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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春天》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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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大家都知道,江渡是有人罩着的,就是她张牙舞爪的好朋友王京京,王京京战斗力爆棚,莫说同龄人,她小学三年级就能跟妇女骂架,而且最后成功把对方气哭。

大家是来考大学的没错,也更关心学习,但学习之外,总需要点什么来点缀调剂,比如看看热闹。

今天这场热闹,陈慧明完全不是王京京的对手,她是典型的欺软怕硬,几个回合,只剩哭,大家对双方都不够了解也谈不上对谁有偏见,但依旧觉得可惜,那种当看客不过瘾的可惜。

陈慧明哭哭啼啼,不再跟两人说话。

军训结束的时候,江渡的红眼病逐渐好转。她在任何场所都很小心,而且相信所谓对视几眼就会传染人的鬼话,所以,她跟王京京说话时,都盯着地面。

小许重新给大家按高矮次序排了位置,两周一次平移。

周末的时候,江渡回了一次家。

先冲个澡,外婆做饭时,她在自己卧室里写日记。日记是什么呢?是补白青春期寂寞的东西,记着日常里的琐碎,记着不一样的风景,或者,承载一些不为人知隐蔽的念想。

江渡的作文很好,不是非常有文采的好,而是特别质朴的那种,所谓大巧若拙。无论写什么,都有种大地敦厚温柔之感。她的日记乍看也比较流水账,春风怎么吹,秋雾怎么弥漫,操场上的阳光如何晒得头皮滚烫,树林下的沙堆却是温的……还有还有,有个男生成绩特别好,眉毛黑黑的,个子高高的,衣服穿X号,看人总是居高临下不太好相处的样子。

可是,他并没有要和我相处。

每写一行,江渡就抬起头盯着窗外的桂花树发几秒怔,桂花树香的发腻,她打个激灵,继续埋头写。

吃饭的时候,外婆过来喊她。

外公拎着小马扎也进了家门,老两口都退休了,外婆热衷于拿着布口袋起早去菜市场转悠,外公则喜欢跟老头下棋,江渡一回来,外婆就会烧一桌子的菜。

有荤有素,颜色搭配鲜艳。

“眼睛好了吧?宝宝?”外婆给她盛大骨头汤。

外公早把江渡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说:“我看孩子差不多了。”

江渡属于报喜不报忧的性格,她说起军训趣事,学班主任说话的语气,学教官的严厉,把外婆逗的直笑。

只有江渡回来时,家才更有家的样子,热闹的,有说有笑的,连陈旧的家具都跟着焕然一新。

饭吃差不多,外婆下意识往桌子上的日历瞄了一眼,江渡知道这意味什么,中秋节是哪天,她早留意过了。

那个人,一年之中回来两次,中秋和除夕,合家团圆的日子,也是她必须呆表姨家的日子。

江渡很多年没和外公外婆一起过中秋了。

显然,今年也不例外。

两个老人默默对视一眼,外婆满脸愧疚地开口:“宝宝,今年中秋还跟以前一样,行吧?”

有什么行不行的呢?江渡照例黯淡了瞬间,她笑笑:“行,学校放假我约王京京去书店。”

外婆欲言又止,眼神里的情绪万般复杂,根本无法用言辞形容。

江渡只知道那个人是妈妈,妈妈回家,她就必须走,否则,妈妈永远都不会回来。

有一年,她实在是好奇,也实在是渴望,她觉得妈妈应该会喜欢自己,她从不闯祸,爱学习,爱劳动,像头温顺的小羊羔。王京京跟人骂架打男生,被人找上家门,她妈妈都偏向她。江渡觉得妈妈要是多了解了解她,一定会喜欢她。她就在这种心理下,又偷偷回来,还没瞧清楚什么,被外婆发现,老人大惊失色地把她往表姨家方向赶。

江渡觉得太委屈了,忍着泪,频频回头,只能看见外婆不断起落的手势:快走。

她哭了一路,到表姨家门口时把眼泪擦干净才进去。

就算是这样,江渡也没问过大人包括表姨一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觉得,如果一件事别人想说,不用问就会告诉你,如果不想说,问了也不会说,何必为难别人呢?这个别人如果是家人,更不能为难了。

像是补偿,外婆又照例多给她零花钱,江渡不爱乱花钱,但这次,她准备花掉。梅中竞争残酷,江渡进校是中等水平,没什么存在感,老师们眼里只有两个事,清北和一本率,江渡非常担心自己最终只能读一个普通大学。

