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夫妻结婚不到两个月就几乎散了伙。奥雷良诺第二为了向佩特拉·科特赔情,叫她穿着马达加斯加女王的服装照了一张相;菲南达得知这一消息后,回去打点结婚时刚带来的箱子,不辞而别,离开了马贡多。奥雷良诺第二在去沼泽地的路上追上了她,好说歹说,苦苦哀求,许了不少改过自新的愿,最后才好不容易把她劝回家。从此,他就撇下了佩特拉·科特。
佩特拉·科特很清楚自己的力量,一点都没显出担心的样子。是她把奥雷良诺第二培养成人的。当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她把他引出墨尔基阿德斯的房间,那时,他满脑子都是想入非非的念头,对现实生活毫无接触。是她使他在这个世界上站住了脚。照他的天性,他将注定成为谨慎内向、落落寡合的人,喜欢一个人沉思默想,而她却铸就了他一个与此相反的性格:热情奔放,结交广泛,情感外露。她给他引进了生活的欢乐,激起他纵情狂欢和肆意挥霍的乐趣,结果终于把他里里外外变成了一个她自少女时代起就梦寐以求的男子。他结婚了,就如子女们或迟或早要成亲一样。但奥雷良诺第二却不敢事先把消息告诉她。面临这种局面,他的做法十分幼稚,他装出一副生气和怨恨的样子,想方设法让佩特拉·科特造成他俩的决裂。一天,奥雷良诺第二毫无道理指责她的时候,她避开了他设置的圈套,恢复了事情的本来面貌。
“问题是,”她说,“你想跟女王结婚。”
奥雷良诺第二羞得无地自容,假装气得发昏了,声称他无法理解她的话,他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于是不再去看她了。佩特拉·科特,一刻也没有失去静待猎物的猛兽的极佳的自制力。她听着婚礼的乐曲声和爆竹声,听着大伙儿吵吵嚷嚷的喧哗声,仿佛那不过是奥雷良诺第二调皮捣蛋的又一出新花样而已。有些人很同情她的遭遇,她却莞尔一笑叫他们放心。“放心吧,”她对他们说,“什么样的女王也得听从我的安排。”她的一位邻居擎着菊型烛台为她照亮她失去的那位情人的肖像时,佩特拉·科特却用一种估摸不透的肯定语气对她说:
“召唤他回来的唯一一根蜡烛始终燃亮着。”
就象她预料的那样,奥雷良诺第二蜜月一过,就很快回到她家里了。他给他那些气味相投的朋友们带来了一位流动照相师以及在狂欢节上菲南达穿过的、沾上了血迹的貂皮衣服和斗篷。趁着这天下午欢闹的兴致,奥雷良诺第二让佩特拉·科特穿上女王的服装,并封她为马达加斯加的至高无上的终身君主,还在他的朋友中间分发她的这张相片。她不仅心甘情愿地加入这场游戏,而且,想到他为想出这个破镜重圆的异乎寻常的办法该多么担惊受怕的时候,还对他深表同情。到了晚上七点,她依旧穿着女王服在床上迎接他。他结婚才两个月,但佩特拉·科特却立刻明白,这对夫妻的床上生活过得并不美满,她体验到报了深仇的快乐。不过,两天之后,他没敢再回来,只是派了个人来处理分居的善后事项时,她才省悟到这事需要比预料的更有耐心,因为看起来,他是决心豁出去以便保持面子上的夫妻关系了。即使如此,她也不改初衷。她又顺从谦和地随遇而安,这种逆来顺受的表现更证实了人们的普遍看法,即她是个苦命的女人,她保存的对奥雷良诺第二的唯一的纪念品是他的一双漆皮靴,据奥雷良诺第二自己说,那双靴子是他准备在进棺材时穿的。她用布把靴子包起来放进一只箱子的最低层,一面满怀希望地等待着。
“或早或晚,他得回来。”她自言自语,“即使仅仅为了穿这双靴子。”
其实,佩特拉·科特并不需要如她想象的那样等很久很久。奥雷良诺第二从成婚那夜起心里就明白,在要穿那双靴子之前很久,他就会回到佩特拉·科特家里去。象菲南达那样的女人,世界上已经绝迹了。她诞生在离大海一千多公里的一座凄凉的城市里,并在那里长大成人。那座城市的石子小路上,在幽暗可怕的夜晚还骨碌骨碌驶过总督大人的华丽的座车。三十二座钟楼在傍晚六点钟响起为死者祈祷的钟声。墓碑石砌成的森严的深宅大院里从来不见阳光。院落的柏树上,卧室里褪色的悬挂物上,种着夜来香的花园的渗水的拱墙上,一片死气沉沉。菲南达直到长成少女,除了在邻居家听一位成年累月可以不睡午觉的人演奏忧悒的钢琴练习曲外,她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其他消息。