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问想了想说“注意安全。”
要说毫不失望,一定是假话。但闻时是个十分冷静的人,冷静到几乎冷淡了。在他看来,就算是亲手带大的徒弟,成年后面对的也多数是离别和送行,能倚在门边多看几眼就是宠惯了,哪有形影不离黏在一块儿的道理那是爱侣才会有的心思。
于是闻时冷静地“哦”了一声,转头就把卧室门怼上了。
他其实控制了力道,但落锁的时候还是发出了磕碰声,在寂静夜色下,显得他好像很不开心。
谢问站在拐角处,目光落在那扇紧闭的门上,站了一会儿哑然失笑。
他沿着台阶往二楼走。月光透过拐角的玻璃窗落进来,映照在他高高的背影上。
他手指松松地搭着木质扶拦,走了几步后。扶拦忽然发出了咔嚓响动,像是干瘪的树皮轻轻爆开了。
谢问脚步顿了一瞬,手指离开了扶拦。他原本搭着的地方,多了一小块枯朽斑痕以及一道细长的裂缝。
他把手背到了身后,如果这时候身边有人,就会看到有浓稠的黑色烟雾从他手指间溢散出来,丝丝缕缕地缠绕着骨肉皮囊都遮掩不住。
但他却像是早已知晓般,看都没有多看一眼,走上了二楼。
沈家别墅的二楼有两间卧室,中间夹着一片空地,摆着一套会客的茶桌。自从谢问搬来之后,那棵枯死的树、石质的小池塘以及颜色新鲜的花花草草便占了这块地方。
一并在这的还有池里的两只小王八、树根边的一个小窝棚、树枝上吊着的鸟架,
这会儿的鸟架并不空着,上面站着一只巴掌大的鸟啾。它从绒毛里抬起脑袋,乌溜溜的眼珠盯着谢问。
它一眼就看到了谢问手指上的黑雾,扑棱起翅膀就要朝这里飞。
就见谢问竖起食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那鸟便像按了暂停键一样,骤然硬了,单爪握着横杆,堪堪保持着平衡。
他在栏杆边垂眸站着,似乎在听楼下的动静。
在常人耳朵里,楼下隔音还不错,几乎安静无声。但他却听了很久,才转头冲那只鸟点了一下头“睡着了,下来吧。”
即便如此,他说话嗓音还是很低,没费什么力气。说完之后就咳嗽起来,像是要把一天攒下来的份都咳完。
那鸟也没敢喘大气,轻扑着翅膀,落地就成了老毛的样子。树根边的窝棚里也钻出两颗毛绒绒的脑袋。
很快那两团似猫非猫的东西滚出来,化成了大召、小召的模样。
她们看着谢问的手,小声咕哝“怎么又这样啦”
老毛连忙冲她们一顿比划,两人便吞了声。
傀要是不想发出声音,那是真的寂静无声,毕竟他们算灵体,并不是真正的人。
大小召很快从楼下把药钵弄上来,搁在茶桌上,两手一捂就变热了。
谢问在茶桌边坐下,将两只缠了黑雾的手泡进去。
老毛去拿手套了,姐妹俩趴在桌边看谢问泡手,憋了半天还是没憋住,说“老板”
其实他们以前并不这么叫谢问,跟很多傀一样,对主人会有个尊称,要么叫“傀主”,要么叫“尊上”。
可到了现世却发现,这样会被人当做精神病。
于是他们强行改口叫老板,喊了一阵子后,反而成了习惯。
谢问瞥了姐妹俩一眼,示意她们有话就说。
大召说“您这样,他会不会发现啊”
谢问好脾气地问道“我哪样”
大召指了指谢问的手。
“发现不了。”谢问淡声道,“在他面前到不了这程度,他就算用灵眼看我,也只会看到我满身都是业障,比普通人多一点、浓一点,贴合了身世,没别的问题。”
他看着药汁慢慢被染黑,笑了一下说“他不是还尝过么。”
说到这个,大小召就满肚子槽要吐这玩意儿能随便尝吗一个真敢要,另一个也真敢给。
不过她们转而又想,谢问肯定会收着,怎么也不会让这徒弟出什么问题。
“好吧,就算这方面看不出来。”大召还是有点不放心,“别的呢他那么厉害。”