她没什么好方法,搞题海战术,多做卷子好像是唯一的出路,反正她不怕吃苦。

但在梅中一本达线率非常高,除非是倒数,江渡每每焦虑时想到这又会轻松点。

外婆收拾碗筷时,她听见两个老人在厨房悄声说着什么,江渡没凑上去,她默默回到卧室,打开日记本,弯弯的月亮就在窗户外面,清透透的,有点像苍白的人面。

江渡觉得日记应该收个尾,但最终,只写了个“他”,光秃秃的,连名字都没有。

一字一段,一个句号。

军训完了最讨厌的就是写心得,这种感觉,完全跟小学春游回来写作文一样令人心梗。作文本还没发,大家甚至都吝啬交个日记本上去,唯恐语文老师直接给当垃圾卖了,得不偿失,索性从本子上撕下一张纸,开始千篇一律地鬼扯。

所以,收上来的一沓纸参差不齐,挺寒碜。江渡按大小次序整理好,王京京一边抱怨,一边帮她忙,说江渡这个人就是喜欢做这种默默无闻又麻烦地要死的好事。

“我是语文课代表,有义务把同学们的作业收拾整齐给老师。”江渡微笑时会露一排细细的小米牙,眼睛也弯弯的。

王京京一副老道口吻:“我怀疑,语文老师压根不看,就是个形式主义的任务,你这是多此一举。”

江渡轻声说:“我做我该做的,不觉得多此一举。”

“死脑筋。”王京京嬉皮笑脸地点了下她的额头。

送作文时,照例从一班门口过,走廊那,魏清越正在给张晓蔷讲题,一手插着裤兜,一手在张晓蔷的资料上指点江山,他这个人做什么都显得很随性,江渡看见他时,心里跟着微微一抖,说不出是高兴还是紧张。

三分归元气。

江渡不知道怎么就往《风云雄霸天下》上想去了,那是她跟王京京童年时的最爱。

魏清越就很步惊云的感觉……江渡在短短的几秒里,脑子里已经出演了一部可歌可泣的电视剧。

谁都没看见她,可她脸红了,余光小心翼翼地快速瞥着那两个标准的优等生,像怀揣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人一走神,就容易出糗,江渡浑身的注意力都在走廊边上那两个人身上,被从后门跑出的男生撞了一下,作文纸便跟着散满地。

“对不起,真对不起啊!”伴随着男生的道歉,张晓蔷循声看过来,她把资料一夹,跑过来帮江渡捡拾作文。

江渡觉得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手忙脚乱一阵忙活,身子僵硬,四肢都跟着不协调,好像自己全身上下都在某人无所不在的目光包围之下,而事实是,魏清越只淡淡瞥过来一眼,认出江渡,并没什么兴趣,他扭过头,看向窗外。

秋风乍起,吹得枝头半黄不绿的叶子摇摇欲坠。

魏清越出了片刻的神。

留一个背影给已经投望过来的江渡,他和她,连一眼的对视都没有,他也没有帮忙,显然,魏清越做事相当自我,开学典礼上的发言并不是他有多热心体谅同学们被太阳晒,纯粹是觉得校领导的讲话无聊,他也深知老师随后的批评并不会太严重,无他,他是这个学校成绩最好的学生,只要不是做出太离谱违反纪律的事,没人会真的追究他怎么样。他纯粹时很纯粹,但又很懂世故。

江渡眼睛微酸,她小声地跟张晓蔷说谢谢,随后,沉默地收回目光,几乎是小跑着下楼。

风很大,瞬间把头发吹乱,却吹不走那股深深的怅然。

她在他隔壁班级,没有什么交集。

江渡忽然很希望自己能再吐他一身,这样的话,她可以再还一次衣服。

这样也不太好,少女紧紧搂住作文纸仿佛搂住了青春期所有的心事。

回来的路上,走廊无人,江渡怔怔看了眼魏清越曾站过的位置,什么都没有。

心也跟着茫然空空的。

座位上,王京京两眼亮的跟灯泡似的,闪闪发光,不等江渡坐下,迫不及待把她拽过来,认真说:“魏清越对我笑了,一班魏清越你知道吧,他喜欢我。”

王京京就是这么自信。

江渡觉得心跳都跟着停了一秒,她强作镇定,巨大的心跳声几乎要把声线都顶的和平时不一样。

但她还是努力表现地若无其事,佯装回想,说:“开学典礼那个发言的吗?”

