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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天》余华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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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十多年里,张刚的父母一直在努力为儿子争取烈士的称号。起先市公安局不同意,理由是张刚并非因公殉职。张刚的父母踏上漫漫上访路,先去省里的公安厅,后去北京的公安部。市公安局队长刚父母的上访头疼不已,有一年北京两会期间,张刚父母曾经在天安门广场上打出横幅,要求追认他们儿子为烈士。这让北京有关部门十分恼火,省里和市里的相关部门受到严厉批评。市公安局只好向上面打报告,请求追认张刚为烈士。省公安厅上报北京,北京一直没有批复。张刚的父母仍然坚持不懈上访,尤其是北京召开两会和党代表会期间,他们都会跳上北上的火车,可是每次都被阻截在途中,然后关押在不同的小旅店,等到北京的会议结束,他们才被释放。张刚父母为儿子争取烈士称号的上访故事在网上披露后,市里不再派人阻截和关押张刚父母,更换了一种方式,每当北京召开两会或者党代表的敏感时期,他们都要派人陪同张刚父母出去游山玩水,张刚父母每年都能=能够享受到只有领导们才能享受的公款旅游。张刚父母经历了漫长的没有结果的上访之后,绝望的心态变成了游戏的心态,每当敏感时期来临,他们就会向市里提出来还有哪个著名的风景区没有去过,意思是要去那里旅游。市里为此叫苦不迭,说是十多年来花在张刚父母身上的钱差不多有一百万了。

第五天

我寻找我的父亲,在这里,在骨骼的人群里,我有一个奇妙的感觉,这里有他的痕迹,虽然是雁过留声般的飘渺,可是我感觉到了,就像头发感觉到微风那样。我知道即使父亲站在面前,我也认不出来,但是他会一眼认出我。我迎着骨骼的他们走去,有时候是一群,有时候是几个,我自我展览的站在他们前面,期望中间有一个声音响起:

“杨飞。”

我知道这个声音会是陌生的,如同李青的声音是陌生的那样,但是我能够从声调里分辨出父亲的叫声。在那个离去的世界里,父亲叫我的声音总是带着亲切的声调,在这个世界里应该也是这样。

这里四处游荡着没有墓地的身影,这些无法抵达安息之地的身影恍若移动的树木,时而是一棵一棵分开的树,时而是一片一片聚集起来的树林。我行走在他们中间,仿佛行走在被砍发过的森林里面。我期待父亲的声音出现,在前面、在后面、在左边、在右边,我的名字被他喊叫出来。

我不时遇到手臂上戴着黑纱的人,那些被黑纱套住的袖管显得空空荡荡,我知道他们来到这里很久了,他们的袖管里已经没有皮肉了,只剩下骨骼。他们和我相视而笑,他们的笑容不是在脸上的表情里,而是在空洞的眼睛里,因为他们的脸上没有表情了,只有石头似的骨骼,但是我感受到那些会心的微笑,因为我们是同样的人,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没有人会为我们戴上黑纱,我们都是在自己悼念自己。

一个手臂上带着黑纱的人注意到我寻找的眼神,他战力在我面前,我看着他骨骼的面容,他的额前有一个小小dong口,他发出有好的声音。

“你在找人?”他问我,“你是找一个人,还是找几个人?”

“找一个人。”我说,“我的父亲,他可能就在这里。”

“你的父亲?”

“他叫杨金彪。”

“名字在这里没有用。”

“他六十多岁……”

“这里的人看不出年龄。”

我看着在远处和近处走动的骨骼,确实看不出他们的年龄。我的眼睛只能区分出高的和矮的,宽的和细的;我的耳朵只能区分男的和女的,老的和小的。

我想到父亲最后虚弱不堪的模样,我说:“他身高一米七,很瘦的样子……”

“这里的人都是很瘦的样子。”

我看着那些瘦到只剩下骨骼的人,不知道如何描述我的父亲了。

他问我:“你记得他是穿什么衣服过来的?”

“铁路制服,”我告诉他,“崭新的铁路制服。”

“他过来多久了?”