谢问提醒她“灵相还没齐呢。”
大召“噢”了一声。
“就是,灵相不全,影响的可就太多了。你看他都没发现我们是傀。”小召说,“要是以前,其他人可能打死都看不出来,他多盯一会儿就能意识到。”
大召“可是我们现在也”
老毛拿着手套过来,打断她“也什么也”
大召扁了扁嘴。
老毛把手套恭恭敬敬搁在药钵边,语重心长对大召说“会好的。”
“老毛。”谢问忽然开口,冲他说“去盒子里拿两帖符纸来。”
老毛“嗳”了一声,忙不迭去了。
他一走,大召嘴又张开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谢问没好气道“小丫头,我锯了你的嘴么”
大召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然后又挤出了一句话“我还是觉得他可能发现了什么,他醒之前,我好像听见他”
谢问“听见什么”
大召“听见他说了句什么,特别像您的名字。”
谢问终于有了一丝反应。
他眼皮抬了一下又落回去,淡声说“你听错了。”
大召“噢”了一声,这下终于解除了疑虑。
“对了老板,您明天是不是要带老毛出去”小召问。
大召不服“又带老毛啊我们呢”
谢问“你们看家。”
姐妹俩脸皱得像生吞柠檬,谢问又补了一句“太远了,一时半会回不来,你们跑了,这边我交给谁呢”
姐妹俩对这话很受用,但还是问道“你们去哪儿”
谢问朝茶桌一边抬了下巴,那里有张折了一道的黄表纸。
大小召认识,那是谢问放出去的傀传回来的东西,应该是又有了闻时灵相的消息,不过这次费的时间有点久,估计确实有点远。
小召拆了纸,看见上面写着桂庄子
“桂庄子这是哪里”
“天津。”
夏樵这天起得很早,7点来钟就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正对着闻时卧室的门,等着给他的手机接驾。
作为一个现代人,不管真人假人,反正他已经习惯了手机的存在。哪怕只是离了一个晚上,他都感觉自己活得没有灵魂。
但他哥不理解这种苦,可能是昨晚幽,不是,睡太晚吧,夏樵等到了8点半才等到他哥出洞。
闻时洗漱完卷着袖子走到沙发边“你起这么早干嘛”
夏樵说“等我的灵魂。”
闻时“”
他在夏樵眼巴巴的盯视下,终于想起来手机的事。他从长裤口袋里掏出手机,递给夏樵前又看了一眼,这才发现昨晚周煦还发了好几条信息。
夏樵举着两手,恭恭敬敬地等着“哥你皱着眉干嘛”
闻时扫完一排废话,没看到想要的地址,便把手机递给夏樵说“没什么,他有点奇怪。”
夏樵“怎么奇怪”
闻时“说了再见还话一堆。”
夏樵认真想了想“我怀疑他说的再见跟你理解的不是一个意思。”
闻时“”
他对周煦奇奇怪怪的语言习惯没什么兴趣,所以没深问,只叮嘱了夏樵一句“如果周煦再发信息,给我看一下。”
叮嘱完他就朝楼上扫了一眼,状似不经意地问“上面人呢”
谢问就谢问呗,还上面人呢。
夏樵在心里纳闷了一下,答道“没起吧,反正我没看见他们出来。对了哥,咱们今天不是要出门么刚好,给你把手机买了吧。”
他不想再跟手机一别一整夜,于是极力鼓动他哥。对民国遗老来说,a什么的他估计不懂,花里胡哨的功能也不了解。所以夏樵直接从根本入手,吹道“有了这个,人在任何地方都能联系上。”
这句话莫名说动了闻时,他抬了眼皮问“任何”
夏樵“对全世界,只要对方也有就行。”
于是闻时答应下来,夏樵便乐颠颠地去准备出行用的东西。他查过,李先生家住的地方离宁州不算很远,高铁过去也就俩小时。上午去,速度快的话,下午就能回,带个手机就行。
