墓地的得到永生,你说哪个更好?”

他回答:“不知道。”

然后他扭头喊叫:“服务员,埋单。”

一个骨骼的女服务员走过来说:“五十元。”

他做出了将五十元放在桌子上的动作,对我点点头后起身,离去时对我说:

“小子,别想那么多。”

我看着他身上宽大的黑色衣服和两条纤细的骨骼手臂,不由得想到甲壳虫。他的背影逐渐远去,消失在其他的骨骼之中。

谭家鑫的女婿走过来,双手是端着一碗面条的动作,随后是递给我的动作,我的双手是接过来的动作。

我做出把那碗面条放在草地上的动作,感觉像是放在桌子上。然后我的左手是端着碗的动作,右手是拿着筷子的动作,我完成了吃一口面条的动作,我的嘴里开始了品尝的动作。我觉得和那个已经离去世界里的味道一样。

我意识到四周充满欢声笑语,他们都在快乐的吃着喝着,同时快乐地数落起了那个离去世界里的毒大米、毒奶粉、毒馒头、假鸡蛋、石膏面条、化学火锅、大便臭豆腐、苏丹红、地沟油。

在朗朗笑声里,他们赞美起了这里的饮食,我听到新鲜美味健康这样的词汇接踵而来。

一个声音说:“全中国只有两个地方的食品是安全的。”

“哪两个地方?”

“这里是一个。”

“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就是那边的国宴。”

“说得好,”有人说,“我们在这里享受的是国宴的吃喝待遇。”

我微笑时发现自己吃面条的动作没有了,我意识到已经吃完,这时听到旁边有人喊叫:

“埋单。”

一个骨骼的服务员走过来,对他说:“八十七元。”

他对服务员说:“给你一百。”

服务员说:“找你十三元。”

他说:“谢啦。”

整个结账过程只是对话,动作也没有。这时谭家鑫一瘸一拐向我走过来,他手里是端着一个盘子的动作,我知道是送给我一个果盘,我做出接过来的动作。他在我对面坐下来,对我说:

“这是刚刚摘下来的新鲜水果。”

我开始了吃水果的动作,我感觉到了甘美香甜,我说:“谭家菜这么快又开张了。”

“这里没有公安、消防、卫生、工商、税务这些部门。”他说,“在那边开一家餐馆,消防会拖上你一两年,说你的餐馆有火灾隐患;卫生会拖上你一两年,说你的卫生条件不合格。你只有给他们送钱送礼,他们才允许你开业。”

随即他有些不安地问我:“你没有很我们吧?”

“为什么要恨你们?”

“我们把你堵在屋子里。”

我想起在那个世界里的最后情景,谭家鑫的眼睛在烟雾里瞪着我,对我大声喊叫。

我说:“你好像在对我喊叫。”

“我叫你快跑。”他叹了一口气说,“我们谁也没有堵住,就堵住了你。”

我摇摇头说:“不是你们堵住我,是我自己没有走。”

我没有告诉她那张报纸和报纸上关于李青自杀的报道,这个说起来过于漫长。

也许以后的某一时刻,我会向他娓娓道来。

谭家鑫仍然在内疚里不能自拔,他向我解释为何在厨房起火后,他们要堵住大门让顾客付钱后再走,他说他的饭馆经营上入不敷出三年多了。

“我昏了头。”他说,“害了自己,害了家人,也害了你。”

“来到这里也不错,”我说,“我父亲也在这里。”

“你父亲在这里?”谭家鑫叫了起来,“他怎么没有一起来?”

“我还没有找到他。”我说,“我觉得他就在这里。”

“你找到后,一定要带他过来。”谭家鑫说。

“我会带他过来的。”我说。

谭家鑫在我对面坐了一会儿,他不再是愁眉不展,而是笑容满面。他起身离开时再次说,找到父亲后一定要带他到这里来尝一尝。

然后我结账了,一个骨骼的女生走过来,我想她是谭家鑫刚刚招收来的服务员。她对我说:

“面条十一元,果盘是赠送的。”

我说:“给你二十元。”

她说:“找你九元。”

我们之间也是只有对话,没有动作。当我起身走去时,这个骨骼的女生在后面热情地说:“谢谢光临!欢迎下次再来!”