在她母亲的卧室里——母亲生着病、在玻璃灯那灰蒙蒙的光线的映照下,她的脸色青里泛黄——菲南达一面听那有条不紊,始终如一和毫无生气的音调,一面却在想,这音乐还会继续留存于世,自己的生命却将消耗在这编扎棕榈叶殡冠的活计上,她母亲受五点钟热度[1]的煎熬,淌着汗水,对她讲往昔的荣华。当菲南达还是小孩的时候,有一天皓月当空,她看见一个穿着白衣服的美貌女人穿过花园向祈祷室走去。最使她不安的是她感到这瞬息即逝的形象长得跟她一模一样,仿佛她看到的是二十年后的自己。“这是女王,你的曾祖母。”她母亲在咳嗽间歇的当儿对她说,“她的死是因为吸入了一种邪气,那是她去剪断一枝夜来香时闻到的。”很多年之后,菲南达觉得自己跟曾祖母长得维妙维肖的时候,却怀疑起孩提时见到的形象了。但她母亲责备她的这种疑惑:
“我们是极其有财有势的,”母亲说,“总有一天,你会当女王的。”
[1]原文如此,可能系指每日下午五点钟模样有热度。
她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尽管他们坐在铺着亚麻布桌布和配置银质餐具的长桌旁,喝的只是一盅兑水的巧克力,吃的仅是一个甜面包。直到举行婚礼的那天,虽然她的父亲堂费尔南多不得不变押了房产为她购置嫁妆,她却还梦想着一个神话中的王国呢。这并非出于天真,也不是因追求荣华富贵而神志错乱,而是这么多年来人家就是这样教育她的。自她记事起,菲南达就记得她是在一只镶有家族徽记的金便盆上大小便的。十二岁那年她第一次出家门时坐着一辆马车,却只是为了穿过两个街区把她送到修道院去。对于她,她的同班的女伴们都感到吃惊,因为她总是离她们远远的,坐在一把靠背高高的椅子里,甚至在休息时也不跟她们一起玩。“她是与你们不同的,”修女们解说道,“她将成为女王。”女伴们都相信这一点,因为那时她已是一位她们从未见过的最美丽、最高贵和最稳重的姑娘了,八年之后,她学会了用拉丁文写诗,学会了弹奏古钢琴,学会了跟绅士们谈论养鹰术和跟大主教们谈论辩论术,学会了跟外国的统治者们澄清国是,跟教皇阐明上帝的事务。于是她回到父母家里,编扎起殡葬时用的棕榈叶王冠。此时,家里已一贫如洗,只剩下一点必不可少的家具、烛台和银质祭器。为了支付她的学习费用,其余的日常用具都已一件一件卖掉了。她母亲病殁于五点钟热度。父亲堂费尔南多穿了一身领口又扁又平的黑衣服,一条金表链横挂胸前。他每星期一给她一枚银元作为日常开支,并带走前一星期做好的棕榈叶殡冠。他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关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在很少几次上街去的日子里,也总是赶在六点钟前回家以陪伴女儿诵读“玫瑰经”。他跟谁都没有深交,他从来没听说过那场使全国流血呻·吟的战争,每天下午三点钟他从来不会忘记去听弹奏钢琴。正当菲南达已准备抛弃当女王的幻想时,大门上响起了两下急速扣击门环的响声,开门出来,是位举止洒脱的军人。此人表情庄重,面颊上有一道伤疤,胸前挂了一枚金质勋章。那人和她父亲一起走进屋里关上了门。两个小时后,父亲到缝纫室来找她。“把您的东西理一理,”他说“您得进行一次长途旅行。”就这样,人们把她带到了马贡多。就在这一天里,生活把多少年来她父母变戏法似隐去的整个现实世界的分量猛的一下子都压到了她头上。回家后,她不听堂费尔南多的央求和解说,关在自己房里痛哭了一场,企图用泪水洗去这前所未闻的嘲弄在身上烧灼后留下的斑痕。奥雷良诺第二来找她时,她早已下定决心至死不离闺房了。但可能是不可预料的命运之神的安排,她因气愤而走了神,在羞愧的忿怒下,她对奥雷良诺第二撒了个谎,让他永远知道不了她的底细。其实,奥雷良诺第二出来找她时,唯一可循的踪迹就是她那明白无误的荒原地一带的口音和编扎棕榈树叶殡冠的职业,他找她找得好苦。他真是以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当初翻山越岭创建马贡多时的那种骇人听闻的鲁莽,以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用来发动那些不成气候的战争时的无名状的骄傲,以乌苏拉确保布恩地亚家族得以绵延不断的那股不知疲倦的韧劲,到处寻找这个菲南达,一刻也没泄过气。当他问哪儿有卖棕榈叶殡冠时,有人就一家一家领着他去挑最好的;当他问人世上至今最漂亮的女人在哪儿时,所有的母亲都把自己的女儿领到他跟前。