但民国遗老不让,遗老让他带了两套换洗衣服,以防万一。
所有东西准备妥当后,夏樵忽然一拍大腿,懵逼地问闻时“哥,你是不是没有身份证”
现代社会没有身份证可太扯淡了,反正火车飞机肯定都坐不了。
谁知闻时说“有,沈桥收着。”
夏樵震惊了。
他倒是知道沈桥收东西的习惯,像身份证户口本这类重要东西,都放在一个专门的抽屉里,带锁的。
于是夏樵忙不迭跑过去,打开抽屉一翻,还真翻到了他哥的身份证
就是跟他的身份证长得不太像。
夏樵默默瞄了一眼时间,发证日期,1985年。
草。
他捏着证,扭头对跟过来的人说“哥,上面写着你1958年出生”
闻时“的时候按照27岁倒推的。”
夏樵“算下来,现在你该62了”
拿这玩意儿去过安检,安检员会直接把他们扭送公安局吧。
这可怎么搞。
夏樵正愁眉苦脸,就听见楼上传来了开关门的动静,还有老毛和大小召的说话声,听那意思,应该是昨天幽,不是,失眠的另一位也出洞了。
时间点好巧,夏樵心想。
楼梯传来脚步声,倚着门的闻时回头望了一眼,看见谢问下了楼,正往手上戴那副黑色手套。
“早。”谢问说。
闻时怔了一下“早。”
他看见老毛拎了个小箱子跟在后面,问道“你要出门”
谢问朝箱子瞥了一眼,点头说“对,有点事要办。”
夏樵探头好奇道“谢老板你也出远门走高铁么”
谢问“那倒不是,我不爱坐那个,老毛开车。”
老毛还会开车呐
夏樵感觉自己眼拙了,毕竟老毛长得特别古朴。
他又默默缩回了头,感觉话到这里就差不多了,再多问就有点逾越。不过谢问倒是提醒他了,火车飞机坐不了,还可以叫车嘛
就是这个费用让人害啪。
谢问虽然答完了话,却迟迟没动身,一只手理着手套,另一只在手机上敲着什么。闻时看了他一会儿便回过身来,迟疑两秒,又转回去问了一句“你去哪边”
谢问在手机上划拉了一下“连云港那边有个桃花涧。”
什么
老毛一脸懵逼,毕竟下楼前,他们的目的地还是天津桂庄子,那地方地图上都找不到。
同样懵逼的还有夏樵,但他只懵了两秒就冲了出来“谢老板你也要去连云港”
谢问从手机上抬起头,却看的是闻时“怎么,你们也是”
闻时还没吭声,就听见夏樵点头说“对,不过不是去桃花涧。”
他们要去两个地方,一个是过去的板浦,那是当年沈家真正所在的地方。另一个跟板浦有些距离,叫小李庄,是李先生的家。
虽然这两处跟桃花涧听起来不在一起,但至少大方向是差不多的。于是没有身份证的民国遗老和傻子弟弟顺理成章搭上了顺风车。
谢问耐心相当好,甚至给了夏樵去小区门口买手机的时间。
小区门外那条不算热闹的街上有几家连着的手机体验店,夏樵速战速决,抄着自己的身份证去给他哥搞了个手机,还搞了张卡。
闻时和谢问站在街这边,等着老毛把车从底下车库开出来。
夏樵拎着袋子从店里冲出来的时候,闻时拉开了后座的门。弯腰坐进去之前,他扶着车门忽然问了谢问一句“你真要去连云港”
谢问进副驾驶的动作停了一下,抬眸看向他,“你为什么觉得是假的”
如果是假的,就意味着谢问故意说了这个目的地。
可他为什么觉得谢问会故意说这里
这问题更没法答。
恰逢夏樵扑到了车前,显摆着手里的袋子。闻时催了他一句“上车”,便低头坐进了车里。
夏樵不明所以,搂着袋子老老实实窝在后座。
最开始还没什么,等到车门关上,车子开出去一段距离后,他终于在这个封闭的小空间里,感觉到了一丝微妙。
硬要形容的话,跟凌晨四点的客厅有点相似。
他不知道什么意思,也不敢乱出声打破那份诡异的安静,只得低头鼓捣新手机。
最近多雨,车快开出宁州地界的时候,外面又拍起雨点来。
前座的人手肘靠在车窗边沿,支着头,很久没有动过,似乎已经睡着了。闻时靠在后座上,也感觉到了一丝困倦。