“对,我刚去厕所,你猜怎么着,魏清越正好从那边男厕所出来,问我借纸,说里面有个同学忘记带纸了,”王京京忽然夸张地捂着脸,摇头晃脑,“哎呀,好害羞,你说男生在厕所门口跟你借纸,多不好意思,但魏清越好帅哦,他借纸都那么帅,我脑袋嗡嗡的当然借给他了,然后,”她把江渡的胳膊猛地一掐,眼睛瞪好大,“他就对我笑了,哇,魏清越笑起来真是我的小心脏,我不行了,江渡,快,速效救心丸!”

王京京表演的非常夸张。

江渡被她拽的乱晃,心神一闪:他没有对我笑过。

可是,魏清越笑起来什么样子?

江渡想着,微微垂下目光,脸却被王京京扳正,她笑嘻嘻说:“好同桌,我决定了,从今天开始追魏清越,他一定对我有感觉。”

有的女生总是很自信,比如张晓蔷,因为她有傲人的成绩。再比如王京京,她从小咋咋呼呼,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江渡在乱如杂草的心跳中,找到自己的声音:

“你,你怎么追他?”

王京京对江渡神秘眨眼:“江渡,你帮我写情书吧,你写好我再抄一遍,这样,你不是存钱准备买中华书局那套《古典诗词名家》吗?一共三十一本,我送你十本怎么样?够朋友吧?”

魏清越住在一栋很大的别墅里。

门口站着一脸严肃的保安,闲人勿进,但小区入住率比较低,一是位置稍微偏远了,二是价格不菲。东边临河,有人喜欢在沿岸一坐半天钓鱼,坐地铁凌晨就过来抢位置。结果,有一年,早起的钓鱼人士在河里发现了女尸,泡到变形,可把大家恶心坏了,人一下少很多。

魏清越家里那栋房子,恰巧在东边,一推窗,就能瞧见葳蕤的植被疯狂张扬着一丛丛绿,生命力旺盛到可怕。闹出女尸案时,人心惶惶,那年魏清越上初一,一个人住别墅里,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开学的第三周,要放中秋假。

魏清越叫来钟点工阿姨,打扫房间,他一个人过中秋。

可魏振东打来电话,让他过来吃顿饭。

魏清越面无表情在电话里答应下来。

其实,那天还没到中秋,魏振东是提前叫的他。

到另外一个城区,打车要二十分钟。

后妈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二十八岁,跟了魏振东十年,是他第几个女人魏清越不太清楚,但勉强算目前的归宿。毕竟,他们有个儿子,八岁,吃的滚圆,脾气极臭,成绩极差,三天两头被老师找,一年在私立小学几万块,钱砸的不少,只可惜魏振东最后生了个蠢货。

魏清越实在不想对一个小朋友这么恶毒,但当门一开,那个小胖子趾高气扬地质问他来他家是要饭的吗时,强烈的羞耻感,对一个骄傲的少年来说宛如刮骨。

他简直想踢飞这个死小孩。

后妈有种很节省的热情,喊他“清越”,并轻描淡写地责备了小胖子两句。

“我什么都知道,你来要钱的,你就是个要饭的,爸爸不给你钱你就只能当乞丐了。”小胖子不忘蹿上沙发,恶狠狠地对他竖中指。

这种坏毛病,都不知道哪儿学来的。

魏清越冷冷看他一眼。

这个时候,魏振东的车缓缓驶进院子,后妈连忙喊了声“宝贝”,一个眼神过来,小胖子迅速弹开,飞奔门口,大叫“爸爸”。

魏清越不得不起身,他走出来,站在阶上,看眼前女人的笑,孩子的笑,递过来的公文包,被风吹动的裙角,以及男人一把抱起的动作,所有的声音、表情、甚至是花园那边飘来的清淡香气,都好似一道屏障,彻底隔开了他和另一个世界。

这种感觉,已经不是孤独或者寂寞,更像一种漠然,男生就这么毫无感情地看着发生的一切,在魏振东走过来时,喊了声“爸”。

魏振东身材修长,保养的极佳,一身恰到好处的肌肉,打起他来,不费吹灰之力。

他总有一天会老去,男生很冷酷地想到。

魏清越和几个人吃了一顿貌合神离的饭,饭桌上,魏振东问了他几句学习情况,刚过去的物理小测,魏清越第一名。

这个第一名,对于魏振东来说,唯一意义是生意酒局上别人偶尔提及可以收获几句客套赞美。无论他有多厌弃魏清越,但可恨的是,魏清越太像他妈妈,智商高,学习是手到擒来的事。

