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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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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贡多的人们被如此五花八门的神奇发明搞得眼花缭乱,简直不知道从何惊讶起了。人们通宵达旦地观赏一只只光线惨淡的电灯泡。这是用奥雷良诺·特里斯特第二次坐火车旅行时带回来的发电设备供的电。隆隆的机器声昼夜不停,人们着实花了时间和气力才慢慢习惯起来。在一家售票窗口象狮子嘴的剧院里,财运亨通的商人勃鲁诺·克雷斯庇先生放映着会活动的人影。马贡多人对此不禁怒火中烧,因为一个人物在一部片子中死了,还被葬入土中,大家为他的不幸而伤心落泪,可是在另一部片子中,这同一个人却又死而复生,而且还变成了阿拉伯人。那些花了两分钱前来与剧中人物分担生死离别之苦的观众,再也无法忍受这种闻所未闻的嘲弄,他们把座椅都给砸了。镇长应勃鲁诺·克雷斯庇先生的要求,发布了一则公告解释说,电影是一种幻影的机器,观众不必为此大动感情。听了这一令人失望的解释,许多人认为他们是上了一种新颖而复杂的吉卜赛玩意儿的当,决意再也不去看电影了。他们想,自己的苦楚已经够他们哭的了,干吗还要去为虚假人物装出来的厄运轻弹热泪呢?类似的事情也发生在长轴式留声机上。那是逗情卖俏的法国女郎从巴黎带来替换过时的风琴的,这些留声机一度严重地影响了管弦乐队的进益。起初,人们的好奇心使那条烟花巷里的嫖客人数倍增,甚至听说有些大家闺秀也装扮成平民百姓,以便就近看看留声机究竟是什么新鲜玩意儿。但是她们看多了,又是在近处仔细观察,很快就得出结论:留声机并非人们所想象的,或是法国女郎所说的那种会耍妖术的磨盘,而是一种机械装置,它与感人至深、生气勃勃而充满日常真实感的管弦乐队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大伙儿对留声机失望至极,以至在它普及到每家每户都能有一架的程度时,仍然未被看作成年人消遣取乐的玩物,而只是当作供孩子们拆拆装装的好东西。就拿装在火车站里的电话机来说,因为有一个摇柄,一开始也被大家看成是一种简陋的留声机。当镇上有人终于证实了这架电话机果真能通话的严酷现实时,连那些最持怀疑态度的人也茫然不知所措了。上帝似乎决意要考验一下人们的全部惊讶能力,他让马贡多的人们总是处于不停的摇摆和游移之中,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失望;一会儿百思不解,一会儿疑团冰释,以至谁也搞不清现实的界限究竟在哪里。真实与幻景交织在一起,使得栗树下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的幽灵也耐不住动手脚了,甚至在大白天他也在家里转悠起来。铁路正式通车以后,火车开始有规律地在每星期三的上午十一点钟到达,这样便盖起了一座简陋的木结构车站,还配备了办公室、电话机和售票口。从此以后,马贡多的大街小巷常常可以看到一些男男女女,虽然他们的模样装得与常人一般,但骨子里却象马戏团的演员。这些推销起主日赦罪书就象出售鸣笛锅那样不动声色,在流动买卖中兼玩杂耍的人们,他们来到这个吃过吉卜赛人的亏而变得谨小慎微的镇子,前景并不美妙。但是那些熬得不耐烦的和那些历来容易上当受骗的人却使他们赚了不少钱。在这批口若悬河的宝贝中,有一位矮墩墩的、满面笑容的赫伯特先生。他身穿马裤,脚系绑腿,头戴软木凉帽,鼻梁上架着一副钢骨眼镜,两眼碧绿,皮肤细嫩,活象拔光了毛的公鸡。某个星期三他来到了马贡多,并在布恩地亚家里吃了饭。

赫伯特先生一口气吃完了第一串香蕉。在这之前桌上谁也没有认出他来。那是奥雷良诺第二偶然看到他在雅各旅馆费劲地操着西班牙语跟人吵架,因为旅馆没有空房间。奥雷良诺第二象平常对待许多外乡客那样把他带回自己家里。此人本来是做系留气球生意的,他周游了半个世界,赚了大钱,可是在马贡多却还未能让任何人乘他的气球升空,因为这里的人们不但见过、而且还坐过吉卜赛人的飞毯哩。发明这种气球,在他们看来只是一种倒退。因此,他打算乘下一趟火车回去了。午饭时,当人们把平日挂在饭厅里的一大串虎皮斑纹香蕉端上桌子的时候,他毫不在意地顺手摘了一只,边说边吃了起来。他品着、嚼着,但并不象一个精明的食客那样吃得津津有味,倒象一个学者那样漫不经心。吃完了第一串,他又请人拿来一串。这时,他从随身带着的工具箱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光学仪器盒,又拿起一把特殊的小刀把香蕉切成一段一段的,象非常不放心的买钻石的顾客那样仔细查看起来。接着他用药剂师的天平称了称,又用枪械师的外径测量器量了量,然后从箱子里取出一套仪器,测了测温度和湿度,还测了光照强度。那神秘的情景,使得大家无法安稳地吃好饭,他们都等待着赫伯特先生最后能揭开谜底。但是,他并没有说出任何足以让人猜出他用意的话来。