正要阖眼,手臂就被人戳了一下。
他转过头,看见夏樵把手机递过来,悄声说“哥,来录个指纹。”
本来为了闻时方便,夏樵不想设锁屏的,考虑到他哥秘密太多,还是决定加个指纹锁。
录完之后,夏樵用闻时手机给自己打了个电话,又把手机递给闻时说“最好还是记一下你自己的手机号码。”
闻时“多少”
夏樵一边新建联系人,一边报着号码“181xxxx3330,还蛮好记的。”
怕吵到前面睡觉的谢问,夏樵说了句“看信息”,便没再出声,哪些东西怎么用,全都用信息的形式发给闻时,这样他就算忘了,也有地方查。
夏樵在写说明书的时候,闻时切着界面熟悉了一下,然后点开了联系人,里面空空如也还没添人。
倒是聊天软件里,夏樵记得加上了自己和周煦。
前座的人动了一下,似乎睡得很轻,换了个姿势,还闷闷咳了两声。闻时朝他看了一眼,又切回联系人界面,正想问夏樵怎么添新的,屏幕上就跳出了一个陌生来电。
闻时划开靠近耳边,“喂”了一声,压低嗓音问道“谁”
然后耳朵里外便同时响起谢问温沉的声音“我。”
那一瞬间的感觉很难形容。
闻时愣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没睡”笔趣阁
“你怎么知道我在睡觉。”谢问侧过脸来,越过座椅朝闻时伸出手“手机给我。”
闻时递出去,过了片刻又从那人手里接过来。
他空荡荡的联系簿上终于有了第一个名字,叫做谢问。
老毛开车很稳
特别稳,稳到夏樵偷偷瞄了好几次,发现他连方向盘都不怎么转。但车就是又快又准地开进了连云港。
老毛在高速休息站停了一次车,众人简单吃了点东西。闻时自从开始消化灵相,就一直没有饥饿感。他只要了杯冰饮,打算喝水度日。结果谢问总在看他,他抗了一会儿没抗住,吃了两只蒸饺,三颗小番茄。
很神奇,第三颗小番茄下肚的时候,他居然尝到了一丝久违的新鲜味道。
有点酸。
他右眼很轻地眯了一下。
结果就见谢问干净的手指在鲜红的小圆果里拨了拨,挑出一颗递过来“试试这个。”
“我饱了。”闻时嘴上这么说,却还是接过那颗小番茄吃了。
谢问手指间沾着那颗番茄上的部分水珠,他没找到纸巾擦,轻捻了两下便垂了下去。至于另一部分水珠
被闻时一并吃了。
“我挑得还行么”谢问说。
闻时含糊地“嗯”了一声,他腮帮子鼓了一小块,动的时候,脸侧的虎爪骨若隐若现。
他这次吃得很慢,也真的尝到了味道。
他果然还是更喜欢甜一点的东西。
李先生这个状态强留世间会很难受,所以他们先去了小李庄。
这里不像宁州正在下大雨,但也有些淅淅沥沥,以至于整个村镇烟雾蒙蒙,有股潮湿的味道。
老毛拿不准地方,便在一个路口靠边停下。
房屋疏密错落地沿着路朝里延伸,周围没有人影。他们到达的时间正值午后,是很多人午睡的时间,只偶尔能听见几声狗吠,响在村镇深处。
闻时把那只铜匣捧出来,叩击了三下,李先生便从匣子缝隙里滑出来,落地成人。只是他虚得很,风一吹,连轮廓都是散的。
“你家在哪个方向”闻时问。
“南边沿河第三”李先生朝北的方向转过去,却只看到沾了泥的河堤。
他手指着那处空地停了许久,才慢慢垂下来,喃喃道“已经没了啊。”
他在脑中描摹过无数次,闭着眼睛都能清晰如昨的房屋田垄早已天翻地覆,而当年倚着屋门远眺的妻女也早已魂归黄土,没准已经轮了一圈重入人世,生得亭亭玉立了。
书里常写东海扬尘、白云苍狗,他自己看过无数遍,也教人写过无数遍。但体会其实并不很深。
毕竟东海那么大,他才能活多少年。没想到今天,让他体会了个真切
沧海桑田,故人终不见。
闻时就在旁边看着,那个教书先生明明还是年轻的模样,却忽然在雨里苍老起来。
