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姆沙先生!”中间那位房客向父亲喊,食指指着缓缓前进的格里高尔,没有多说一句话。小提琴的声音戛然而止,中间那位房客先是摇摇头,对他的朋友笑了笑,随后又望向格里高尔。父亲似乎觉得先安抚房客要比赶走格里高尔来得要紧,虽然那几位先生根本不紧张,似乎觉得格里高尔比小提琴演奏更有趣。父亲急忙向他们跑过去,张开双臂,想把他们推回他们的房间里,同时想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他们投向格里高尔的视线。此刻他们倒真有点恼怒,不知道是由于父亲的举止,还是由于他们恍然大悟,原来隔壁房间里住的居然是像格里高尔这样的邻居。他们要求父亲解释,也举起手臂,不安地捻着胡子,缓缓退回他们的房间。此时,在演奏被骤然打断后恍惚失神的妹妹回过神来,原本她垂下的双手仍拿着小提琴和琴弓,她也继续看着乐谱,仿佛仍在演奏中。此刻她蓦地打起精神,往隔壁房间跑去。三位房客在父亲的催促下加速回房,母亲则由于呼吸困难,仍坐在椅子上。被子和垫褥在妹妹训练有素的双手下翻腾,那几位先生还没进到房间里,她已经把床铺好,溜了出来。父亲似乎又犯了顽固的毛病,忘了对房客应有的尊重,只是一个劲儿催赶,直到中间那位房客在房间门口重重跺脚,父亲才停下脚步。“我郑重宣布,”房客说着举着一只手,向母亲和妹妹看了一眼,“基于这间公寓和这个家庭里令人作呕的情况,”说到这里,他狠狠地往地板上啐了一口,“我要立刻解除租约。至于已经住了的这几天,我当然也不会付半毛钱。不但如此,我还要考虑要不要向你索赔。信不信由你,我很容易就能找到理由来要求赔偿。”他不再说话,直视着前方,像在等待什么。他的两个朋友果然立刻插进话来说:“我们也马上退租。”此话一出,中间那位先生就握住门把手,“砰”的一声关上门。
父亲步履踉跄,双手摸索着回到他的椅子旁,跌坐下去,看似如平日晚上一般伸展四肢准备小睡,但他的头点个不停,显然不是在睡觉。这段时间里,格里高尔始终静静地趴在那三位房客发现他的地方,无力动弹,也许是由于计划失败而感到失望,也许是因长期挨饿而变得虚弱。他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担心众人的怒气在下一瞬间就会一股脑儿地宣泄在他身上,他屏息以待。小提琴在母亲颤抖的手指下自她怀中滑落,发出了震耳的声响,但就连这声音也没有吓着他。
“亲爱的爸妈,”妹妹说,拍了一下桌面当做开场,“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就算你们看不出来,我已经看出来了。我不想在这只怪物面前说出哥哥的名字,所以只说:我们得摆脱这东西。我们已经尽力照顾他,容忍他,算是仁至义尽了,我想谁也不能对我们有半点指责。”“说得对极了。”父亲喃喃自语。母亲仍在喘气,眼神错乱,捂着嘴巴,闷声咳了起来。
妹妹急忙跑到母亲身边,扶住她的额头。听了妹妹这番话,父亲似乎起了某种念头。房客用过晚餐后,碗盘还留在桌上,父亲坐直身子,在碗盘之间把玩他的制服帽子,偶尔望向安静的格里高尔。
“我们得设法摆脱它,”现在妹妹只对着父亲说,因为母亲在咳嗽,什么也听不见,“他会要了你们的命,我能看见这个结局。我们都已经得这么辛苦地工作,没法再在家里忍受这种无尽的折磨。我再也受不了了。”她嚎啕大哭起来,眼泪落在母亲脸上,她木然地伸手将之擦去。
“孩子啊,”父亲深有同感地说,谅解之情溢于言表,“可是我们该怎么办?”
妹妹却只耸耸肩膀,表示一筹莫展。刚才她还意志坚决,如今在哭泣中却没了主意。
“如果他听得懂我们的话……”父亲半带着询问的口吻说,妹妹一边哭一边用力摆摆手,表示这根本不可能。
“如果他听得懂我们的话,”父亲又说了一次,闭上眼睛,认可妹妹认为此事绝无可能的想法,“也许我们还能和他达成某种协议,可是像现在这样……”
“他得离开这儿,”妹妹喊道,“爸爸,这是唯一的办法,你只要别再以为他是格里高尔就行了。我们的不幸就在于这么久以来我们一直相信他是格里高尔,但他怎么可能会是格里高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