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鲁达曾在诗作中吟唱“我们不必为悲伤找寻更大的田野,再辽阔也比不上我们生活的地方。”
我来到这个中心城市定居,已有二十五年,这里没有值得留恋之处。这是一个高架桥、环线、地铁组成的流水线车间,人们每天通过安检、投币、扫码和打卡,证明自己身在其中。原本为人而建的水泥大楼和玻璃幕墙,最后竟变成城市全部的目的。巨型高层建筑无休止扩张到每个角落,遮挡住每一寸天空和远方,并让人产生想拥有其中一间的欲望,大多数人要花三十年做到这个梦,比整个伯罗奔尼撒战争耗费的时间还长,而且楼盖的太他妈高了,为什么有人住到三百层就会有人想搬进四百层,他们是不是要把楼盖到上帝那里?
我曾在里寻找亚特兰蒂斯,在这里重归苏莲托,也在这里出埃及;在这里星夜赶考,在这里挂印还乡,也在这里做春天对樱桃树所做的事。而现在,这里还是和父亲一起伫立的那个河堤,一个证明生活从无意义的清晨,在这样的城市,你一旦开始失去,就将进一步失去。
直白的说,无论你过的是好是坏,迟早有一天,你总会看见专属于你的“西西弗斯之石”,你用力向上,没命地滚动什么东西,然而你的作为一钱不值。
我在三十岁前看到了这块石头,那段时间,我和栾鱼曾有希望迎来一个女儿,我看所有和育儿有关的书,熟悉食材、烹饪和营养学的关系,在培训班和一群妈妈们掌握哺乳的方法,我起好了一万个名字,始终选不出形容天使的那一个。在我昼夜等候她的降临时,那块西西弗斯石头却抢先滚下来,突然之间,我的火焰和花朵被碾进黑夜,身边流淌着冰冷的溪流,白光从四面八方涌入眼眶。
我醒来时,被人发现在楼梯口蜷缩。浑身抽搐,腿脚痉挛,口吐白沫,差点咬烂自己的舌头。这种忽然发作的怪状自此开始频繁的出现,父亲临死前的症状于我完全一致。直到这一天,大脑才想起向我展示DNA双螺旋中缺失的那一块积木。医生告诉我,这或许是遗传的最顽固癫痫,又或许是至今不能确诊的疾病,总之,它不愿老实呆在潜伏期了,从此我的大脑会经常在内部释放闪电,它果然背叛了我,我的后代将不容置疑地携带这种基因。
于是有一天,栾鱼有了个决定,她人生中还从来没有这样独立和义无反顾过,主动躺到手术床上引产,让一个医生用铁钳子拨弄成形的胚胎,夹碎后一点点取出。隔了一周之后,她才告诉我这件事,我又能说些什么?归根结底,看到验孕棒时的欣喜若狂,装修儿童房时的忘我投入,感受到胎动时忍不住哭出声,都没有意义。即使晚上我会听到婴儿遥远的呢喃,无辜而轻柔,我猝然惊醒,心如刀绞。即使想到在仪器照射下,她的一双小脚贴着自己的肚子,手掌捏着像一个花苞,像是随时要向我伸展开放。这又能代表什么?为了生活,人必须学会遗忘。
但生活又没有那么容易,一个疑问横亘在我们之间,就像一只白蚁爬进钢琴,最终蛀光除了琴弦和钢板之外的所有零件。我越是相信栾鱼做出这种决定的痛苦,就越不能解释她为何要独自承担痛苦。一个曾经遇到麻烦首先就会想到你的女孩,唯独在最痛苦时避开你,那么,你就是这个痛苦的原因。
爱情过去是怦然心动的卡萨布兰卡,充盈希望的新大陆,保持虔诚的耶路撒冷,它当然也会是将在覆亡前撤离的敦刻尔克。
我们渐渐喜欢避开对方独处,在比孤独更逼仄的房间里,各自溢出无声的泪水,我们没有相互指责,没有挖掘真相,没有触碰对方内心最隐秘的部分,更没有提起不存在的女儿,但我们必须分离,如果我们不曾爱过,我们原本可以承受逐渐物是人非的空虚和恐惧,如果我们不曾相濡以沫,我们本可以不选择体面的收场。
我和栾鱼协议离婚后,也去公司提交离职报告“我的病会给别人带来麻烦。”
