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里高尔无力地躺在那儿好一会儿,四周静悄悄的,这也许是个好兆头。门铃响了,女佣自然是把自己锁在厨房里,葛蕾特得去开门。父亲走进来,脱口就问:“出了什么事?”葛蕾特的神情大概已经透露一切,她显然把脸埋在父亲胸前,闷声回答:“妈妈刚才昏了过去,不过现在好多了。格里高尔跑了出来。”“这早在我意料之中,”父亲说,“我早就跟你们说过,可是你们这些女人家就是不听。”格里高尔知道父亲把葛蕾特简短的说明往坏的方面想,以为格里高尔做出了什么暴行,因为他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办法向父亲解释,只能想办法平息父亲的怒气。于是他逃到自己房间门口紧贴着门,让父亲一从前厅进来就能看见他一心想马上回房去,无须赶他,只要把门打开,他就会马上消失无踪。
然而父亲没有心情去注意这种微妙的暗示,一进来就喊了声“啊”仿佛又喜又怒。格里高尔从门边缩回头,抬起头来面向父亲,很意外父亲竟是此刻站在那里的这副模样。不过,因为最近他只顾着爬来爬去,没像从前一样关心家里所发生的事,应该料想得到家中情况已有变化。话虽如此,这果真是父亲吗,还是从前那个人吗?从前格里高尔动身出差时,父亲还困倦地缩在床上;傍晚格里高尔回家时,他身穿睡袍坐在椅子上迎接他,根本站不起来,只抬抬手臂表示高兴。一年当中,全家人难得有几次在星期天和重要节日一起散步,格里高尔和母亲走得已经够慢了,走在他们之间的父亲还要慢。他裹着旧大衣,小心翼翼地伸出拐杖,费力地向前移动,每逢有话要说,几乎总是停下脚步,让同行的人聚拢在他身边。然而此刻他却站得很挺直,身穿一件笔挺的蓝色制服,镶着金色的纽扣,像是银行工友的穿着。外套衣服又高又硬,凸显出厚实的双下巴。浓眉之下,一双黑眼睛炯炯有神,平日散乱的白发一丝不乱地梳成油亮的旁分发型。帽子上有金色的字母缩写,大概是一家银行的标志。他把帽子一扔,撩起制服外套的长下摆,双手插在裤袋里,满脸怒色地朝格里高尔走过去,帽子呈一道弧线飞过整个房间,落在沙发上。父亲大概也不知道自己打算做什么,却把脚抬得特别高,鞋跟之巨大让格里高尔吃了一惊。但格里高尔并没有多想,从他开始新生活的第一天,他就知道父亲认为对他只宜采取最严厉的态度。于是他从父亲面前抛开,父亲站住不动他便停下,父亲稍微动一下,他便急忙往前跑。他们就这样在房间里绕了好几圈,没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由于速度缓慢,看起来并不像一场追逐,于是格里高尔暂时留在地板上,再说他也担心自己若是逃到墙壁或天花板上会被父亲视为罪加一等。然而格里高尔不得不承认:就连这样跑他也快撑不下去了,因为父亲走一步,他就得爬不知多少步,爬得上气不接下气,而他的肺一向不怎么中用。他就这样踉踉跄跄、集中全副力量奔窜,几乎连眼睛都没睁开,迟钝到只知道逃跑,根本没想到还有别的办法自救,也忘了他随时能爬上墙去,只不过此处的墙壁被做工讲究、有棱有角的家具给挡住了。就在此时,一样东西飞过来,微微旋转,落在他身边,滚到他眼前,那是一颗苹果。第二课随即向他飞来,格里高尔吓呆了,停下脚步,再跑也没有用,因为父亲已经下定了决心要轰炸他。父亲把餐具柜上水果盘里的苹果装满口袋,一个接一个地扔,并未特别瞄准地乱丢一通。这些红色小苹果仿佛带了电,在地板上滚动,互相碰撞。一颗投掷力道不强的苹果擦过格里高尔的背,没伤到他就滑了下去,紧接着飞来的一颗却几乎嵌进他背里。格里高尔想挣扎向前,仿佛以为一旦换个地方,这种突如其来的剧痛就会消失,可是却觉得自己好像被钉住了,六神无主地瘫在那儿。他最后一瞥,看见他房间的门猛然打开,母亲跑出来,后面跟着尖叫的妹妹。母亲只穿着衬衣,因为妹妹替她脱掉了衣服,好让她在昏迷时能顺畅呼吸。格里高尔看见母亲朝父亲跑去,被解开的衬裙一件接一件地滑落在地,绊住了她。她就这样跌跌撞撞冲向父亲抱住她,两人合而为一——此时格里高尔的视觉已然失灵——她的双手抱着父亲的后脑,求他饶了格里高尔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