“只剩我一个了。”李先生回头冲他们说了一句,又慢慢转着视线,朝周围看了一圈。
他在全然陌生的地方往来逡巡着,叹了口气哑声道“算啦”
“算啦。”
不论如何,他算是回家了。
李先生在河边估量了一下,朝着某一处躬身作了个读书人的长揖,作到底的时候,低声说了一句话。
闻时没太听清,大概是还望来生有幸。
等再起身的时候,李先生的眼睛已经红了一圈。
“你看见那棵树了么”谢问忽然拍了拍他的肩,带着黑色手套的手指朝他作揖的地方遥遥一指。
“看见了。”李先生哑声说,“也是以前没见过的,不过看着应该长了很多年了。那棵树怎么了”
谢问说“应该是有人留下来的。”
不用他说第二句,李先生就定定地望向了那处。
那是一棵枝干弯曲的树,在雨中温柔地站着,像个倚门而立的女人。
也许是心理作用吧它刚巧站在曾经那间屋子所在的地方,又刚巧有着屋里人的影子。
等李先生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泪流满面了。
这世间有时候就是很神奇,哪怕是一点微不足道的痕迹,都能让流离不定的人找到一个归处。
他哭着,却又高兴起来。
好像直到这一刻,他才算真正地回了家。
他把装了信的铜匣埋在了那棵树下,然后对闻时、谢问深深行了个大礼说“我可以走了。”
说着他便甘心闭上了眼。
他能感觉到自己正在慢慢消散,融进这烟雾般的雨里。就在他消失前的最后一课,他听见闻时问了一句“如果能留下一点东西,你想变成什么。”
李先生想也没想“鸟吧。”
他看见闻时点了一下头,说“好。”
教书先生再无踪影,没过多久,闻时用他残留的一缕尘缘捻出了一只飞鸟。
它跟田野间低空飞过的鸟雀别无二样,只是没在任何一处屋檐停留,而是径直飞落到了那棵弯曲的树里。
祝来生有幸,能在尘世间等到一场相遇。
手机虽然是新买的,但是闻时学起来很快,除了打电话发消息,最先学会的就是用地图。
他坐在后座,在a里输了三个地点看了一下,发现谢问办事的桃花涧刚巧夹在小李庄和板浦之间。
他以为老毛会顺理成章在桃花涧停一下,结果车子放缓速度的时候,他抬头一看,看到了板浦的路牌。
“诶老毛叔,你是不是走过了啊”夏樵问。
很显然,盯着地图的不止闻时一个。只是闻时没吭声,而小樵是个二百五。
老毛嗓子里仿佛卡了鸡毛,清了好几下含糊地说“没有啊,哪里走过了这不是刚进板浦么”
小樵纳闷地说“桃花涧呢谢老板不是要去办事么”
办个屁的事,也就忽悠忽悠傻子。
老毛在心里说。
然后谢问朝他瞥了一眼。
很不巧,作为一个联系非常深的傀,他就算在心里说说都很有可能被谢问听到。于是老毛正襟危坐,忽然对前方路况有了十二分的兴趣,盯得特别专注。
车里一时间没人说话,夏樵再次感觉到了氛围的微妙。他忽然有点后悔问那个问题了,尽管他不知道为什么
谢问借着后视镜扫过他,跟闻时隔着镜面对视了片刻,这才开口打破安静“先来这边也一样,我不急。”
这话细想一下实在很扯,因为闻时也不急在这一时。他只是奇怪沈家那些人的笼里为什么会有他灵相的碎片,所以来看看。
其实就算不看,他也隐约有些预感
“哦哦哦。”夏樵得到了回答,根本不想深究,连忙顺着台阶往下滚。结果滚到一半就被另一件事引走了注意力。
“老毛叔”夏樵倾身扒着驾驶座,颤颤巍巍地叫了一声。
“干什么”老毛看路依然看得很专注,反正就是不看老板。
“你开车不调后视镜的么”夏樵指着那面能照见谢问眼睛的镜子,说“后视镜对着副驾驶,真的没问题吗”
“噢,忘了。”老毛仿佛刚想起来,伸手去拨了一下后视镜。
“”
他是很淡定,但夏樵魂去了一半。