以后几天里,只见赫伯特先生拿着一张网罩和一只小篮在镇子周围捕捉蝴蝶。星期三又来了一批工程师、农艺师、测绘员、水文学者和土地测量员,他们在赫伯特先生捕捉过蝴蝶的地方勘测了好几个星期。后来,杰克·布朗先生也来了,他坐的是一节挂在黄色火车后面的专用车厢。这节车厢是包银的,里面配有主教式天鹅绒面子的安乐椅,车顶是蓝色的玻璃。同坐这节专用车厢前来的还有身穿黑色服装、仪态端庄的律师团。这些围着布朗先生团团转的律师,当年曾亦步亦趋地跟随过奥雷良诺上校。这不禁使人猜想:这些农艺师、水文学者、测绘员和土地测量员,还有带来系留气球和捕捉彩色蝴蝶的赫伯特先生,以及带着活动陵墓、牵着德国猛犬的布朗先生是否同战事有什么关系。然而,给他们考虑这个问题的时间并不多,因为那些多疑的马贡多人刚想问问究竟出了什么事,整个镇子早已变成了一座布满锌皮屋顶木房子的营地了。那里住着坐火车来自半个世界的外乡客人。他们中不但有坐在座位或车厢平台上来的,还有挤坐在车厢顶上来的。那些美国佬后来又带来了他们的妻子,她们穿着薄洋纱衣服,戴着宽大的纱布凉帽,神情郁郁寡欢。他们在铁路的另一侧单独建了个村子。街道两旁是一排排棕榈树,房子上都装有铁网格,阳台上有白色的桌子,天花板上挂着大吊扇,宽阔青绿的草地上养着孔雀和鹌鹑。这块地方由一道铁丝网围着,活象一座巨大的电气化养鸡场。在夏天较凉爽的月份里,早晨起来满地都是烤焦的燕子,黑压压的一片。可是,谁也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来寻找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是否真是仁慈之辈。这一切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困惑,比过去吉卜赛人引起的疑惑更加扰乱人心,更为持久而不可理解。这些人有着过去只是属于上帝的威力,他们居然改变了降雨规律,加快了庄稼成熟的周期,他们把河流从原来的地方搬走,连同它的白色的石块、冰冷的河水一起移到镇子的另一端,墓地的后面。与此同时,他们在褪了色的阿卡迪奥的坟包外建造了一个钢筋混凝土的护堡,以免尸体散发出的火药气味污染了河水。为了照顾那些没有情侣的外乡客,他们还把待人亲热的法国女郎们居住的那条巷子变成了一个比原来镇子还要大的集镇。在一个气候宜人的星期三,谁也没想到他们竟运来了满满一列车ji nv。这些精于渊源千古的生计的yin mi女性,带来了各种油膏和器具,她们使消沉者振作奋发,腼腆者胆大妄为,贪婪者心满意足,克制者狂热不已,滥淫者受到惩戒,孤僻者改变脾性。舶来品商场挤掉了原来的朱顶雀市场,商场的灯光使土耳其人大街更加富丽堂皇。到了星期六晚上,这条街更是乱哄哄的一片,成群结队的冒险家们挤满了碰运气的赌台和打靶子的摊头,挤满了占卜和圆梦的小胡同,还有那些摆着油炸食品和饮料的桌子。星期天一清早,只见满地酒迹狼藉,常有几个人躺倒在地。这些人中有些是做着甜梦的醉鬼,但更多的往往是因为争吵而开枪捅刀子、挥拳扔瓶子时被击倒的看热闹的人。这么多的人蜂拥而入可真不是时候,它使马贡多乱作一团。起初,大街上举步维艰,到处都是家具和箱子,人们划地为营,摆开了木匠家什,未经任何人许可,就随处盖起了住房。更有成对成双的男女把吊床往杏树上一挂,张起一块篷布,大白天里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寻欢作乐起来。唯一宁静的角落是安的列斯群岛来的平和的黑人们居住的地区了。他们在镇子边修筑了一条街,把木房子造在桩脚上。傍晚,他们就坐在大门口,用他们混杂的库腊索岛的西班牙语唱起伤感的赞歌。这么短的时间里发生的变化竟如此之大,在赫伯特先生来访后八个月,连马贡多的老居民也都得早早起来,以便仔细认认他们自己的镇子了。

“你们瞧瞧咱们自己找来的麻烦吧,”那时奥雷良诺上校经常这样说,“咱们不就是请那个美国佬来家吃了一趟几内亚香蕉嘛?”