在雾茫茫的窄道上,在忘却一切的时光里,在失望的迷宫中,他迷路了。他穿过一片黄色的荒原,在那儿,回声重复着人们的思想,焦急引出了预兆般的幻景。经过一无所获的几星期的奔波,他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城里的钟楼都在为死者奏鸣。虽然他从未见过,也没听人描绘过,奥雷良诺第二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被尸骨中的硝盐剥蚀的围墙,被菌类植物掏空了芯子的摇摇欲坠的木阳台和钉在大门上的、几乎被雨水冲去了字迹的那块可说是人世间最凄凉的小纸板:专售棕榈叶殡冠。从那刻起到菲南达把房子交给修道院院长嬷嬷照看的那个严寒的早晨,她几乎来不及请修女们替她缝制嫁衣,她们把烛台、银质祭器、金便盆和无数两个世纪前就该丢掉的破落家庭里的无用破烂什物都塞进了六个大箱子。堂费尔南多婉言谢绝了陪同新人们一同前往马贡多的邀请。他答应料理完了他的事务后晚些时候再去。他向启程的女儿祝福后,即刻又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他给女儿写信,画上忧郁的花饰,并盖上家族的徽章印记。这是菲南达和她父亲之间有生以来第一次具有人情味的联系。对她来说,这是她的真正的诞生日期,而对奥雷良诺第二来说,却几乎既是幸福的开始,同时又是幸福的终结。
菲南达身上带着一张有金色小钥匙的年历,上面她的精神导师用紫色的墨水划出了克制xing yu的日子。除去圣周[2],星期日,必须望弥撒的戒日,月初的星期五,静心修身的日子,祭祀上供的日子和月经来潮的日子,她一年中可行房事的日子只剩下四十二天,它们分散在一片密密麻麻的紫色的×号中。奥雷良诺第二相信时光将会把这片可恶的藩篱推倒在地。他延长了预定的欢庆婚礼的天数。乌苏拉可累坏了,要是她不把那些白兰地和香槟的空酒瓶丢到垃圾箱去,家里准得被这些空瓶子挤满了。不过她又感到奇怪,尽管爆竹还在砰嘭作响,乐曲还在演奏,牛还在继续屠宰,这对刚成婚的夫妻却不在同一时间睡觉,而是分别睡在两个房间里,她不由想起自己的经历来,暗自发问菲南达会不会也戴着早晚会惹起人家嘲笑并引出一场悲剧的贞节裤。但是菲南达却坦率地对她说,她只不过要等两个星期后再跟丈夫首次同床。果然,两星期一过,她就象一个赎罪的祭牲,以甘愿忍受牺牲的姿态打开了自己卧室的房门。奥雷良诺第二看到这位绝世佳人睁着受惊的动物那种光彩逼人的眼睛,长长的黄铜色的头发飘散在枕头上。眼前的这一幕真叫奥雷良诺第二心醉神迷了,过了一会他才看到菲南达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衣,睡衣长及脚踝,袖管遮住手腕,在下身上方开了一个圆圆的四周缀了精致花边的大洞。奥雷良诺第二一看不禁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2]复活节前的一个星期。
“这么刺激的玩意儿,我还是头回见呐!”他叫道,笑声响彻整幢房子,“我娶了位行善的修女哪。”
一个月后,他还是没能使妻子脱去长睡衣,便去叫佩特拉·科特穿了女王的服装照相了。以后当他终于让菲南达回转家门后,她在和解的热头上满足了丈夫的急迫的愿望,但是却不知道给予他当初到有三十二座钟楼的城市去找她时所梦想的宁静。奥雷良诺第二在她身上只是找到一种深感痛苦的情感。一天晚上,在她生第一个孩子前不久,菲南达发觉她丈夫早已偷偷地回到佩特拉·科特的床上去了。
“一点不错。”奥雷良诺第二承认。他以无可奈何的语调解说道:“我不得不这样做,为的是使牲畜能源源不断地产仔。”
为了使菲南达相信佩特拉·科特有这等奇怪的本事,他不得不花了点时间。但是当他最终以看起来是无懈可击的证据使她信服之后,菲南达唯一要他应诺的是别让人家看到他死在姘头的床上。就这样,三个人相安无事地生活下去了:奥雷良诺第二对两个女人都守信准时,亲热备至;佩特拉·科特因和解而趾高气扬,洋洋自得;菲南达呢,则熟视无睹,佯装糊涂。