“一年多了。”

“我见过穿其他制服的,没见过穿铁路制服的。”

“也许别人见过穿铁路制服的。”

“我在这里很久了,我没见过,别人也不会见过。”

“也许他换了衣服。”

“不少人是换了衣服来到这里的。”

“我觉得他就在这里。”

“你要是找不到他,他可能去墓地了。”

“他没有墓地。”

“没有墓地,他应该还在这里。”

我在寻找父亲的游走里不知不觉来到那两个下棋的骨骼跟前,他们两个盘腿坐在草地上,像是两个雕像那样专注。他们的身体纹丝不动,只是手在不停地做出下棋的动作。我没有看见棋盘,也没有看见棋子,只看见他们骨骼的手在下棋,我看不懂他们是在下象棋,还是在下围棋。

一只骨骼的手刚刚放下一颗棋子,马上又拿了起来,两只骨骼的手立刻按住这只骨骼的手,两只手的主人叫了起来:

“不能悔棋。”

一只手的主人也叫了起来:“你刚刚也悔棋了。”

“我刚才悔棋是因为你前面悔棋了。”

“我前面悔棋是因为你再前面悔棋了。”

“我再前面悔棋是因为你昨天悔棋了。”

“昨天是你先悔棋,我再悔棋的。”

“前天先悔棋的是你。”

“再前天是谁先悔棋?”

两个人争吵不休,他们互相指责对方悔棋,而且追根溯源,指责对方悔棋的时间从天数变成月数,又从月数变成年数。

两只手的主人叫道:“这步棋不能让你悔,我马上要赢了。”

一只手的主人叫道:“我就要悔棋。”

“我不和你下棋了。”

“我也不和你下了。”

“我永远不和你下棋了。”

“我早就不想和你下棋了。”

“我告诉你,我要走了,我明天就去火化,就去我的墓地。”

“我早就想去火化,早就想去我的墓地了。”

我打断他们的争吵:‘我知道你们的故事。’

“这里的人都知道我们的故事。”一个说。

“新来的可能不知道。”另一个纠正道。

“就是新来的不知道,我们的故事也烂大街了。”

“文明用语的话,我们的故事家喻户晓。”

我说:“我还知道你们的友情。”

“友情?”

他们两个发出嘻嘻笑声。

一个问另一个:“友情是什么东西?”

另一个回答:“不知道。”

他们两个嘻嘻笑着抬起头来,两双空洞的眼睛看着我,一个问我:“你是新来的?”

我还没有回答,另一个就说了:“就是那个漂亮妞带来的。”

两个骨骼低下头去,嬉笑着继续下棋。好像刚才没有争吵,刚才谁也没有悔棋。

他们下了一会儿,一个抬头问我:“你知道我们在下什么棋?”

我看了看他们手上的动作::“象棋。”

“错啦,是围棋。”

接着另一个问我:“现在知道我们下什么棋了吧?”

“当然,”我说,“是围棋。”

“错啦,我们下象棋啦。”

然后他们两个同时问我:“我们现在下什么棋?”

“不是象棋,就是围棋。”我说。

“又错啦,”他们说,“我们下五子棋了。”

他们两个哈哈大笑,两个做出同样的动作,都是一只手捂住自己肚子的部位,另一手搭在对方肩膀的部位。两个骨骼在那里笑得不停地抖动,像是两棵交叉在一起的枯树在风中抖动。

笑过之后,两个骨骼继续下棋,没过一会儿又因为悔棋争吵起来。我觉得他们下期就是为了争吵,两个你来我往的指责对方悔棋的历史。我站在那里,聆听他们快乐下棋的历史和悔棋后快乐争吵的历史。他们其乐无穷的指责对方的悔棋劣迹,他们指责追述到七年前的时候,我没有耐心了,我知道还有七八年的时间等待他们的追述,我打断他们。

“你们谁是张刚?谁是李姓,”我迟疑一下 ,觉得用当时报纸上的李姓男子不合适,我说 ,“谁是李先生?”

“李先生?”

他们两个互相看看后有嘻嘻笑起来。

然后他们说:“你自己猜。”

我仔细辨认他们,两个骨骼似乎一模一样,我说:“我猜不出来,你们像是双胞胎。”

“双胞胎?”

他们两个再次亲密无间下起棋来,刚才暴风骤雨似的争吵被我打断后立刻烟消云散。

接着他们故伎重演,问我:‘“你知道我们在下什么棋?”