奥雷良诺第二则相反,他对外乡客潮水般地涌来真是喜出望外。不久,家里便挤满了素不相识的客人——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无法阻拦的凑热闹的人。这样,家里不得不在院子里增搭睡房,不得不扩建饭厅,不得不把原来的饭桌都换成十六个座位的大桌子,并用簇新的碗碟餐具。尽管如此,还是不得不排定午餐时间,以便轮流吃饭。菲南达满腹狐疑,却又无法说出口,而且还得象对待国王似地招待这些糟糕透顶的客人。这些人的皮靴踩得过道里尽是泥巴。他们在花园里随地小便,席子随便往哪儿一摊就睡起午觉来。讲起话来更是不管女士们是否受得了,先生们是否爱听。阿玛兰塔对这批不速之客十分恼火,所以又象过去那样躲进厨房吃饭了。奥雷良诺上校心中明白,到他工作间来向他问候的人大多数都不是出于亲善或敬意,而是出于想看一看历史遗物,看一看博物馆化石的好奇心。因此,他决定把自己反锁在屋里,人们除了在极少数情况下看到他坐在沿街的大门口外,再也见不到他的人影了。与此相反,年迈的乌苏拉尽管步履蹒跚,走路还要扶着墙壁,但是当火车快要到达时,却象孩子似地兴高采烈。她吩咐四个厨娘说:“一定要烧些鱼烧些肉。”这些厨娘们在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有条不紊的指点下,为了准时开饭正忙得不可开交。“什么菜都得做一点,”乌苏拉叮嘱说,“谁也摸不透那些外乡客究竟想吃什么。”火车在最炎热的时刻到达了。午饭时,家里喧闹得象集市一样。满头大汗的食客们甚至连谁是他们的主人也没有弄清楚就蜂拥而入,想到桌边去抢个好位子。厨娘们端着很大很大的汤罐、肉锅、菜盘、饭盆磕磕碰碰地来回忙碌。她们用大勺不停地分着大桶大桶的柠檬水。一切都是乱糟糟的,菲南达总觉得其中有不少人吃了双份,心中很是恼火。好几次她简直想象卖菜妇似地破口大骂一通,因为有些糊涂的食客竟然跟她要起账来了。赫伯特先生来访已经一年有余,现在唯一弄明白的是,那些美国佬想在布恩地亚和他的人马当初穿越过的那块中了魔法的地区种植香蕉,布恩地亚他们当初是为了寻找伟大发明之路上那儿去的。在这火山喷涌似的潮流中,奥雷良诺上校的另外两个儿子也来到了马贡多,他们额头上都画有圣灰十字。在说明来意时他们讲了这样一句话,也许这句话可以解释大家涌来此地的理由。

“我们到这里来,”他俩说,“是因为大家都往这里涌。”