但是,这个协议却并没有使菲南达和整个家庭的关系融洽起来。乌苏拉一再要她把她的轮状羊毛褶领扔了,那是她跟丈夫行了房事后起身时戴的。这种古董似的领子已经引起邻居们叽叽喳喳的议论了,但她就是不听。乌苏拉也没有说服她上厕所,或用夜便壶,而把金便盆卖给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让它变成小金鱼。阿玛兰塔对她那套惹人讨厌的用词以及对每件事情都要转弯抹角地暗喻的习惯特别感到别扭,所以在她跟前总是故意把话说得叫人听不懂。
“这费是法,”阿玛兰塔说,“那种费对费自己法屙出法的费粪便法都费会法恶心费的法费女人法。[3]”
[3]“这是那种对自己屙出的粪便都会恶心的女人。”
有一天菲南达被这种嘲弄激怒了,她想知道阿玛兰塔说的是什么,后者直截了当地回答:
“我说,”她说,“你是那种把斋戒日跟屁股扯在一块儿的女人。”
从那以后两人就再没有讲过话。当有事非讲不可时,她们就写条子或者不直接讲要说的事情。尽管全家怀着明显的敌意,菲南达却一意孤行,硬要推行她家长辈的那套习俗。到后来终于铲除了布恩地亚家在厨房里吃饭的习惯,当大家肚子都饿了时,就强迫大家分秒不差地坐到餐厅的大桌子边上吃,桌子上铺着亚麻布桌布,置放着烛台和银餐具。被乌苏拉一向认为日常生活中最简单的事情现在都要进行庄重的仪式,这便产生了慵散倦怠的气氛。对此,率先起而攻之的便是沉默寡言的霍塞·阿卡迪奥第二,但是那套程式以及晚饭前诵读玫瑰经的做法还是硬被推行了。这些引起了邻居们的注目,他们很快便传说布恩地亚家的人不象其他人家那样坐在桌子边,而是把吃饭的仪式变成了一次做大弥撒。就连乌苏拉那些更多是出于一时的灵感而不是出于传统的迷信想法,也跟菲南达从她父母那儿继承下来的那套发生了冲突,这种迷信观念是精心确定,分门别类,对每一种情况都有一个固定说法的。当乌苏拉精力充沛,还能控制局面的时候,过去的习惯总算还留存一些,家里的生活多少还受她心血来潮的影响,但是当她眼瞎了,年岁的重压把她撇到角落里去了的时候,从菲南达来到时开始形成的僵硬死板的圆圈便最终完完全全地把整个家庭团团锁住了。除了她,谁也决定不了家庭的命运。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根据乌苏拉的愿望维持的点心和小糖兽的买卖,被菲南达看作是不体面的活动,马上被取消了。家里的大门过去从早晨起身到晚上睡觉总是扇扇敞开的,以后借口卧室被太阳晒得过热而在午睡时关上,到后来索性一直紧闭了。从村子创建时起就挂在门楣上的芦荟枝和面包也被一个耶稣之心的壁龛换掉了。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发觉了这种变化并预见到这种变化的后果。“我们在变成高雅的人了,”他不满地说,“照这样下去,我们最终得再次跟保守制度作战,不过这次将是用一个皇帝来替代它了。”菲南达十分精明,处处留神不跟他有麻烦瓜葛。他的孤傲的独立精神,他对一切形式的社会僵化的反抗,使她深感恼怒;他每天清晨五点钟喝咖啡,他工作间里杂乱无章,他脱了线的被子和傍晚时坐在当街门口的习惯惹得她火冒三丈。但是她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家庭机器上这个松动的零件而无所作为,因为她确信,这位年迈的上校是一头因年岁和失望而平静下来的猛兽,要是他老年的反叛精神冲动起来,那是能把家庭的根基都连根拔起的。当她丈夫决定给第一个儿子取名曾祖父的名字时,她没敢反对,因为那时她来家才一年。但是生第一个女儿时,她便毫无顾忌地决心取她母亲的名字,叫雷纳塔,乌苏拉那时已经决定给那个女孩取名雷梅苔丝。经过激烈的争论——奥雷良诺第二在争论中充当两面讨好的调停人——,结果在洗礼时取了雷纳塔·雷梅苔丝的名字,但菲南达还是直唤其雷纳塔,而她丈夫家里和整个镇子里的人则还是叫她梅梅——雷梅苔丝的昵称。
起初,菲南达闭口不谈她娘家的事,但随着时间的过去,开始美化起她的父亲来了。在饭桌上,她把他说得象是一位摒弃了一切虚荣的绝无仅有的人、一位正在成为圣人的人物。奥雷良诺第二对如此不合时宜地称颂他岳丈的说法实在吃惊,禁不住在妻子背后轻轻嘲弄一番。于是家里其他人也都仿而效之。就是乌苏拉,这位极其热心于维护家庭和睦,并对家中的龃龉暗暗感到难受的人,有次竟也说,她的玄孙将来当教皇是当定了,因为他是“圣徒的外孙,女王和盗马贼的儿子”。尽管大家都笑眯眯地参与了这种同谋活动,但孩子们却已习惯于把外祖父看成是传说中的人物了。外祖父在信中给他们抄上几段虔诚的诗句,每年圣诞节都给他们寄来一个装着礼物的大箱子,箱子大得几乎进不了当街的大门,这些礼物实际上是王爷财产的最后一点残渣余屑。