而小胖子的不争气,让第一名这种事都变成刺,扎在心头。

“我听说,你们开学典礼上学校让你发言,你在那胡言乱语,让领导和老师下不来台,有这回事吗?”魏振东慢条斯理开口。

他很爱干净,也很讲究,皮鞋一年四季锃亮不染尘埃般,所有的正装熨帖得不带一分痕纹,魏振东的人设就是事业有成的精英中年男人。

魏清越不知道别人了解这个男人几分虚伪,他知道所有。

越是平静的开场白,越是暗示着后续的狂风骤雨。

他手里的筷子顿了顿,回答魏振东:“稿子太长了,同学们已经晒很久,我不想被人私下里骂。”

“看来,你觉得自己很有理。”

魏清越没说话。

“要不是你老子有本事,人家看我几分薄面,你觉得你能这么嚣张?”魏振东冷笑看他,目光迎面而下,像一根根毒针刺进毛孔中,魏清越这才明白今天是鸿门宴,魏振东找个机会发难,有意思吗?跟亲儿子一定要做仇人?魏清越已经不想去理解这件事,他只知道此刻不能顶嘴,他必须隐忍,克制,他还花着魏振东的钱,住着魏振东的房子。

仅仅是思考了几秒,魏振东已经把他不说话当作沉默的示威,他拿起酒杯,魏清越便被泼了一脸的红酒。

“说话,老子问你话,你不说话是个什么态度?”魏振东忽然厉色满脸。

魏清越胸膛微微起伏,任由酒液顺着脸往脖子中蜿蜒淌去,颜色发红,和血很像。

旁边,后妈和小胖子很安静地看着这对父子剑拔弩张,小胖子很有眼色,魏振东训魏清越时,他嘴巴闭很紧,狡黠的小眼睛滴溜溜的转。

魏清越就这么看着魏振东,他还是没吭声,那眼神,像不甘屈辱的乳虎,仿佛刹那之间,就可以露出还不够锋锐的獠牙,扑向对方。

“你那什么眼神?我告诉你,你现在能靠的只有我,你妈忙着在美国跟洋鬼子睡觉,”魏振东提及前妻,言辞露骨,完全不顾及魏清越还是个未成年人,“她要是愿意管你,当初就会争取你的抚养权,可她不要你,老子养你这些年,花了多少钱,怎么,说你两句不高兴了?”魏振东厉声质问。

“没有,爸教育的对。”魏清越敛了敛眼睛。

“我警告你,在学校少给我惹事,我要是再接到什么地方需要家长去一趟的电话,我打断你的腿。”魏振东掷地有声,保持着他的绝对权威。

饭桌上静了几秒。

后妈这个时候才微微笑着劝魏振东不要生气,旁边,小胖子跟着撒娇,往魏振东碗里夹菜。

这顿饭注定吃的味同嚼蜡,再后来,魏振东跟后妈聊房子聊股票,他很会挣钱,也以此为傲。魏清越不得不承认,在物质上,魏振东没亏欠他,他的吃穿用度,远在同学们平均水平之上,所以,才会被职高的小混混盯上。

但这一切,是有代价的。

魏清越一度以为只要念书成绩好,魏振东就不会打他。他错了,魏振东对他,永远有无明业火。

中秋这天,街上人很多,五花八门的打折活动吸引了不少人。

江渡一大早就去市立图书馆占位,带着资料,她的计划表非常清晰,上午做数学试卷,下午做英语试卷,多出来的时间看心爱的杂志。

她来的早,图书馆人不多。秋老虎还挺威猛,空调凉凉的,江渡把书包放进储物柜,又去接了热水,回来找位子时,人一顿,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毫无预兆地闯进眼中。

魏清越同样来的早,独自靠窗,透窗而来的光勾勒出少年俊朗的线条,是温柔的金色。这一幕,像某些翻覆的细节。

江渡瞬间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她默默看他几秒,随后,选了一个抬头正好能看见少年却又同时可以隐藏于人海不被注意到的位置。