在这次香蕉瘟疫中,俏姑娘雷梅苔丝是唯一有免疫力的人。她依然是个妩媚少女,她把那些清规戒律越来越拒之门外,对邪恶和猜疑则越来越不屑一顾,悠悠自得于自己小天地的简单现实之中。她不理解为什么女人们要用紧身胸衣和裙子使自己的生活复杂化,因此,她给自己缝了一件粗麻布教士式长套衫,只要简单地从头上往下一套,就毫不麻烦地解决了穿衣问题,而且又能使她仍然觉得自己是光着身子的。因为按照她对事物的看法,在家里,赤身露体是唯一体面的方式。她披散的长发已经拖到了小腿肚,人家想帮她修剪,以便用压发梳做个发髻或梳成辫子,扎上彩带。她觉得这些都烦死了,于是索性自己动手剃了个光头,还把剪下的头发给圣像做了假发套。然而,她这种简化一切的天性有个奇处:她越是抛开时髦崇尚方便,越是摒弃常规听任自然,对男人来说,她那难以置信的美貌便越是叫人魂消魄散,她的举止也就越发诱人动情。奥雷良诺上校的儿子们第一次来到马贡多的时候,乌苏拉想到他们的血管里流着与她曾孙女一样的血时,一种遗忘了的恐惧使她陡然震颤起来。“你眼睛可得睁睁开,”她警告俏姑娘雷梅苔丝说,“同他们中随便哪一个搞上了,将来生出的孩子都会长猪尾巴的。”可是她对这种警告根本就没当一回事,她干脆穿起了男人的衣服,在沙地里打个滚,就去玩爬竿取物的游戏了。她那十七位表兄弟[1]被这难以忍受的场面搞得神魂颠倒,差一点闹出一场悲剧。正因为如此,他们来镇上玩时,没有一个是住在家里的。那留下来的四个兄弟,根据乌苏拉的安排,都住在外面供出租的房间里。俏姑娘雷梅苔丝如果知道大家这样提防她的话,肯定要笑死了。直到她停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刻,她丝毫不知道自己迷人女性的万劫不复的命运,每天都在给人们带来灾难。每当她不听乌苏拉的吩咐,出现在饭厅时,总会使外乡客们又惊又恼。因为在那件粗麻布长套衫里面光着的身子是再明显不过的了。再说,谁也不会认为她剃得精光而且十分完美的脑壳竟不是一种挑逗。此外,她为了贪图凉快而不知羞耻地露出大腿,吃东西时用手抓,末了还津津有味地吮舔手指,谁能认为这一切不是一种罪恶的挑逗呢。有件事家里人始终不知道,这就是外乡客们很快发现俏姑娘雷梅苔丝会散发出一种使人精神恍惚的气味,闪现出一种叫人难受的光亮,即使她离开后好几个小时,都能感觉出来。那些跑遍全球、历经风月场中波折的老手们也说,他们从来没有感受过象俏姑娘雷梅苔丝的自然气息所激起的如此强烈的欲·望。在海棠花长廊里,在客厅内,在家里任何一个角落,他们都能确切地指出她曾经呆过的地方和她离去有多久。这是一种清晰的、不容混淆的踪迹。家里人之所以谁也没能分辨出来,是因为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但是外乡客们却能一下子辨认出来。因此,只有他们才懂得那位警卫队的年青军官是死于爱情,另一位异乡绅士也是因为绝望而丧命。俏姑娘雷梅苔丝并不知道她活动过的地方竟会产生不安,也不知道她走过的地方会产生无法忍受的感情折磨。她对男人毫无邪念,但她那纯真的微笑却使他们心慌意乱。后来,当乌苏拉指定她在厨房与阿玛兰塔一同吃饭以免被外人看见时,她倒更加自在了,因为她终于可以不受任何清规戒律的约束了。实际上,她在哪儿吃饭都一样。她吃饭没有固定时间,随着她的胃口变化而变化。有时她半夜三点起床吃饭,然后睡上一整天,连续好几个月都这样颠三倒四地过日子,直到发生某个偶然事件,才使她恢复正常。在最好的情况下,她上午十一点起床,赤条条地在浴室里整整呆上两个小时。她先是拍打蝎子,以便驱赶深沉而久长的睡意。然后用一只水瓢舀浴池里的水冲洗身子。这个动作做得那么慢,那么仔细,那么繁复而有条不紊,要是不很了解她的人看了还以为她在理所当然地欣赏着自己的肉体呢。然而对她说来,这种孤独的惯常举止毫无rou yu的意味,而只是一种打发时间、消化食物的方式而已。一天,她刚要洗澡,有个外乡客揭开屋顶上的一片瓦,看到她赤身露体的场景,激动得气都透不过来。她从破瓦洞里也看到了他那双忧郁的眼睛,可是她的反应不是羞辱,而是惊恐。

[1]原书误,应为表叔。

“当心,”她叫了起来,“你会掉下来的。”

“我只是想看看你。”外乡人咕哝着。

“噢,那好,”她说,“不过你得当心点,瓦片都烂得发酥了。”

外乡客的脸上露出一种惊愕而痛苦的表情,仿佛为了不让眼前的幻景消失,正在同自己的本能冲动进行着无声的搏斗。俏姑娘雷梅苔丝还以为他是因为害怕瓦片破碎而担惊受怕,于是她洗得比平时快些,免得他为此担风险。她一边用浴池里的水冲洗身子,一边还对他说这屋顶坏成这副样子可真是个问题,因为她相信屋里树叶铺成的床是淋了雨腐烂了,才使浴室里到处都是蝎子的。她这一句随口说出的话却被那个外乡人误解了,以为这是她掩饰满意心情的一种方式。因此,当她开始擦肥皂时,他的试探又进了一步。

“我来帮你擦肥皂吧。”他低声说。

“谢谢你的好意,”她说,“用我的两只手就够了。”

“就给你擦擦背也行呀。”那个外乡人恳求说。

“真是闲得没事做了,”她说,“从没见过有谁背上还擦肥皂的。”

后来,在她擦干身子的时候,外乡人眼泪汪汪地向她求婚。她真心实意地回答说,他在这里浪费了几乎整整一个小时,饭也顾不上吃,只是为了看一个女人洗澡,对这样一个头脑简单的人,她是决不会同他结婚的。最后,这个外乡人看着她穿上那件长套衫,便证实了那套衫里面确实象大家一直怀疑的那样什么也没穿。这下子他再也忍受不住了,感到那秘密象灼热的铁一般永远地烙在自己的心上了。于是,他又揭去了两片瓦,以便下到浴室去。

“太高了,”她害怕地提醒他,“你会摔死的呀!”