用这些东西在孩子们的卧室里筑起了一个圣坛,上面的圣徒塑像竟有真人那般大,它们的玻璃眼珠在孩子们心灵上留下了它们好象是有生命的可怕印象,它们那些精致地绣上花的呢衣服,比马贡多居民中穿过的最好的服装还要好。慢慢地,那座陈旧冰凉的广厦里死气沉沉的精华都转移到布恩地亚光明敞亮的家中来了。“他们寄来了整座私人墓地,”奥雷良诺第二有次发议论道,“就只缺坟前的柳树和墓上的石板了。”虽然那些箱子从未运来过任何可供儿童玩耍的东西,但孩子们一年中还是盼望着十二月的到来,因为不管怎么说,那些陈旧和老是猜不透的礼物毕竟成了家中的一桩新闻。在第十个圣诞节,那时小霍塞·阿卡迪奥已准备动身上神学院去了,外祖父的巨大的箱子比往常提早了好多日子就寄来了。箱子钉得很牢,还涂了柏油防水,上面用熟悉的歌德体字母写着十分尊敬的堂娜菲南达·德尔·卡庇奥·德·布恩地亚夫人收。当菲南达在房里看信时,孩子们急着要打开箱子。象过去一样,在奥雷良诺第二的帮助下,他们刮去了柏油封印,起出钉子打开面盖,倒出了护填用的木屑,只见里面有一只长长的用铜螺栓固紧的铅匣子。奥雷良诺第二旋掉了八只螺栓,孩子们已等得不耐烦了,但他几乎来不及喊一声叫孩子们让到一边,掀开铅板,看见堂费尔南多躺在里面,穿了一身黑的,胸前放着耶稣受难像,他的皮肤胀得破裂了,发出打嗝时的响声,散发出难闻的臭气,他整个身子浸在泛着泡沫、发出噗噜噗噜响声、用文火在煮的汤里,翻滚的泡沫犹如鲜亮晶莹的珍珠。
女孩生下没过多久,出人意外地宣布了给予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以教皇大赦,这是政府为庆祝尼兰德协定的又一个周年纪念而颁布的命令。这个决定跟官方的政策大相径庭,上校激烈地表示反对,并拒绝接受这种敬意。“我这可是头一回听说教皇大赦这个词儿,”他说,“但不管用什么词,它的意思不外是讥笑嘲讽。”他狭小的银匠间里挤满来使。穿着黑衣服的律师们又回来了,他们从前象乌鸦似地围着上校转,如今老多了,却也威严多了。上校一看到他们出现在房里,就跟从前他们为阻碍战争进行而来的那时候一样,受不了他们对他所作的厚颜无耻的吹捧。他命令他们让他清静些,再三声明他并非如他们所说的那样是什么国家的名流,而只是一个失去了记忆力的手工匠,他唯一的心愿是在制作小金鱼的忘却一切的清贫境况中疲倦地死去。然而最使他气愤的是有消息说共和国总统本人也想来马贡多亲自出席授予他功德勋章的仪式。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派人去传话,他一字一句地说,他确确实实渴望这一虽然为时已晚却还值得一试的机会来给总统一枪,这倒不是因为他施政的专横霸道和不合时势,而是因为他对一个不伤害任何人的老人缺乏尊敬。他的这个威胁表达得如此激烈,共和国总统只得在最后一刻取消了这次旅行,改派一位私人代表去授勋。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受到各种各样压力的困扰,顾不得多年瘫痪在床,也出门去劝说他的老战友。他的摇椅由四个人抬着,他坐在大枕头中间,当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看到这位自青年时代起就跟自己共享胜利欢乐、同遭失败痛苦的老朋友时,立刻认定,他费这么大的劲前来看自己,一定是来表示声援的。但是知道了马尔克斯上校的真正目的后,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便叫人把他从房里赶了出去。
“我相信,——虽然实在太晚了,”他说,“假若当初我让人把你枪毙了,那实在是对你做了件大恩大德的大好事。”
就这样,这次教皇大赦在没有一个家庭成员参加的情况下过去了。纯属偶然,大赦跟狂欢周正好同时,但谁也没能打消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因此而产生的固执想法,即这个巧合,也是政府为加倍嘲讽他而预先安排的。在孤零零的工作间里,他听见雄壮的乐曲,礼炮的轰鸣,“主呀,我们赞美你”的钟声,以及为了以他的名字命名一条街时在他家对面发表演说的几位发言者的片言只语。他愤怒,恨自己不中用了,眼里噙着泪水。自战争失败以来他还是第一次痛感自己丧失了年青时那股猛浪无畏的劲头,无力再发动一次流血的战争以便扫尽保守制度的一切痕迹。庆典的喧嚷声还未平息,乌苏拉来敲工作间的门。