他趴在座椅后,感觉这一车人能活到现在真的是个奇迹。但他很快又发现,除了他以外,这车好像根本没人在害怕。
当然不会害怕,金翅大鹏控制车别说不用后视镜了,甚至可以解放手脚。要控个车都能出事,老毛大概就不活了。
可惜,整车人只有夏樵不知道。
于是他在快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因为过度紧张而晕车了。下车的时候人是白的、腿是软的,魂是飘的。
闻时扶了他一把,谢问也建议说“你还走得动吗要不就在车里呆着吧。”
夏樵连忙摇手,心说再呆真要吐了。
唯有老毛同理心不如人,憋了半天憋了一句“我还是第一见到会晕车的傀。”
夏樵虚弱地问闻时“真的没有吗”
闻时迟疑了一下,夏樵就喃喃道“好的哥你不用憋借口了,我知道了。”
闻时“”
他表情冷淡里带着一丝郁闷和懵逼,谢问看笑了,然后颇有兴致地给小傀解释了一下“常人像你这样的反应,一般有两种原因。一是真的晕车,二是因为某些原因,灵相忽然不太稳。”
“真晕车确实没有。”谢问说完又补了一句,“你应该也不是。”
“那我是第二种,灵相不稳”夏樵心说这还不如会晕车呢,起码命在。
谢问又开了口“人灵相不稳会难受、容易生病、容易被蛊惑、附身。但是傀如果灵相不稳,表现出来就是忽生忽死。”
所谓灵相不稳,就是灵相在躯壳内动荡,契合得不太好,太轻飘了,一会儿出来、一会儿进去。
傀在灵相离体的瞬间,更接近于木偶,灵相回到体内又更接近于人。短时间内来回跳,就会有种死了又活、活了又死的状态。
夏樵更迷茫了,他好像哪边都不是。
闻时不太放心,索性闭了眼凝神看向他,终于找到了原因夏樵的灵相现在确实是不稳的状态,但并非在躯壳内外摇摆,而是灵相内部。
毕竟沈桥曾经给夏樵渡过灵,这就相当于夏樵身体里有两种灵相沈桥强渡的,以及原来的。偶尔状态不好,确实会相互冲突不太稳当。
这种其实反应不会很大,但夏小樵可能太娇弱,所以才表现得如此明显。
闻时简单给他解释了一下,夏樵终于放了心,连带着晕眩、恶心的状态也稍稍好了一些
就是更愧疚了,垂头耷脑地觉得自己很废物。
李先生给过一个旧地址,他们根据地形估量了一下,找到了大致的地方。
但正如李先生自己所见,沧海桑田,时过境迁,这一带早已变了好几轮,沈家那栋回字形的洋房也早已没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中学。
时值下课,学校里人声不断。校门外街道上的小吃店也红红火火,骑着小电驴的人来来往往,十分热闹。半点也看不出来一个世纪前这里存在过什么人,发生过什么事。
其实也可以理解,毕竟沈家洋楼被大火烧过,能留下的东西实在有限。
不过既然三米店那个密室能弄到沈家旧物,就说明还有存在的痕迹。
好在附近的人热情爱聊,杂七杂八的传闻也听得不少。见夏樵一直蔫蔫的,闻时便推了他去当探子,
在迅速获得信任方面,夏樵可能有天赋。没多久,小探子就带回了消息“他们说沈家虽然没了,但当年挺风光的,有座祖坟山,还雇了专门看坟的人。”
闻时“看坟的”
夏樵点头“对,据说还住那山附近呢,好像开了家土菜馆还是什么。”
开店的和开店的仿佛都在一个圈,他们很快要到了土菜馆的名字,顺着地图找到了地方。
老板是一对三十刚出头的夫妻,生得敦厚。刚巧店里清闲,他们便跟众人聊了起来。
听到他们打听沈家,老板问道“所以你们来这边是”
闻时离老板最近,被问了个正着。偏偏他不会编话,真正的原因又不方便说,只能硬邦邦地憋了个理由“有事。”
真是好敷衍的理由。
谢问先是不开口,等他憋。憋完才不慌不忙地补充道“我们是想建个纪念祠堂,顺带修订一下完整的家谱,听说这边还有一支,所以来问问情况。”