酥烂的瓦片在灾难性的轰鸣中破碎了,那个人还没有来得及惊叫一声,就已经脑浆迸裂,毫无挣扎地死在水泥地上。饭厅里的外乡客听到那轰的一声巨响都匆忙赶去抬尸体。他们在尸体的皮肤上闻到了俏姑娘雷梅苔丝窒人的气味。这气味已同那尸体融为一体,以至脑壳裂缝里流出的不是血而是一种琥珀色的油汁,饱含着那种神秘的香气。于是他们明白了,俏姑娘雷梅苔丝的气味在人死后直到化为灰烬,还会继续折磨他们。但是,他们没有把这骇人的事件与另外两个因俏姑娘雷梅苔丝而死的人联系起来。还需要一个受害者,才能使外乡客和许多马贡多的老居民相信这样的传说,即俏姑娘雷梅苔丝发出的并不是爱情的气息,而是致命的气流。数月后,终于有了一次机会来证实这种传说。一天下午,俏姑娘雷梅苔丝与一群女友去新建的种植园看看。对马贡多的人们来说,沿着两旁种着香蕉、潮湿而没有尽头的大道游玩,成了一种新颖的消遣。那里的宁静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一个尚未启用的世界,所以还不太会传递声音。有时在半米以内讲些什么就听不大清楚,但在种植园的另一头却又听得一清二楚。这种新颖的游戏在马贡多的姑娘们中间,常常引起欢笑和惊愕,使人害怕和发笑。晚上,大家谈起这种游玩经历就好象在讲梦景一般。那里的宁静名声之大,使乌苏拉实在不忍心阻止俏姑娘雷梅苔丝去游玩。一天下午,乌苏拉同意她去了,不过要她戴上草帽,穿上合适的衣服。姑娘们一进入种植园,空气中便弥漫起致命的芬芳。在沟渠里做工的男人们感到被一种奇特的魔法攫住了,觉得有一种看不见的危险在威胁着他们,不少人已忍不住想放声大哭。俏姑娘雷梅苔丝和那些受惊吓的女伴们差点儿遭到一帮凶猛男子的袭击,她们躲进了附近的一间屋子。过了一会儿,她们被四个奥雷良诺兄弟营救了出来。这四兄弟额头上的圣灰十字引起了人们对神明的敬意,仿佛那是贵族门第的标志,一种坚不可摧的记号。俏姑娘雷梅苔丝没有给任何人讲过,那天曾有个男人趁混乱之际,象鹰爪抓住峭壁边缘似地用手在她的肚子上抓了一把。在转瞬即逝的惶惑之中,她和袭击者打了个照面,看到了他那双忧伤的眼睛。这双眼睛象一团令人痛苦的炭火,印刻在她的心中。当天晚上,那男人在土耳其人大街上吹嘘他的胆量,为他的鸿运得意洋洋。可是几分钟以后,一匹烈马的铁蹄就踩烂了他的胸膛。一群外乡客看着他在马路中央打滚挣扎,口吐鲜血而死。

于是,俏姑娘雷梅苔丝具有死神威力这一猜测,被四桩无可辩驳的事实证明了。尽管有些说话不检点的人喜欢讲什么能同这样一个令人倾倒的美人睡上一夜,死了也值得,事实上毕竟还没有谁真的这样做过。也许真的只须用爱情这种最原始、最简单的东西,就足以降服她,并摆脱她的危险。然而,这恰恰是唯一没有人想干的事。乌苏拉不再为她担心了。以前,当乌苏拉还没有放弃拯救她使她返回世界的念头时,曾一直想促使她对家务事产生兴趣。“男人们要求你做的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乌苏拉莫测高深地对她说,“除了你认为要做的事以外,还要你烧各种各样的饭菜,打扫房间,还要为一些琐碎的事烦心。”其实,乌苏拉把她培养成有益于家庭幸福的人的想法不过是自欺欺人,因为她确信,一旦qing yu得到了满足,地球上没有一个男人能忍受——哪怕是一天——她曾孙女这种完全不可理解的懒散习气。最后那个霍塞·阿卡迪奥的出生,以及培养他当教皇的坚定不渝的决心,终于使乌苏拉不再去关心她曾孙女了,让她去听任命运的安排,相信迟早会出现奇迹。在这个无奇不有的世界上也一定会有一个男人以他无与伦比的无所谓态度来对付她的。阿玛兰塔早在很久以前就放弃了使她变成有用的女人的一切尝试。还是在缝纫间里的那几个快被忘却了的下午,当这位侄女连缝纫机的摇把都懒得去摸一下时,阿玛兰塔就得出了一个简单的结论:她是个蠢丫头。俏姑娘雷梅苔丝对男人们说的话总是充耳不闻,这使阿玛兰塔十分为难,所以她常对俏姑娘雷梅苔丝说:“别人要娶你,我们只好为你抓阉了。”后来,乌苏拉坚持要俏姑娘雷梅苔丝用头巾遮着脸去望弥撒,阿玛兰塔觉得这种神秘的做法反而更有挑逗性,要不了多久就会有好奇心十足的男子耐着性子去寻找她内心的弱点。但是,当后来看到她毫无理智地拒绝了一位在许多方面都要比王子更为令人羡慕的追求者时,阿玛兰塔便对她再也不抱希望了。菲南达根本就不想去理解这位俏姑娘的所作所为。在发生liu xie shi件的狂欢节那天,菲南达看到穿着皇后服装的俏姑娘雷梅苔丝,觉得她是个了不起的女郎。可是见她用两只手抓饭吃,回答问题总是出奇地简单时,菲南达唯一感到遗憾的就是家里的笨蛋们寿命都太长了。奥雷良诺上校仍然坚持他的看法,他常说,俏姑娘雷梅苔丝实际上是他从未见过的最为聪明的人,她不时以惊人的巧妙手段嘲弄着众人,而这一点就是明证。尽管如此,人们还是把她丢在一边,任她受命运的播弄。于是,俏姑娘雷梅苔丝虽然背上没有十字架,却开始在孤独的荒漠里游荡了。她在没有恶梦的睡眠中,在没完没了的水浴中,在没有定时的饮食中,在没有回忆的深沉而长久的沉默中一点点成熟起来。直到三月的一个下午,菲南达想在花园里折叠她的粗麻布床单,请家里的女人们帮忙。她们刚开始折叠,阿玛兰塔就发现俏姑娘雷梅苔丝面色白得透明。