“别来打扰我,”他说,“我忙着呐。”
“你开门,”乌苏拉象平时那样不紧不慢地说,“这跟庆祝的事可不沾什么边。”
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这才拔去门闩,只见门口站着十七个各种模样、不同类型、肤色各异的人,但他们都带着落落寡合的神情,这种神情足以使人不论在地球哪个角落都能把他们认出来。这些人是上校的儿子。十七个人没有经过商量,他们中谁也不认识谁,却都被大肆渲染的教皇大赦所吸引、从最偏僻的海岸不约而同来到马贡多。这些人都骄傲地取了奥雷良诺这个名字,用他们各自母亲的姓作姓。他们在家逗留的三天中,折腾得象发生了战争似的,乌苏拉很高兴,菲南达却恼怒万分。阿玛兰塔在旧纸堆里翻出了那本账册,乌苏拉曾在上面记下他们所有十七个人的名字、出生和洗礼的日期。于是阿玛兰塔在每个名字前面的空白处添上了他们现在的住址。这张名单可以概述二十年的战争风云,人们借助它可以重温上校的夜间行军线路,从那天凌晨他领着二十一条汉子离开马贡多去进行一场幻想式的起义直到最后一次他被裹在一条结着硬血块的毯子里回到镇里。奥雷良诺第二当然不会放过款待堂兄弟们[4]的机会,他举行了热浪喧天的香槟酒加手风琴的欢庆集会,作为对被教皇大赦煞了风景的狂欢节的一次补偿。他们为了追赶一头公牛,想用毯子把它包住而踏平了玫瑰园,他们用枪射杀母鸡,硬要阿玛兰塔跳皮埃特罗·克雷斯庇的那些忧郁的华尔兹舞,还叫俏姑娘雷梅苦丝穿了男人的裤子去爬涂了油的竹竿,他们在餐厅里放出一头涂满油脂的猪,结果撞倒了菲南达。对于那些损失,没有谁感到可惜,因为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地震撼动着全家。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起初接待他的十七个儿子时心中还有些疑虑,甚至还怀疑其中有几个是否真是他生的,后来却被他们的狂欢逗乐了,结果,在他们离去前还送给每人一条小金鱼。即使那位孤僻不合群的霍塞·阿卡迪奥第二,一天下午也为十七位奥雷良诺们举行了一场斗鸡赛,但结局却几乎酿成一场灾难,因为有几位奥雷良诺对斗鸡十分内行,竟一眼看穿了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的鬼把戏。奥雷良诺第二看到跟这群放荡不羁的亲戚们举行欢闹集会的无限前景,决定叫他们都留下来跟他一起干活。但只有奥雷良诺·特里斯特一个人接受了邀请。他是一个高大的黑白混血儿,有着祖父那种探索者的一往无前的气质,早已在大半个世界里碰过运气。对他说来,呆在哪儿都一样。其他的人,虽然都是单身汉,却认为自己的命运已定,他们都是熟练的手工匠,家里的主心骨,平平和和的人。圣灰节星期三,在他们重新散布到海岸各处去之前,阿玛兰塔叫他们穿上节日的盛装,陪他们上教堂去。他们与其说虔诚,还不如说觉得好玩,让人领到圣灰授领处,那儿,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给他们在额上用灰画上了十字。回到家里,那个最小的奥雷良诺想把额上的灰擦掉,这时却发现那灰痕竟洗不掉。他的哥哥们也一样。他们用水和肥皂,用泥土和丝瓜筋,最后还用上了浮石和碱水来擦洗,结果额上的十字怎么也去不掉。而阿玛兰塔和其他去望弥撒的人,却毫不费力地就洗掉了。“这样更好了,”乌苏拉送别他们时这样说,“从今以后谁也甭想冒充得了你们。”他们由乐队开路,成群结队地在爆竹声中离去了,留给众邻们的印象是布恩地亚家族的种子将繁衍不息,绵延很多个世纪。奥雷良诺·特里斯特,额上留着灰十字,在市郊开了片制冰厂。这是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在被发明欲搞得神志不清时所一直梦想的事。
[4]这里是作者的笔误,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的儿子应是奥雷良诺第二的叔叔们。