“象棋,围棋,五子棋。”我一口气全部说了出来。

“错啦,”他们说,“我们在下跳棋。”

他们再次哈哈大笑,我再次看到他们两个一只手捂住自己肚子的部位,一只手搭在对方肩膀的部位,两个骨骼节奏整齐的抖动着。

我也笑了。十多年前,他们两个相隔半年来到这里,他们之间的仇恨没有越过生与死的边境线,仇恨被阻挡在了那个离去的世界里。

我寻找父亲的行走周而复始,就像钟表上的指针那样走了一圈又一圈,一直走不出钟表。我也一直到不到父亲。

我几次与一个骨骼的人群相遇,有几十个,他们不像其他的骨骼,有时聚集到一起,有时又分散开去,他们始终围成一团行走着。如同水中的月亮,无论波浪如何拉扯,月亮始终围成一团荡漾着。

我第四次与他们相遇时站住脚,他们也站住了,我与他们互相打量。他们的手连接在一起,他们的身体依靠在一起,他们组合在一起像是一棵繁茂的大树,不同的树枝高高低低。我知道他们中间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孩子,我向他们微笑,对他们说:

“你们好!”

“你好!”

我听到他们齐声回答,有男声有女声,有苍老的声音和稚嫩的声音,我看到他们空洞的眼睛里传递出来的笑意。

“你们有多少人?”我问他们。

他们还是齐声回答:“三十八个。”

“你们为什么总是在一起?”我继续问。

“我们是一起过来的。”男声回答。

“我们是一家人。”女声补充道。

他们中间响起一个男孩的声音:“为什么你只有一个人?”

“我不是一个人。”我低头看着自己左臂上的黑纱说,“我再寻找我的父亲,他穿着铁路制服。”

我面前的骨骼人群里有一个声音说话了:“我们没有见过穿过铁路制服的人。”

“他可能是换了衣服来到这里的。”我说。

一个小女孩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来:“爸爸,他是新来的吗?”

所有的男声说:“是的。”

小女孩继续问:“妈妈,他是新来的吗?”

所有的女声说:“是的。”

我问小女孩:“他们都是你的爸爸和妈妈?”

“是的。”小女孩说,“我以前只有一个爸爸妈妈,现在有很多爸爸很多妈妈。”

刚才的男孩问我:“你是怎么过来的?”

“好像是一场火灾。”我说。

男孩问身边的骨骼们:“为什么他没有烧焦?”

我感受到了他们沉默的凝视,我解释道:“我看见火的时候,听到了爆炸,房屋好像倒塌了。”

“你是被压死的吗?”小女孩问。

“可能是。”

“你的脸动过了。”男孩说。

“是的。”

小女孩问我:“我们漂亮吗?”

我尴尬的看着面前站立的三十八个骨骼,不知道如何回答小女孩脆生的问题。

小女孩说:“这里的人都说我们越来越漂亮了。”

“是这样的,”男孩说,“他们说到这里来的人都是越来越丑,只有我们越来越漂亮。”

我迟疑片刻,只能说:“我不知道。”

一个老者的声音在他们中间响了起来:“我们在火灾里烧焦了,来到这里像是三十八根木炭,后来烧焦的一片片掉落,露出现在样子,所以这里的人会这么说。”

这位老者向我讲述起他们的经历,另外三十七个无声的听着。我知道他们的来历了,在我父亲不辞而别的那一天,距离我的小店铺不到一公里的那家大型商场突然起火,银灰色调的商场烧成了黑乎乎木炭的颜色。市政府说是七人死亡,二十一人受伤,其中两人伤势严重。网上有人说死亡人数超过五十,还有人说超过一百。我看着面前的三十八个骨骼,这些都是被删除的死亡者,可是他们的亲人呢?

我说:“你们的亲人为什么也要隐瞒?”

“他们受到威胁,也拿到封口费。”老者说,“我们已经死了,只要或者的亲人们能够过上平安的生活,我们就满足了。”

“孩子呢?他们的父母……”

“现在我们是孩子的父母。”老者打断我的话。

然后他们手牵着手,身体靠着身体从我身旁无声的走了过去。他们围成一团走去,狂风也不能吹散他们。

我远远看见两个肉体完好的人从一片枝繁叶茂的桑树林那边走了过来。这是衣着简单的一男一女,他们身上所剩无几的布料不像是穿着,像是遮蔽。他们走近时,我看清了女的身上只有黑色的内裤和胸罩,男的只有蓝色的内裤。女的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蜷缩着身体走来,双手放在大腿上,仿佛在遮盖大腿。男的弯腰搂住她走来,那是保护的姿态。

他们走到我面前,仔细看着我,他们的目光像是在寻找记忆里熟悉的面容。我看见失望的表情在他们的脸上渐渐浮现,他们确定了不认识我。

男的问我:“你是新来的?”

我点点头,问他们:“你们也是新来的,你们是夫妻?”

他们两个同时点头,女的发出可怜的声音:“你在那边见过我们的女儿吗?”