闻时“”
他朝谢问看了一眼,目光清晰地传达着几个字你想好了不早说
谢问脸都没偏,装没看见,却笑了一下。
老板“哦哦”两声,说“懂的懂的,前两年我家还有人找来过,也是想建祠堂。所以你们是北方过来的”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猜,但几个人都点了头,管他三七二十一,先认了再说。
不过很快,他们就知道了原因笔趣阁
老板说,沈家本身并不是板浦这边的人,只是早年板浦算这一带的要地,有些海贸往来,又不会太过眨眼。沈家便在这定居了小几代,他们最早是从北方过来的。
“我太爷爷是给沈家看山的。”老板掰着指头,“往上三代都是,基本上沈家过来包了山,我家就住在山脚下了。虽然现在没什么看山的说法了,我们也自己开了店。但是逢到清明、七月半或者过年,还是会上山给他们打理一下。”
他说着说着,忍不住又感慨道“沈家惨啊,命不好。几乎断门绝后了,当初那个洋楼烧了之后,就是我太爷爷捡的骨,操办的白事。说起来吓人,有些烧成一团,都分不清谁是谁了。”
老板讲着他太爷爷传下来的故事,却发现闻时他们的关注点并不在吓人上。
“你说几乎”闻时问道。
“对啊。”老板愣了一下,说“那个小公子不是没碰上火么据说当时是当地一个慈善会还是什么,想请沈家当家的先生夫人过去,但夫妻俩不是不在么,所以小公子跑了一趟,结果回来就看到家被烧了,一屋子的人一个没剩。据说他当时就昏过去了,后来病了一场,精神不太好,就转去天津了。”
闻时“你确定是天津”
老板点头说“对啊,那时候都说他爹妈在那边,他病成那个样子,总不能孤零零在这呆着,就转过去了。”
老板说着,手背敲着手心说“不过听我太爷爷说,那时候北方也乱过一阵子,他爹妈刚好在那之前出了事,都不在了。”
“后来呢”闻时问。
“没有后来了。”老板说,“后来那小公子就没有音讯了,就他家那个情况,疯了死了都有可能。”
说完,他又深深叹了口气。
“你这有那时候的照片么”谢问又拎出了祠堂那一套,问道。
老板点了点头“有的,不过不多。说起来,其实家谱也有的,就是可能没你们弄的全,主要是他们这一支。”
“能看看么”
“当然行啊。”老板直接提议道,“你们弄祠堂家谱肯定要资料的呀,直接拓一份好了。”
他很快从楼上住的地方捧下来一个老式的档案袋,从里面投出一本相册和一本线装的家谱来。
闻时翻开相册,在第二页看到了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合影正是当时三米店那个笼里被撕了又拼上,还缺了一大块的老照片。
现实中,这张照片还完整地存留着,算得上清晰。于是闻时第一次看到了沈曼昇的模样。
他穿着西装小马甲和长裤,马甲口袋还缀着个链式怀表做装饰,很有小少爷的样子。只是脸生得很清秀,笑着的时候温和中带着一丝腼腆。
他跟后来有些区别,但本质还是没变,尤其是眉眼,有着闻时熟悉的气质。
真的是沈桥。
不仅他认出来了,还有夏樵。只是夏樵只见过照片,没见过真人,所以犹犹豫豫不敢确定“哥,这是这个沈曼昇他跟爷爷年轻时候长得好像啊。”
老板也惊了“什么意思你爷爷”
还好夏樵反应快,想起他爷爷的年龄远超正常人,说出来容易吓着别人。于是改口道“不是不是,只是提起来会喊爷爷。”
闻时朝他看了一眼,点头道“不是像,就是他。”
老板更震惊了“怎么回事你们认识他”
闻时又翻了几页相册,看到了另外几张照片里沈曼昇的脸,更加确定了“嗯,认识的。”
“从哪儿知道的”老板问。