奥雷良诺·特里斯特来到马贡多几个月后,他已为大家熟悉和赏识,于是他想去找一所房子,以便把他母亲和单身的妹妹(不是上校的女儿)接来。他对广场拐角上那幢朽腐的、看来象是被人遗弃的大房子发生了兴趣。他打听谁是那房子的主人。有人对他说,这幢房子没有主人,从前那儿住过一位吃泥土和墙上石灰的寡妇,在她晚年,人家在街上只看到过她两次。她戴了一顶缀有小小的假花的宽边帽,穿一双失去光泽的银色的鞋子,她是穿过广场到邮局去给主教大人寄信的。人家还告诉他说,她的唯一的女伴是个没心肝的女佣,那女人把跑进屋里去的狗呀、猫呀和其他的什么动物都杀死,然后把那些动物的尸体抛在街中央,那腐烂的臭气熏得街坊们叫苦不迭。自从太阳把最后一张动物皮晒得象干木片似的那个时候起,又过去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了,大家都认为,确凿无疑的是房子的主人和女佣早在战争结束之前很久就死掉了。要说那幢房屋所以没有倒塌,全靠最近几年没有出现过严酷的寒冬,也没有刮过破坏性大风的缘故。锈成铁屑的铰链,几乎靠厚厚实实的蜘蛛网粘住的大门,被潮气浸得象焊住的窗户和让野草野花穿成千疮百孔的地面——在那些缝隙里趴着蜥蜴和各种各样的爬虫,这一切看来更证实了这儿至少已经有半个世纪没人住过的说法。对楞头楞脑的奥雷良诺·特里斯特来说,做事是用不着那么瞻前顾后的。他一肩膀撞开了大门,那朽腐的木头门板在一阵无声的灰尘和白蚁窝泥土的飞扬中寂然塌了下来。奥雷良诺·特里斯特站在门槛边,等灰雾消散后,猛然看见客厅正中一位瘦骨嶙峋的女人,穿着还是上个世纪的服装,秃脑袋上残存着几绺黄发,她长着一对大大的、依然很美的眼睛,眼睛里最后的一丝希望的火花早已熄灭,脸上的皮肤由于索然无味的孤独都裂开了口子。奥雷良诺·特里斯特被这另一世界的景象吓得浑身颤抖,几乎没顾到那女人正用一支老式的军用手枪对准他。
“对不起。”他喁喁而语。
那女人在大厅中央仍然纹丝不动,在堆满了破烂家什的大厅里,她一点一点慢慢地打量着这个额上有灰纹的阔背巨汉,透过弥漫的灰雾,她看见了他在往昔的灰茫茫的尘埃中,背上斜挎一支双筒lie qiang,手里提着一串野兔子。
“啊,仁慈的主呀!”她低低地叫了起来:“可不该在现在让我想起这个人来!”
“我想租房子。”奥雷良诺·特里斯特说。
于是,那女人举起枪,握紧着瞄准了圣灰十字,她推上机头,毫无商量的余地。
“请走开!”她下令道。
那天晚上吃饭时,奥雷良诺·特里斯特把这一经历讲给大家听。乌苏拉伤心地哭了。“神圣的主呀,”她两手捂住头叫道,“她居然还活着!”时间流逝,战事纷纭,数不清的日常灾祸使她把雷蓓卡完全忘了。家里唯一时刻清醒地意识到雷蓓卡还活着,还在她的蛆虫汤中慢慢腐烂的人便是年迈的、铁石心肠的阿玛兰塔。早晨,当心中的寒冰把她从寂寞孤单的床上惊醒的时候,她想到雷蓓卡,当她用肥皂擦洗干枯的乳··房和萎蔫的下身时,当她穿上老年人穿的洁白的荷兰麻布做的裙子和胸衣,当她调换手上那可怕的赎罪的黑色绷带的时候,她就想到雷蓓卡。无时无刻,不管睡着了还是醒着,不管是在受人称颂的崇高时刻还是在遭人奚落的猥琐境遇,阿玛兰塔总是想到雷蓓卡,因为孤独筛洗了她的记忆,烧尽了一大堆蠢笨的怀念——那是生活聚积在她心中的垃圾,而同时又精炼和升华了另外一些痛苦的回忆,并使之永存于脑际。从阿玛兰塔那儿,俏姑娘雷梅苔丝知道了有雷蓓卡这么个人。她俩每次走过那幢摇摇欲坠的房子时,阿玛兰塔总要给她提起一件雷蓓卡忘恩负义的事情,讲一段雷蓓卡出乖露丑的故事,她想以此让侄孙女分担她那日益衰竭的怨恨,并使这种怨恨在她死后也能延续下去。但她没能遂此心愿,因为俏姑娘雷梅苔丝不受任何强烈情感的传染,更不用说是他人的情感了。乌苏拉则相反,她经历了跟阿玛兰塔相反的过程,她回忆起雷蓓卡时,完全清除了她是不贞的念头,当初,这个苦命的孩子身背装着她父母骨殖的布袋,由人领着来到家里,雷蓓卡的罪过跟她的这一形象相比,就根本算不了什么,而那个过错却使她不配继续依附在布恩地亚家族的主干上。奥雷良诺第二作出决定:应该把雷蓓卡接回家中来并加以保护。但是他的善良愿望被雷蓓卡决不屈服的不妥协精神挫败了。她含辛茹苦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获得了这一安于孤独的殊荣,她不准备放弃它而去换取一个被虚假而迷人的怜悯所扰乱的晚年。