不能在家过中秋的怅然,立刻不觉消散。

遇见魏清越,是很美好很美好的一天。

快乐的情绪很强烈地冲击着胸口,可窃喜中,又带着一丝难言的羞耻感。

但江渡怕魏清越看到自己,她蹑手蹑脚,特意绕了一圈,来到书架前找《书城》杂志。

确认了几遍,江渡才相信,图书馆已经没有最新的《书城》杂志了。中考前几个月,江渡把一切课外书杂志什么的戒掉。中考过后,被王京京的妈妈带出去旅行,加上暑假学习高中内容,仔细算,她得有快一年没看过《书城》。

最新的一期,是2005年12月号,可那也是去年的了。

江渡对着书架发呆,抽出12月号,书架空出一条细微的缝,猝不及防的,就这么对上了那边的一双眼:魏清越也在找杂志。

图书馆很安静,但江渡的心里一阵惊涛拍岸。

女生的眼睛又黑又亮,慌乱中,竟像魔怔了,忘记回避,一眨不眨看着魏清越。

魏清越在学校永远是中心所在,每周一升旗,他作为旗手都是万众瞩目的对象,所有人的目光,都会看向他。

只有此刻,江渡清楚地意识到魏清越是她一个人的。在这逼仄空间,只有她看到了魏清越,没有旁人。

两人就这么静静对视了片刻。

魏清越以为偶遇的女生,是有什么话要说,没有,她就这么默默瞧着自己。

“有事吗?”男生声音压的很低,询问说。

江渡猛地回神,脸刷的红了,魏清越第一次见别人生理反应这么大,一张脸,本来是白的,霎时间,烧的漫山遍野。

“那个,你知道《书城》杂志为什么只到零五年的吗?”情急之下,她抓住个问题慌不择路问道。

江渡压根没抱希望他会知道,只是太尴尬了,随便一个问题能救场就可以。

“停刊了。”魏清越淡淡告诉她。

一时间,错愕、失望交织着出现在女生眼眸间,魏清越看看她,说:“纸媒衰落是必然,当然,杂志改变下策略说不定半年后真还能复刊。”

纸媒衰落……可学校门口报刊亭永远挤满了买少女杂志的学生,怎么会呢?这些是江渡这个年纪很少去思考的,她甚至对男生的说辞感到陌生。

魏清越无疑流露出他早熟的一面,江渡那个情态,在他看来是非常幼稚的,显然,女生对他的话没怎么消化。

“你怎么知道它停刊了?”江渡声音小到几不可闻,她心跳很快,很怕和魏清越说话,但不说点什么的话,太可惜了,可惜到让人心有不甘。

魏清越看她一副不是很聪明的样子,忽然笑了笑:“我有时会翻着看看。”

他直接走到江渡这边来,靠近她,男生身上有一股干燥的兰花香,气息袭来,江渡的心像旧杂志被风吹的拆拆作响,男生的手臂从她头顶过去,抽出12月号,打开后,让她看主编寄语。

江渡太紧张了,一个字都没看进去,明明全是字,但眼前却是大片的空白。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节哀。”魏清越偶尔会有点冷幽默,前句伤感,末尾两字搞笑,冷不丁讲出来,没有一点刻意的痕迹。

江渡猛地抬起头看他。

她忍不住抱住杂志挡了半张脸,嘴角轻轻一弯。

魏清越不以为然:“你们女生都这么做作的啊,想笑就笑,还要用书遮挡?”

江渡的笑慢慢僵硬,她放下杂志,露出通红的一张脸,没说话。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这么害羞。”魏清越看着她涨红的脸,十分无奈,“我先过去了。”

等人走后,江渡才轻轻“嗯”了声。

这时,她才重新找回正常的视觉,发现卷首语通知了停刊半年的事。

她轻吁口气,把这本最后的也是最新的一期,带回座位。

偶尔抬首,能看到魏清越专注的脸庞,阳光倾斜,早从他身上移过,但整个世界依旧是他侧颜的角度。

不知道是哪一次再抬头,那个位置空了,一瞬间,江渡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狠狠空了一下,她四处看看,很多位子都已经空了。

市立图书馆附近有家肯德基店,江渡很少吃,捏着钱进来时,柜台前站着个老外,皮肤白白的,又红红的,下巴的胡子枝枝蔓蔓,正在跟服务员比划什么。

显然,服务员不懂英文,老外也不懂汉语。

江渡立刻想起暑假跟王京京一起出去旅行,也遇见了外国人,王京京她妈怂恿两人上,推着两个姑娘跟人家用英语搭讪。

结果当然不怎么样,连王京京都躲,江渡更不敢上前开口。

柜台前,老外还在努力跟服务员沟通,江渡看了两眼,犹豫着是不是换家吃。她真怕服务员看到自己,毕竟,自己穿着梅中校服,大家默认读梅中的都是学霸,如果喊她帮忙就糟了,她张不开这个嘴。