“你不舒服吗?”阿玛兰塔问她。

俏姑娘雷梅苔丝抓着床单的另一端,无可奈何地微微一笑。

“不,恰恰相反,”她说,“我从来也没有象现在这样好过。”

她刚讲完,菲南达觉得有一阵发光的微风把床单从她手中吹起,并把它完全展开。阿玛兰塔感到衬裙的花边也在神秘地飘动,她想抓住床单不致掉下去,就在这时,俏姑娘雷梅苔丝开始向上飞升。乌苏拉的眼睛几乎全瞎了,此时却只有她还能镇静地辨别出这阵无可挽回的闪着光的微风是什么东西。她松开手,让床单随光远去,只见俏姑娘雷梅苔丝在朝她挥手告别。床单令人目眩地扑扇着和她一起飞升,同她一起渐渐离开了布满金龟子和大丽花的天空,穿过了刚过下午四点钟的空间,同她一起永远地消失在太空之中,连人们记忆所及的、飞得最高的鸟儿也赶不上。

那些外乡客自然认为俏姑娘雷梅苔丝终于屈服于她不可抗拒的蜂王的命运,她家里人是为了挽回名誉才编造了这升天的谎言。菲南达妒忌得要命,直到最后才承认了这一奇迹。好长一段时间里,她一直祈求上帝能还她床单。大部分人都相信这一奇迹,他们甚至点起蜡烛,做了九日祭。要不是奥雷良诺兄弟惨遭杀绝的恐怖代替了人们的惊奇的话,也许很长时间内人们都不会有别的话题。尽管奥雷良诺上校从未把他的想法当作预言,其实在某种程度上说来,他早就料到了他孩子们的悲惨结局。奥雷良诺·塞拉多和奥雷良诺·阿卡亚两人是在那次骚动时来到马贡多的。当他们表示想留在那里时,父亲就曾劝阻过他们。那时,他们的父亲不明白在这一夜之间成了是非之地的镇子里他们能做些什么。然而奥雷良诺·森特诺和奥雷良诺·特里斯特在奥雷良诺第二的支持下,在他那个公司里给他们找到了工作。那时,奥雷良诺上校不赞成这个决定,但理由还说不清楚。自从看到布朗先生坐着第一辆汽车——一辆桔红色的翻篷汽车,装有一只喇叭用来吓跑狂吠的狗群——来到马贡多时,这位老军人对人们奴颜卑膝、大惊小怪的样子十分气愤。他发现,从当年他们抛下妻儿,肩扛火枪上战场的时代到现在,人的本性起了变化。尼兰德停战以来,地方当局都是些没有创新精神的镇长和摆摆样子的法官。他们都是从马贡多平庸而疲惫的保守派中间挑选出来的。“这是个不中用的老好人政府,”奥雷良诺上校看到那些拿着木棍、光着脚丫的警察走过时不禁评论起来,“我们打了那么多年仗,一切只不过是为了别把我们的房子涂成蓝色。”但是香蕉公司来后,地方官员都被发号施令的外乡客代替了。布朗先生还让他们搬进那个电气化养鸡场去住。据他解释,这是为了让他们享有与他们的身份相称的尊严,不受镇上的炎热、蚊咬、说不尽的不便和匮乏之苦。从前的警察也都由手持大刀的凶手们代替了。隐居在工作间里的奥雷良诺上校思忖着这些变化。在他这么多年默默无闻的孤独生活中,第一次有一个明确的念头在折磨着他:当初没有把战争进行到底是莫大的错误。也就在那些天里,被人忘却了的马格尼菲科·比斯巴尔上校的一个兄弟带着他七岁的孙儿在广场上的流动摊头喝汽水。孩子不小心碰着了一位警察小队长,汽水溅上了他的制服。这个野蛮的家伙竟用砍刀把孩子捣成肉泥,又一刀砍下了前去阻拦的爷爷的头。当一群人把无头尸体抬往家去时,全镇的人都看到了。他们还看到那个被砍下的头颅由一位妇女抓着头发拎在手中,还看到那只装着孩子碎尸的鲜血淋淋的布袋。