“说点我们看不出的。”他们说。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现在,该我独自去面对审判了。
“当我痛苦的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
我写下关于父亲的记忆,做出最后的决定,我的生活是一吨狗shi。我不想每天平均着一小口一小口吃完,我选择一次全咽下。此处我要强调,人们总以为选择结束生命前会开个马拉松式的策划会,会像哈姆莱特一样朗诵几个月的诗歌,会给每一个亲人写信,会高喊一个慷慨悲壮的口号,并没有,如果你真的“把一切都搞砸了”,这件事就和给电脑摁关机键一样。
那天夜里,我打开窗户,外面月色温柔,风柔和地吹到脸上,星星像湿漉漉的卵石,在云彩上晾晒,“好美的夜,我该死了。”我们就该短促而硬核地唾弃生活。
我咽下的几十片安定、氨咖黄敏片,还有一些含锂的药物胶囊,药效应该发作,这时我的眼前满是电视屏幕的雪花,我怀疑怀疑癫痫又来敲门,然后幻觉就把我带入一片蓝色,比忧愁更深的蓝色。
一片蓝色汹涌的海里,一条白色的大鲸的背鳍划破水面,慢慢地,它露出山峦一样的后背,鳍翅扑打海面,喉腹褶一鼓一鼓,忽然冲天而起,身体弯曲地像死神之镰,大锤一样的尾鳍掀起巨浪,成吨的鲱鱼、磷虾、软体生物被它吸到嘴巴和臼齿之间……
十五秒后,“哗”的一声,海面开始转动,像布鲁斯音乐加速摇摆不停,形成幽深的漏斗漩涡,一股蓝色固体洁厕块的味道冲进鼻腔,我趴在马桶上,伸手指到喉咙里,整个胳膊恨不得伸进嗓门,嗷的一声,那些致人死地的药,还有胃液、肝汁、食物残渣、分泌物都一股脑吐了出来。
我停止了去死的计划,因为我听到了大鲸的心跳声,像是越来越近的擂鼓声。
屋顶在旋转,我的小腿像被马踩断一样疼痛,我从卫生间爬了出来,两手撑地,大口喘气,干呕,嗓子里喷出面糊一样的苦咸的粘稠物,鼻腔里吊下蚕丝一样的清涕,胸前湿了一片。
透过我穿的白色背心,靠近心脏的地方,不断发出红、紫、银、绿、粉色的光,大鲸心脏跳动的声音,水雷从水底爆裂的声音,传到水面,发出闷响。我意识到,这是手机铃声,父亲给我的透明石头吊坠,的确是一支现在和未来五十年都没有生产出来的手机。
我颤抖着,从怀里掏出透明石吊坠,它像星辰在地狱闪烁,我的心脏像马拉松选手冲向终点前急停一样几近爆裂。吊坠在我的掌心震动,我早该想到,未来不会有插入式卡片,这是一个内嵌式芯片的通讯器材,透明石头在墙上打出透蓝色的投屏。
上面缓缓打出一行字:
“灵石大厦F237,,11月9日。”
我揉着眼睛,怀疑自己疯了,扶着洗手间的门站起来,狠心松开手,腿就软了下去,我颤颤悠悠地撞到墙上,脸贴着墙面,忍不住问:“是谁?”
光标在墙面上跳动着,又重复了一遍
“灵石大厦 F237 11月9日 ”
我触摸墙上的字,光标在不停的移动,像蚕在飞快地吐丝,这行字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爬满其余四面墙,印在窗帘上、桌面上、地板上、天花板上、甚至印在我全身上下,眼睛能看到的所有地方都写满了这一行字。
我瘫软在地上,神经已经到了分裂的边缘,感觉癫痫马上就要发生,不知道要跟谁对话 “你想做什么?要我做什么?”
这些重复的字一齐消失了,像是什么也没发生,又像是沉思前突然的寂静,哀歌唱响前片刻的黑夜。许久之后,一束光打在天花板上,我看到三个字:
“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