服务员真往她这看了一眼。

江渡转身就走,走的又心虚又心急,“砰”一声,人狠狠撞玻璃门上了。剧痛中夹杂着一丝眩晕,眩晕中又夹杂着无尽的窘迫。

女生立刻蹲到了地上,捂着脑袋。

严格说,是外面有人推门,她恰巧迎了上去。

“不好意思。”有身影似乎落到了眼前,带着干燥的兰花香。

江渡脑袋嗡嗡的,还是听出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她疼的眼泪直打转,头上起了个包。

“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魏清越把她慢慢扶起来,又弯腰捡起她的书包,找了个位子。

他其实是有些惊讶的,中秋节,这个女生居然一个人来吃肯德基。

问服务员要了些冰块,魏清越递给她:“你自己行吗?坐一会儿吧,如果还不舒服我送你去医院。”

江渡敷着冰块,不吭声,真是太丢脸了,但她实在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遇到魏清越,中秋节真是个美好的节日。

等她悄悄抬眼时,发现魏清越已经去前台点餐了,他非常自然地用英语跟那个需要帮忙的外国人交流,并且帮了这个忙。

“好些了吗?”魏清越折回来,把一堆东西一样一样推到了她眼前,“我不知道你们女生爱吃什么,随便点的,这顿我请你。”

魏清越花钱大手大脚,没什么规划,也从来不懂什么叫勤俭节约。

男生倾了下身,没什么顾忌地拨开江渡碍事的手,审视说:“应该问题不大,还疼吗?”

这人……怎么这么随便啊,江渡窘的动也不动,不敢喘气。

“我带钱了。”她掏出一卷纸币,想给魏清越,魏清越却摇摇头,“当我给你赔礼了,吃吧。”

男生端起他的那一份,另找了位置,掏出笔记本,一边吃一边捯饬,江渡看到了笔记本的标志,苹果的。

那时候,大部分高中生都还没能拥有一部手机,偶尔有带小灵通的,会被班主任没收。

魏清越坐姿豪放,一条长腿弯搭在另一膝头,半边身子伸出来,专心在那搞他的电脑。

男生吃东西也很粗线条,腮微微鼓着,江渡安安静静小口啃着汉堡,时不时像个小偷一样往那边窥探两眼,又迅速收回视线。

脑袋还在一跳一跳的疼,但江渡忘记疼痛,二零零六年的中秋节,她和魏清越不止一次出现在同一个空间里,图书馆,肯德基,男生本来俊挺的身姿成一个随意的角度,他垂下眼睛,睫毛在脸上成一束鸦影,非常奇妙,江渡觉得心里四面八方都涌出了小小的快乐。

就是这么一刹,江渡突然有了和他产生点什么关联的想法。

本来,她没有答应王京京,她说不出这样有什么不好,但觉得这件事不好,她不能欺骗魏清越,她谁都不愿意欺骗,更何况,是魏清越呢?魏清越只值那十本书吗?不,他是无价之宝。

尽管,她觉得即使写很多情书,最终的结局也不过是石沉大海,江渡甚至怀疑,魏清越已经收到了一袋子的情书。

胡思乱想之际,电脑后的那双眼睛无意抬起,对上江渡蓄谋的目光,轻轻一碰,男生很快又低头,那只是他思考过程中的某个插曲。

江渡却被吓一跳,很快,心里涌起深深的失落。

魏清越是学校里最个性的第一名,名不虚传,他永远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事,仿佛谁也不能打扰他。

真不知道魏清越长大了会做什么。

江渡没头没脑地想到这,番茄酱蘸到了手腕上。

但是他为什么中秋节不回家吃饭呢?真让人想不通。

窗外悬铃木青黄交错,再往上,枝叶间分割出许多块娇蓝天空,又一个夏过去了,江渡默默想着,手中的食物吃很慢。

“同学,帮我看下东西,我去趟卫生间。”魏清越不知什么时候走到的身边,江渡猛地回头,把目光从窗外收回。

她忙不迭说“好。”