到了二月,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的十六个儿子又回来探亲了,特里斯特在喧嚣的欢庆集会上对他们讲起雷蓓卡的事。于是半天里,他们就恢复了那幢房子的原来外貌。他们换掉了门窗,用欢快的颜色油漆了门面,加固了墙壁,在地上还新铺了水泥,但是,主人不准他们继续进行内部的翻修。雷蓓卡甚至没在门口露面。一俟这次叫人目瞪口呆的翻修完毕,她就估量了一下所需的费用,叫阿赫尼达这个至今还陪伴着她的老女佣把一把上次战争期间就作废了的、而她却一直以为还在使用的钱币交给他们。这时人们才知道她跟人世间的隔绝已到了何等地步!大家知道,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就不可能把她从那顽固的禁锢中解救出来。
奥雷良诺的儿子们第二次访问马贡多后,他们中的另一个,奥雷良诺·森特诺也留下来跟奥雷良诺·特里斯特一起干活了。他是当初最早来到家里受洗礼的人中的一个。对于他,乌苏拉和阿玛兰塔记得特别清楚,因为一切东西到了他的手上,没过几个钟点都会毁了。时光放慢了他原先那种成长势头。他中等个儿,脸上留有天花的瘢痕,但是他的双手那种惊人的破坏能力却一点未变。他打破了那么多的盆子,有的甚至在他的手还没碰到时就碎了。在最后一批昂贵的器皿还没被他打光之前,菲南达提出给他买一套锌锡合金的餐具,而这些坚固的合金盘子没多久也不是凹瘪了就是扭歪了。与这不可救药的、连他自己也感到生气的本领相反,他为人和蔼可亲,几乎即刻便能获得别人的信任,而他的工作才干更是令人称羡。在短短的时间里,他大大增加了冰的产量,使之远远超出了当地市场的需要,结果奥雷良诺·特里斯特不得不考虑把生意扩展到沼泽地其他市镇去的可能性。正是在这个时候,他孕育了一个不仅对他的制冰工业现代化,而且对马贡多和世界其他地区的联系都具有决定意义的步骤。
“应该把铁路修到这儿来。”他说。
在马贡多这是第一次听说铁路这个词。面对奥雷良诺·特里斯特在桌子上画的草图——这是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当初为太阳战计划作图解时画的插图的嫡亲后代——乌苏拉坚信她的印象,即时光是在兜圆圈,不过与他祖父不同的是,奥雷良诺·特里斯特并未夜不安寝、食不知味,也没因思绪紧张而去打扰别人,他只是把最胡思乱想的设想视作即刻便能实现的现实。他合理地估计了修铁路所需的费用和时间,心平气和地把造价计算完毕。如果说奥雷良诺第二身上有点他曾祖父的品性而少一点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的气质的话,那就是他完全无视前车之鉴。他象上次对待他兄弟的荒诞不经的航运公司那样又轻率地拿出钱去修铁路了。奥雷良诺·特里斯特翻了翻日历,就在下星期三出发,准备过了雨季回来。此后就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奥雷良诺·森特诺被冰厂的富裕所困扰,已开始用水果汁代替水来制冰,不期然孕育了制造冷饮的基本原理。他想试验以这种方式使产品的种类多样化。他已经以为这个企业是他的了,因为他的特里斯特兄弟在雨季过后还没有任何回来的迹象。整个夏天又过去了,还是没有消息。但是到了又一年的冬初,有位妇女在最暖和的时刻到河里洗衣服,突然,她穿过中央大街,十分激动和惊慌地喊叫起来:
“那,那边来了一个可怕的东西,”她好不容易才解说清楚,“好象一个厨房拖着一个村庄。”
正在这时候,全市的居民都被一声汽笛的可怕嘶鸣和巨大的喘着粗气的怪物怔住了。几个星期前,人们看到一队工人在铺枕木和铁轨,但没引起谁的注意,因为他们想,这不过是回来过百年纪念的吉卜赛人的一个新机关而已。这些吉卜赛人已经名誉扫地,尽管他们笙鼓齐鸣,大吹大擂宣扬自己的杰出本领,可谁知道这些吵吵闹闹的耶路撒冷的天才们搞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鬼名堂。但是当人们从汽笛声和喘粗气的怪物的惊愕中恢复过来时,就全都奔上街头,他们看见特里斯特在机车头上向大家挥手致意。他们出神地望着这列用鲜花装饰起来的火车,它终于第一次降临了,比预定的日期晚了八个月。这列无辜的黄色火车将给马贡多带来多少捉摸不定的困惑和确凿无疑的事实,多少恭维、奉承和倒霉、不幸,多少变化、灾难和多少怀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