对奥雷良诺上校来说,这是他可以赎罪的最后机会了。他突然感到一种义愤,如同他年轻时看到一个被疯狗咬过的女人被棍棒活活打死时所感到的一样。他望着屋前看热闹的人群,用过去那种洪亮的嗓音,一种由于对自己的深切蔑视而恢复了的嗓音,冲着他们发泄自己内心再也忍受不住的愤恨。

“就这几天里,”他喊道,“我要把我的弟兄们武装起来,消灭这帮gou shi不如的美国佬。”

在那个星期里,他的十七个儿子在沿海各地被看不见的凶手们象逮兔子似地打死了,而且每个人都是被子弹打中了圣灰十字的中央。奥雷良诺·特里斯特晚上七点走出他的母亲家,黑暗中飞来一发bu qiang子弹打穿了他的脑门。奥雷良诺·森特诺是在他挂在厂里的那张吊床上被人发现的,眉间有一把碎冰用的锥子一直捅到把手处。奥雷良诺·塞拉多看完电影把未婚妻送回她父母家后,顺着灯光明亮的土耳其人大街回家,路上不知是谁从人群中向他射了一颗左轮qiang zi dan,把他打翻在沸烫的油锅里。几分钟以后,有人敲门,奥雷良诺·阿卡亚正和一个女人在里面。敲门人大声嚷嚷说:“快,快开门,有人在杀你兄弟了。”同奥雷良诺·阿卡亚在一起的那个女人后来说,他从床上跳下去开门,等着他的却是一梭子毛瑟qiang zi dan,把他的脑壳都打烂了。就在那个死神肆虐之夜,正当全家准备为那四具尸体守灵时,菲南达象疯子似地在镇子里到处寻找奥雷良诺第二。原来,佩特拉·科特把他给锁在大衣柜里了。她以为有人要杀绝所有与上校同名的人,直到第四天才把他放出来,因为沿海各地来的电报使人终于明白,那些隐身敌人的怒气只是冲着额头上有圣灰十字标记的兄弟。阿玛兰塔找出记事本,那上面记载着侄儿们的情况。每收到一封电报,她就划去一个名字。到后来,只剩下老大一个人的名字了。大家都清楚地记着他,因为他黝黑的皮肤和绿莹莹的大眼睛太显眼了。他叫奥雷良诺·阿马多,是个木匠,住在山脚下一个偏僻的村子里。等他死讯的电报足足等了两个星期,奥雷良诺第二以为他还不知道死难临头,便派人去提醒他。派出去的人回来说,奥雷良诺·阿马多已经幸免于难。那个灭绝之夜也曾有两个人找到他家,用左轮枪向他射击,但是没有打中圣灰十字。奥雷良诺·阿马多翻过院墙,消失在深山密林的迷宫之中。因为他同印第安人做过木材生意,关系很好,他对那里的山地了如指掌,以后就杳无音讯了。

这是奥雷良诺上校交黑运的日子。共和国总统给他发来了唁电,电文中答应对此进行彻底的调查,并为死者致哀。遵照总统的命令,镇长带着四个花圈出席了安葬仪式。本来镇长想把花圈放在棺材上的,但是上校却把它们放到了大街上。葬仪之后,上校给共和国总统起草了一份措辞强烈的电报并亲自去发送,但是报务员不肯办理。于是,他又增添了十分尖刻的攻击性言词,塞进信封邮寄去。如同他妻子去世时,或在漫长的战争中每当一个密友战死疆场时的情形一样,他感到的不是悲痛,而是一种无可名状的暴怒,不知向谁去发泄,他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他甚至指控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也是帮凶,因为神父给他的儿子们画上了擦不掉的圣灰标记,好让他们的敌人辨认出来。那位神父老态龙钟,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在圣坛上布道时常会乱说一气,把信徒们都给吓跑。这天下午,他来到布恩地亚家里,手里捧着一个装有星期三圣灰的钵子,他要给全家人搽一下以证明这圣灰是可以用水洗掉的。但是,那不幸事件引起的恐惧深深地刻在大家的心中,所以连菲南达也不敢去试一下,而且在圣灰星期三那天,再也看不到一个布恩地亚家的人跪在领圣体的大厅里了。