魏清越随口一问:“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终于问自己名字了,江渡不说话,而是从书包里掏出纸笔,像执行某个郑重的仪式,写下两字,轻轻说:“我叫这个。”

“江渡?”魏清越念了出来,挑眉看她。

仿佛这两字忽然就带上了神奇魔力,从他口中吐出,像某种恩典,江渡鼻尖沁出细微的汗,他终于知道自己名字了。

桌子上,男生的东西没什么章法地各自散落,静静躺着的笔,兀自亮着的电脑,还有随便放在地上的背包。

江渡一眨不眨正大光明地盯着那些东西看,每一眼,都有珍贵的意味。

等魏清越出来,看到的便是女生正襟危坐,挺直腰背,好像站岗的哨兵。

他忍不住笑笑,跟江渡道谢,转而坐在位子上不知忙什么。

时间在一秒秒流逝,江渡发现魏清越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不怎么抬头,偶尔,会闭目揉一揉太阳穴。

很快,江渡趴桌子睡着了,图书馆两点半开门,她要在肯德基午休一会儿。

书包里,放着一个小闹钟。

所以,当闹钟响时,江渡以为在家里,喃喃喊了声“外婆”,睁开眼睛,花了几秒时间搞清楚自己是在哪儿,女生才抬起半边全是红痕的脸。

刚刚有点清醒,第一反应就是去看魏清越的位置,男生正在收拾东西,仿佛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抬了下脸,对上女生睡意朦胧,一脸茫然的表情,他笑笑。

这一下,反倒让江渡慌了,下意识挤出丝僵硬的微笑。

原来,两人的计划又出奇一致,前后出了门,还是往图书馆去。

前后过红绿灯,前后过街角,江渡能很清楚地看到魏清越的背影。有时,两人中间隔了那么几个人,一闪眼,男生的身影才会重回视线之内,这种感觉像一幕无声电影。

男生很快发现她和自己同一个方向,显然,他也很意外,问:“你不回家?”

没想到他会主动问,风刮过来,江渡的头发被吹得稀乱,她本来想说“作业没写完”,但话溜到嘴边,不知怎么的,莫名其妙变成了反问句:“你呢?”

等意识到,江渡连忙补救:“啊,不是……我,我资料还没写完,我觉得图书馆环境挺好的。”

魏清越点点头,并没有回答她的那句“你呢”,他抓了抓包带,静等图书馆开门。

男生的头发光泽度非常好,在秋光下闪动。

江渡只快速瞥了一眼,虽然略有尴尬,可头顶天很蓝,风也很大,世界和以前没什么区别,但区别又很大,江渡觉得,她简直不知道怎么爱这个世界才好。

身而为人,这样活着可真好,少女的嘴角最终弯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她其实想为上次吐他一身的事情再度表达歉意,只是有些话,酝酿来酝酿去,眼看就要失去出口的机会。

“魏清越。”江渡在他要进门的刹那间,忽然叫住他,好像,他的名字就可以组成一个神秘奇妙的世界。

男生听见了,转过身,让后面的人先进,往边上站了站,征询地看着她:“有事?”

江渡按捺住跳跃的紧张,她极力装作镇定:“上回,吐你身上真的很对不起。”

魏清越完全没把那件事当回事,但想起点什么,笑了,忍不住调侃她:“一袋洗衣粉全倒进去了吧?”

江渡疑惑地看着他:“什么?”

“早知道不让你洗,我又漂了十几遍。”魏清越说。

江渡终于明白他指的什么了,一脸的惭愧,有点忸怩地攥了攥衣角:“我不太能洗动,弄到最后实在没力气了,真不好意思。”

魏清越笑着摇摇头:“进去吧。”

“那你会生我气吗?”江渡低声问道。

魏清越一副看不懂她脑回路的样子,说:“多大点事儿。”

“可是你当时好像很生气。”

“心情不好。”魏清越轻描淡写。

江渡愣了愣。

至于为什么心情不好,魏清越显然没有想表达的欲望,两人进了图书馆。

一个下午过的很快,江渡试卷写完,敛了敛裙子跑书架那看杂志。透过缝隙,能看到魏清越坐那学习的身影,仅仅是偶尔抬头投望一眼,她就已经很高兴。

直到要闭馆,人们陆续离开,江渡和魏清越都呆到了最后一刻,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呆这么久,但知道自己是因为他,太舍不得了,这样的机会弥足珍贵,而下一次相遇,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她早用破旧的小灵通给表姨发了信息,自己会去晚点儿。

刚把杂志塞回去,魏清越也过来还期刊,他很自然地问道:“还不回家?”