他理解的“认识”就是知道,毕竟面前这帮还不到三十岁的人,想想也不可能认识民国时期的沈曼昇。
“家里听来的。”夏樵这次没让他哥在线编谎,先给了个理由。
“哦。那要这么说,这个沈曼昇他没死”老板问。
闻时“嗯,没死。”
老板又问“疯了么”
闻时“也没有。”
他顿了顿,难得在答完话之后又补了一长句“他改了名,以前的事没有提过,应该不记得了。”
老板又说“不记得好,记得就太难受了。他后来过得怎么样”
闻时答道“挺好,很长寿。”
过得不错、长命百岁。这大概就是常人最好的结局了。
“蛮好的,蛮好的。”老板点了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感慨万千。
他不像自己的太爷爷,给沈家做过事、见过这些黑白旧照里早已尘封入土的人,他生得晚,照片里的人对他而言,也就是只是一张脸熟悉又陌生的脸而已。
他对这些人其实没有什么感情,但忽然听到这样的后续,依然会生出几分欣慰来。
老板心情不错,极力挽留之后跑去厨房亲自弄了几个菜,拽着闻时他们吃了一顿,又帮他们拓印了照片和家谱,这才送他们离开。
回到车里闻时就皱起了眉。
他之前一直觉得,进笼解笼大半是看缘分,带有随机性。现在想来,却有几分怪异。
就在闻时试图捋出一条线,把那些怪异的点串上的时候,手机忽然震了三下。他掏出来看了一眼,是周煦。
那小子沉寂了大半天,终于给闻时发来了三下信息。
第一条说信封真的坏了,看不到地址。
第二条辛亏我聪明,从信里凑出了一个地方。
第三条则是一张图片。他在截下来的地图上标了个圈,说应该是这边。
闻时点开图片看了一眼,发现他圈的地方在京沧高速和一条省道交叉线的旁边,不出意外的话,这就是张婉所说的“福地”。
这样想来,张婉的“福地”在天津,沈桥改了名字成为判官也在天津,闻时自己上一次出无相门还是在天津。
不论是不是巧合,天津必去的了。
他摁熄了手机屏幕,倾身向前,手指碰了谢问一下。
对方便侧过脸来,问他“怎么了”
“你回宁州么”闻时问。
谢问“你现在要回”
“不回,还有点事。”闻时说,“所以你们一会儿找个地方把我们放下就行。”
谢问却说“我也回不了。你还要去哪儿,先送你过去。”
“不用了,太远。”闻时拧起眉又问“你怎么回不了”
谢问“办事。”
这个答案很有闻时的风范,他自己被噎得不上不下,半晌才问“去桃花涧”
“不是。”谢问捏着自己的手机一角晃了晃,示意自己刚收到消息改的主意,“去天津。”
闻时“”
闻时“”
可能是他表情过于空白吧,老毛条件反射辩解了一句“这次是真的。”
此时此刻,在他们暂时不打算回的宁州,还有两人表情也是空白的。
张岚换好了高跟鞋,正要从柜子里挑个极有气势的包,就听见弟弟张雅临抓着手机走进来,边打电话边给她比划手势。
“比划什么呢直接说啊。”张岚一边抱怨,还一边催促道,“讲完电话赶紧换鞋,沈家别墅离这还有一会儿呢。”
张雅临说“不去沈家别墅了。”
张岚“为什么不是说好了哄那个陈时下个笼么”
张雅临指了指手机“刚来的消息,人压根不在家。”
张岚“那在哪”
张雅临听了一句手机里的话,茫然半晌,转头对张岚说“长深高速上,刚出连云港。”
张岚“刚出哪儿”
“连云港。”张雅临翻了个白眼,耐着性子重复道。
张岚“往宁州这来”
张雅临“不,往山东那边去了。”
张岚“他突然跑那么远干嘛”
张雅临“谁知道呢,腿长他身上。”
于是张岚当即甩掉高跟鞋,丢开挑好的小包,转头掏出了行李箱。
张雅临“”
女人的行动力真的高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