奥雷良诺上校久久不能平静,他不做小金鱼了,吃起饭来也不香,象个梦游症患者似地裹着毯子,嚼着无声的怨恨,在家里踱来踱去。三个月以后,他的头发花白了,原先翘角的胡子垂了下来,盖住了没有血色的嘴唇,但他的那双眼睛又成了两团烈火。当初,这双眼睛曾使那些看到他降生的人望而生畏。在过去,只要他看一眼,椅子就会打起转来。他气恼至极又枉费心机地想激发起一些预兆,这些预兆曾在他年轻时指引他铤而走险,直至落到眼前这种令人伤心的没有荣誉的地步。他茫然若失,迷了路来到了别人的家中,这里没有一件事、没有一个人能激起他对亲切感情的回忆。有一次,他打开墨尔基阿德斯的房间,想寻找一点战争以前的踪迹,却只遇见一堆堆由于多年弃置而积起的瓦砾、垃圾和一堆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在没有人再去翻阅的书籍硬皮上,被潮气浸蚀的破旧的羊皮纸上长满了一层青紫色的霉花;过去这里是家中空气最明净的地方,现在却弥漫着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尽是陈腐回忆的气味。一天早晨,他看到乌苏拉正在栗树下她死去的丈夫的膝边哭泣。家里只有他奥雷良诺上校一人没有再去看望这位强有力的老人,这是一位在露天折磨了半个世纪的老人。“向你父亲问个好吧!”乌苏拉对他说。他在栗树前停了片刻,再次感受到就连这个冷清的空间也不能引起他的一点好感。

“你说什么?”他问。

“他很难过,因为他相信你快要死了。”乌苏拉答道。

“请你告诉他,”上校笑了笑说,“一个人不是在该死的时候,而是要到能死的时候才能死去。”

先父的预言拨动了他心灵中仅剩的一点高傲的余烬,但是,他却错把它当作突然涌现的一股力量。正因为如此,他才缠着乌苏拉要她讲出圣约瑟石膏像中发现的金币埋在院子的什么地方。“你永远也别想知道。”乌苏拉断然回答,她从以往的教训中得到了启发。“这笔财富的主人总有一天会出现的,只有他才能把这笔钱起出来。”她补充说。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向来十分慷慨的人也会如此急切地贪图这笔钱财。这不是一笔应急之用的小数目,而是提一下就足以使奥雷良诺第二吃惊不已的骇人巨款。他去找他旧日的同僚们帮忙,这些人都避而不见。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人家听他说过:“现在自由派和保守派的唯一区别不过是自由派五点钟去望弥撒,而保守派是八点钟去。”尽管如此,他还是矢志不渝,到处哀求,卑躬屈膝地这儿讨一点,那儿凑一点,孜孜不倦地四出秘密奔走,终于在八个月中筹集了一笔比乌苏拉埋在地下的金币还要多的款项。于是,他去拜访病魔缠身的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请他帮助发动一场全面的战争。

有个时期,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虽然坐在疯瘫病人的摇椅上,但他确实是唯一能够牵动生了锈的造反锁链的人。打从尼兰德停战之后,当奥雷良诺上校已躲进小屋去做他的小金鱼时,他却仍然同那些直到战败还忠于他的起义军官们保持着联系。他和他们一起同日常的凌辱进行一场可悲的战争。这是一场申请书与请求书的战争,一场“请你明天再来吧”的战争,一场“已经差不多了”的战争,一场“我们正在认真地研究你的情况”的战争,总之,是一场反对“最忠诚可靠的仆人”的无可挽回地失败了的战争。这些人本来应该得到军人终身养老金的,却从来没有得到过。从前那场持续了二十年的流血战争也没有象这场无限期拖延的腐蚀性战争给他们造成更大的损失。就是这位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他曾三次遇刺脱险,五次伤愈康复,身经百战而安然无恙,现在却被困死在长时间等候这种残忍的包围之中,沉沦于年迈衰老这可悲的败退里,于是他在租来的一间小屋里那菱形的灯光下,思念起阿玛兰塔。最后一批有消息的老战士的照片刊登在一份报纸上,高仰着一张张并不光彩的脸庞,旁边有一位不知姓名的共和国总统。总统赐给他们铸有自己头像的扣子,让他们别在上衣的翻领上,并把一面血迹斑斑、沾满尘土的军旗归还给他们,好让他们盖在棺材上。另有一些更为自尊的人则依然在百姓仁慈的庇荫下等候着回音,他们一个个都饿得要死、气得要命,在那高雅的荣誉gou shi堆里老朽腐烂。因此,当奥雷良诺上校请马尔克斯发动一场殊死的战争以铲除由外国入侵者支撑的腐败堕落、臭名昭著的政府的一切痕迹时,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不禁深感同情地颤抖起来。

“哎,奥雷良诺,”他叹息说,“我早就知道你已经老了,可是我现在发现,你比你的外表还要老得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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