在一片青翠欲滴的竹林前,一个袖管上戴着黑纱的骨骼走到我面前。我注意到他前额的小小圆洞,我见过他,向他打听过父亲的行踪。我向他微笑,他也在微笑,他的微笑不是波动的表情,而是像轻风一样从他空洞的眼睛和空洞的嘴里吹拂出来。

“那里有篝火。”他说,“就在那里。”

我顺着他手指望向天边似的望向远处。远处的草地正在广阔的铺展过去,草地结束的地方有闪闪发亮的迹象,像是一根丝带,我感到那是河流。那里还有绿色的火,看上去像是打火机打出来的微小之火。我看见一些骨骼的人从山坡走下去,从树林走出来,陆续走向那里。

“过去坐一会儿吧。”他说。

“那是什么地方?”我问他。

“河边,”他说,“有一堆篝火。”

“你们经常去那里?”

“不是经常,每隔一段时间去一次。”

“这里的人都去?”

“不是,”他看看我袖管上的黑纱,又指指自己袖管上的黑纱说,“是我们这样的人。”

我明白了,那里是自我悼念者的聚集之地。我点点头,跟随他走向丝带般的河流和微小的篝火。我们的脚步在草丛里延伸过去,青草发出了咝咝响声。

我看着他袖管上的黑纱,问他:“你是怎么过来的?”

“快九年了。”他说。

他的声音里出现了追忆的调子:“那时候我结婚两年多,我老婆有精神病,结婚前我不知道,结婚前我见过他三次,觉得她笑起来有些奇怪,我心里不踏实,我父母觉得没什么,女方的家境很好,嫁妆很多,嫁妆里还有一张两万元的存折。我们那边的农村很穷,找对象结婚都是父母做主,两万元可以盖一幢两层高的楼房,我父母就定下这门亲事,结婚后知道她有精神病。”

“他还好,不打不闹,就是一天到晚嘿嘿笑个不停,什么活儿都不干。我父母后悔了,觉得对不起我,但是他们不让我离婚,说楼房盖起来了,用的是她嫁妆的钱,不能过河拆桥。我也没想到要离婚,我想就这样过下去吧,再说她在神经病里面算是文静的,晚上睡着了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那年的夏天,她离家出走,她自己也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我出去找她,我父母和哥哥嫂子也出去找她,去了了很多地方,到处打听她,没有她的消息。我们找了三天,找不到她,就去告诉她娘家的人,她娘家的人怀疑是我把他害死的,就去县里公安局报案。”

她出走的第五天,离我们村两公里远的地方有一个池塘里浮起来一具女尸,夏天太热,女尸被发现时已经腐烂,认不出样子,警察让我和她娘家的人去辨认,我们都认不出来,只是觉得女尸的身高和她差不多。警察说女尸淹死和她出走时同一天,我觉得就是她,她娘家的人也觉得就是她。我想她可能是不小心走进池塘里去的,她有精神病,不知道走进池塘会淹死的。我心里还是有点难过的,不管怎样我们做了两年多的夫妻。

过了两天,警察来问我,她出走那天我在做什么,那天我进城了,我是晚上回家发现她不在的。警察问我有没有人可以证明我进城了,我想了想说没有,警察给我做了笔录就走了。她娘家的人认定是我杀了她,警察也这么认为,就把我抓了起来。

我父母和哥哥嫂子开始不相信我会杀了她,后来我自己承认杀了她,他们就相信了。他们很伤心,也怨恨我,我让他们做人都抬不起头来,我们那边的农村就是这样,家里出了个杀人犯,全家人都不敢见人。法庭宣判我死刑时他们一个都没来,她娘家的人都来了。我不怪他们,我被抓起来后,他们想来见我,警察不让他们见,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人,不知道我是冤枉的。