江渡支支吾吾应了声,然后问:“你要回家了吗?”

魏清越嗤笑一声:“不回,去网吧。”

江渡果然睁大了眼睛,暑假见到的那一幕跃上心头,两人对视一眼,魏清越仿佛有读心术,一副完全了然她在想什么的表情。

可是,下一秒,女生却垂了垂眼睛,轻声告诉他:“其实,我也不是要回家。”

第8章 说完,江渡抬头抿了下嘴角……

说完,江渡抬头抿了下嘴角。

很奇怪,两人在这眼神交汇的一刹那间,好像彼此神奇地嗅到了同类的气息,至少对魏清越来说是,他敏感地意识到什么,却没多问,只是带着淡淡的笑意:

“晚上图书馆没人,有地方去吗?”

江渡点点头:“我去表姨家。”她心砰砰的,不知道为什么,知道不礼貌可还是忍不住问他,“你为什么不回家?”

魏清越意味深长看她几秒,看着看着,都要把江渡看到心里发毛,男生嘴角慢慢扯开,说不出是冷笑,还是苦笑。

“你不是见过吗?”他巧妙地避开,把难堪还给江渡,江渡咬了咬嘴唇,好像自己看到别人难堪的那一幕自己比当事人还要难堪。

一起走出图书馆时,黄昏正好,初秋的傍晚凉风有习,高楼大厦间,一轮血色夕阳正缓缓下沉,像一朵圆的橘红玫瑰。

人们都有自己要去的地方,像分流的鸟。

江渡捏紧书包带子,她得做点什么,这一天要过去了,不期而遇,好像是生命中意外的馈赠,她一紧张就想去系鞋带,生生忍住,几乎是微微颤抖着对魏清越说:

“魏清越,我能问你一道题吗?卷子最后一大题我没做出来。”

说完,迅速挪开目光,她知道这要求突兀而且不合理,你早干嘛去了?别人要走了,你才说。

魏清越果然犹豫了下,但还是说好。

人散的很快,无人逗留,男生非常随性,背包一丢,坐在了台阶上。江渡见状,连忙掏出卷子和笔,手控制不住战栗,笔滚出老远,还是魏清越捡回来的。

她觉得地上挺脏的,顾不上那么多,坐在了旁边,不远不近,江渡觉得呼吸都变成很奢侈的事情。

“这么简单,都不会啊?”魏清越笑了声,接过她的笔,膝头放了本书垫着试卷。

江渡不好意思点头。

他确实是没什么耐心的人,字龙飞凤舞,很快在她当草稿纸的日记本上把解题步骤写完,语速很快,完了问她:“懂了吧?”

懂了才怪,但没关系,日记本上留下了他的字迹,他把笔还回来,上面还残留他手指的温度,江渡痛恨时间的流逝,知道这份体温大概几秒间就要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中,她只拥有这几秒。

所以,她紧紧握住,那么徒劳的握住,告诉魏清越,她听懂了。

“你成绩真好,”江渡没话找了句话,夸的也没什么新意,然后,状似无意地自顾说道,“你一定会考清华北大那种学校吧?”

“我出国,”提及将来,魏清越脸上是一种江渡看不懂的意味,夕阳照红他半边面孔,带着陌生的勃发,“不在国内读大学。”

江渡的心忽然像加速坠落的飞机。

尽管,她知道眼前的天之骄子无论在哪里读书跟她关系都不大,但他说他要出国的这一刹,江渡还是很想哭,好像话一出口,就山水远隔,此生不复见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魏清越,嗫嚅半天,说了句:“那挺好的。”

“走了。”魏清越拍了拍衣服,背上包,跟江渡算是打个招呼作别。

江渡不动,她腼腆一笑:“再见。”

“你还不走?”魏清越对她杵在原地有些意外,他挑眉看着她,女生文文弱弱的,肤色是那种晶莹剔透的白,白云重重,男生突然意识到女孩子原来可以生的这么白,他以前总觉得所有女生都一个面目,一个样子。

“我等月亮升起来再走。”江渡轻轻地回答,心事细细密密,说不明白。

魏清越觉得她说话很有意思,月亮升起来……他从来没注意什么月亮,中秋对他而言,是昨日的重复和明日的再现,没任何特殊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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