我摇了摇头,我说:“那边人山人海,我不知道哪个是你们的女儿。”

女的伤心的垂下了头,男的用手抚摸她的肩膀,安慰她:“还会有新来的。”

女的重复我刚才的话:“可是那边人山人海。”

男的继续说:“总会有一个新来的在那边见过小敏。”

小敏?我觉得这是一个曾经听到过的名字。我问他们:“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他们脸上掠过丝丝恐惧的神色,这是那个离去世界里的经历投射到这里的阴影。他们的眼睛躲开我的目光,可能是眼泪在躲开我的目光。

然后男的讲述起那个可怕的经历。他们住在盛和路上,市里要拆除那里的三幢楼房,那里的住户们拒绝搬迁,与前来拆迁的对抗了三个多月,拆迁的在那个可怕的上午实施了强拆行动。他们夫妻两个下了夜班清晨回家,叫醒女儿,给她做了早餐,女儿背着书包去上学,他们上床入睡。他们在睡梦里听到外面扩音器发出一声声警告,他们太疲倦了,没有惊醒过来。此前他们听到过扩音器发出的警告声,见到过推土机严阵以待的架势,可是在与住户们对峙之后,扩音器和推土机撤退而去。所以他们以为又是来吓唬的,继续沉溺在睡梦里。知道楼房响声隆隆剧烈摇晃起来,他们才被吓醒。他们住在楼房的一层,男的从床上跳起来,拉起女的朝门口跑去,男的已经打开屋门,女的突然转身跑向沙发去拿衣服,男的跑回去拉你吃的,楼房轰然倒塌。

男的讲述的声音在这里戛然而止,女的哭泣之声响起了。

“对不起,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

“我不该拿衣服……”

“来不及了,你就是不拿衣服也来不及了。”

“我不拿衣服,你就不会跑回来,你就能逃出去。”

“我逃出去了,你怎么办?”

“你逃出去了,小敏还有父亲。”

我知道他们的女儿是谁了,就是那个穿着红色羽绒服坐在钢筋水泥的废墟上,在寒风里做作业等待父母回来的小女孩。

我告诉他们:“我见到过你们的女儿,她叫郑小敏。”

他们两个同时叫了起来:“是的,是叫郑小敏。”

我说:“她念小学四年级。”

“是的,”他们急切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对男的说:“我们通过电话,我是来做家教的那个。”

“你是杨老师?”

“对,我是杨飞。”

男的对女的说:“他就是杨老师,我说我们收入不多,他马上答应每小时只收三十元。”

女的说:“谢谢你。”

在这我听到感谢之声,我苦笑了。

男的问我:“你怎么也过来了?”

我说:“我坐在一家餐馆里,厨房起火后爆炸了。我和你们同一天过来的,比你们晚几个小时。我在餐馆里给你手机打过电话,你没有接听。”

“我没有听到手机响。”

“你那时候在废墟下面。”

“是的,”男的看着女的说,“手机可能被压坏了。”

女的急切的问:“小敏怎么样了?”

“我们约好下午四点到你们家,我到的那时候三幢楼房没有了……”

我犹豫之后,没有说他们两个在盛和路强拆事件中的死亡被掩盖了。我想,一个他们夫妻两人同时因公殉职的故事已经被编造出来,他们的女儿会得到两个装着别人骨灰的骨灰盒,然后在一个美丽的谎言里成长起来。

“小敏怎么样了?”女的再次问。

“她很好,”我说,“她是我见过最懂事的孩子,你们可以放心,她会照顾好自己的。”

“她只有十一岁。”女的心酸的说,“她每次出门上学,走过去后都会站住脚,喊叫爸爸和妈妈,等我们答应了,她说一声“我走了”,再等我们答应了,她才会去学校。”

“她和你说了什么?”男的问。

我想起了在寒风里问她冷不冷,她说很冷,我让她去不远处的肯德基做作业,我说那里暖和,她摇摇头,说爸爸妈妈回来会找不到她的。她不知道父母就在下面的废墟里。

我再次犹豫后,还是把这些告诉了他们,最后说:“她就坐在你们上面。”

我看见泪水在他们两个脸上无声地流淌,我知道这是不会枯竭的泪水。我的眼睛也湿润了,赶紧转身离去,走出一段路程后,身后的哭声像潮水那样追赶过来,他们两个人哭出了人群的哭声。我仿佛看见潮水把身穿红色羽绒服的小女孩冲上沙滩,潮水退去之后,她独自搁浅在那边的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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