我承认杀了她是没有办法,警察把我吊起来打,逼我认罪,屎尿都被他们打出来了,我的两只手被捆绑起来吊了两天,因为失血有四根手指黑了,他们说是坏死了。以后他们就把我反吊起来打,两只脚吊在上面,头朝下,反吊起来打最疼的不是身上了,是眼睛,汗水是咸的,流进眼睛跟针在扎着眼睛那么疼。我想想还是死了好,就承认了。

他停顿了一下问我:“为什么眉毛要长在眼睛上面?”

“为什么?”

“为了挡汗水。”

我听到他的轻轻笑声,像是独自的微笑。

他指指自己的后脑,又指指自己前额上的圆洞说:“子弹从面打进去,从这里出来的。”

他低头看看自己袖管上的黑纱,继续说:“我来到这里,看到有人给自己带着黑纱,也想给自己戴,我觉得那边没有人给我带黑纱,我的父母和哥哥嫂子不敢戴,因为我是杀人犯。我看见一个人,穿着很长很宽的黑衣服,袖管很长,我问他能不能撕下一截袖管给我,他知道我要它干什么,就撕下来一截送给我。我戴上黑纱后心里踏实了。”

“在我后面过来的人里边,有一个知道我的事,他告诉我,我被枪毙半年后,我的精神病老婆突然回家了。她的衣服又脏又破,脸上也脏的没人能认出来,她站在家门口嘿嘿笑个不停,站了半天,村里有个人认出了她。”

“那边的人终于知道我是冤枉的,我父母和哥哥嫂子哭了两天,觉得我太可怜了,政府赔偿给他们五十多万,他们给我买了一块很好的墓地……”

“你有墓地?”我问他,“为什么还在这里?”

“我那时候把黑纱取下来,扔在一颗树下,准备去了,走出了十多步,舍不得,又回去捡起来戴上。”他说,“戴上黑纱,我就不去了。”

“你不想去安息了?”我问。

“我想去,”他说,“我那时候想反正有墓地了,不用急,什么时候想去了就去。”

“多少年了?”

“八年了。”

“墓地还在吗?”

“还在,一直在。”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以后去。”

我们走到了自我悼念者的聚集之地。我的眼前出现宽阔的河流,闪闪发亮的景象也宽阔起来。一堆绿色篝火在河边熊熊燃烧,跳跃不止的绿色火星仿佛是飞舞的萤火虫。

已经有不少带着黑纱的骨骼坐在篝火旁,我跟着他走了进去,寻找可以坐下的位置,我看到一些做下的骨骼正在移动,为我们腾出一个又一个空间,我站在那里犹豫不决,不知道应该走向哪个。看到他走到近旁的位置坐下,我也走过去坐下来。我抬起头来,看见还有正在走来的,有的沿着草坡走来,有的沿着河边走来,他们像涓涓细流那样汇集过来。

我听到身旁的骨骼发出友好的声音:“你好。”

“你好”形成轻微的声浪,从我这里发出,围绕着篝火转了一圈,回到我这里后掉落下去。

我悄声问他:“他们是在问候我吗?”

“是的,”他说,“你是新来的。”

我感到自己像是一棵回到森林的树,一滴回到河流的水,一粒回到泥土的尘埃。戴着黑纱的陆续坐了下来,仿佛是声音陆续降落到安静里。我们围坐在篝火旁,宽广的沉默里暗暗涌动千言万语,那时很多的卑微人生在自我诉说。每一个在那个离去的世界里都有着不愿回首的心酸事,每一个都是那里的孤苦伶仃者。我们自己悼念自己聚集到一起,可是当我们围坐在绿色的篝火四周之时,我们不再孤苦伶仃。

没有说话,没有动作,只有无声的相视而笑。我们坐在静默里,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只是为了感受我们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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