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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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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感觉到战争已变得虚无飘渺的人正是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他以马贡多军政首脑的身份,每星期两次与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进行电报通话。开始,这种会谈决定着这场有血有肉的战争的进程,那十分清楚明确的战争轮廓和范围使人不管在什么时候都能正确地指出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在哪里并可预见到他未来的动向。尽管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即使对最亲近的朋友也从未达到亲密无间、无话不谈的地步,但那个时候他还保持着家人似的语气,使人一下子就能从线路的另一端把他认出来。很多次他越出预定的话题,延长通话,谈起家庭的事情来。可是慢慢地,随着战争的激化和延伸,他的形象渐渐模糊起来,变得好象他是处在另一个世界里似的。他说话的声音、语气越来越飘忽不定,难以捉摸,后来竟混杂起来,变成逐渐失去了一切意义的词语。于是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所做的就只是听,他只感到自己是在跟另一世界里的一个陌生人进行电报通话。

“是,奥雷良诺,”他在电报机旁最后总是这样回答。

“自由党万岁!”

他跟战争最终完全失去了联系。那些从前是一种现实的活动、是他青壮年时期不可克制的热情的东西,现在对他来说,已变成遥远的事情:一件虚无飘渺的事。唯一能填补他空虚的是阿玛兰塔的缝纫室。他每天下午都去看她。他很喜欢看着她的双手在手摇缝纫机上把布缝成泡沫般的花边,俏姑娘雷梅苔丝就在旁边替她摇动转轮。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他俩却谁也不说一句话,满足于相互以对方为伴。然而当阿玛兰塔内心为使他对自己的祟拜之火保持不灭而高兴的时候,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却并不知道那颗不可揣摸的心里究竟装着什么样的秘密。听到他就要回来的消息时,阿玛兰塔心里真是焦渴难捺,恨不得马上见到他。但是当看到他混在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的吵吵嚷嚷的卫队里走进家来的时候,只见他由于艰苦的流亡生活而憔悴不堪,因年华流逝和被人遗忘而变得苍老疲惫,浑身是汗水和尘垢,散发出一阵畜群的臭气,左胳膊还吊着绷带,看到他这副丑陋的样子,她失望得几乎要晕过去。“我的天哪,”她想,“这可不是我要等来的赫里奈多呀!”不过,第二天他再次登门的时候已刮了脸,干干净净的,胡子上还洒了香水,血迹斑斑的绷带也拿掉了。他给她带来一本珠白色硬封面的每日祷告经。

“你看,这些男人们有多怪!”她找不到其他话题,就这样说。“他们为反对神父打了一辈子的仗,到头来却把祷告书作为送人的礼物。”

从那以后,即使是在战争最危急的时日,他都天天下午去看她。很多次,俏姑娘雷梅苔丝不在,就由他来摇缝纫机的转轮。阿玛兰塔对这个人的执着、忠诚和顺从感到茫然,他有权有势有威望,可是每次总是把武器摘下,放在大厅里,徒手进缝纫室。四年中他不断地向她表白自己的心迹,而她却也总是找得到拒绝他的求爱又不伤害他感情的办法,因为她尽管不爱他,到头来在生活中却也不能没有他了。对一切都好象漠不关心的俏姑娘雷梅苔丝,被人认为智力发育迟缓,但看到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这样真心实意,也不能不为之感动,也出来为他说话。阿玛兰塔立刻发觉,她抚养的这位姑娘,几乎还没长成少女,就已经出落成马贡多从未见过的美人了。她感到心中又萌动了从前与雷蓓卡作对时的那种忿恨,她请求上帝别再把她拖到希望雷梅苔丝死去的境地,于是便把俏姑娘支出了缝纫室。正是这个时候,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开始对战争厌倦起来。他借助自己的劝说才能,用他深厚和克制的温柔,准备为阿玛兰塔放弃以他最宝贵的年华换来的荣誉,但是他到底还是没能说服她。八月的一天下午,阿玛兰塔在给了她那位坚韧不拔的追求者以最后的答复后,自己也承受不了她那固执脾性的压力,她关在房里为自己一直到老死的孤独而痛苦起来。她对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说:

“让我们把此事永远忘了吧!”她说:“对于这种事,我们都实在太年老了。”

那天下午,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被召去听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的一个电报,这是一次通常的会话,不会给处于胶着状态的战争打开任何缺口。谈话结束时,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望着空无人迹的街道,望着扁桃树上的晶莹的水珠,感到在这孤独中没了主见。

“奥雷良诺,”他在发报机上忧悒地说,“现在马贡多正在下雨。”

线路上长时间没有声音。突然,机器上跳出了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的严厉的字码。

“你别浑了!”字码显示出:“八月嘛,当然要下雨的。”

他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对这一咄咄逼人的反应不知所措。然而两个月后当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返回马贡多时,这种茫然无措更变成了惊慌失措。连乌苏拉对儿子的变化这么大也感到吃惊。他这次回来既没声张,也没带卫兵,尽管天气很热,却裹着一条毯子,他带着三个情妇住在一间屋里,大部分时间就躺在吊床上。他几乎难得看通报一般战况的电报文件。有一次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向他请示一桩有关撤出边境上一处地方,以免引起国际冲突的危险的事情。

“这种芝麻绿豆事,别来麻烦我。”他命令道:“你问一下上帝就行了。”

这个时候或许是战争打到最关键的时刻。那些起初支持革命的自由派地主暗中与保守派地主互相勾结,以阻挠审查地契的工作。那些在流亡中靠战争来积攒资本的政治家已经公开谴责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的突然决定。但就是这样有失他声望的事变,看来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也等闲视之。他没有重读过自己的诗句,那些诗已有五卷多,压在箱底里已经被遗忘了。晚上或睡午觉的时候,他从三个女人中叫一个到吊床上来,与之温存一番后,他便沉甸甸地象块石头似地睡去,丝毫看不出他担什么心。这个时候只有他一个人明白,自己那颗惶惑不安的心已注定永远飘忽不定了。起初,他被凯旋的荣耀、被难以置信的胜利冲昏了头脑,觊觎深渊中的显赫权势。他很高兴把马尔波罗格公爵作为自己的右臂,他是自己在军事艺术上的伟大导师,他那老虎皮带爪子的衣服令大人们尊敬,叫小孩子们害怕。正是此时他决定不管什么人——包括乌苏拉在内——都不许靠近到离他三米以内的范围。无论他走到哪里,他的副官都用粉笔在他周围的地上画上一个圈,他站在圈中央——那个圈里只有他一个人能进去——用简略而不容违抗的命令决定着外界的命运。他在蒙卡达将军被枪决后第一次到马努雷时,急着去了却他的枪下鬼的遗愿。蒙卡达将军的遗孀从他手里接过眼镜、勋章、怀表和戒指,但不让他跨进家门。

“您别进来,上校。”她冲着他说:“战场上你作主,这儿可由我当家。”

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没有露出任何怨恨的神色,但只是在他的私人卫队洗劫并夷平了蒙卡达将军遗孀的房屋时,他的情绪才平静下来。“奥雷良诺,你得注意点自己的良心。”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对他说:“你这个大活人已经在腐烂了。”这个时候,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召开了起义军主要领导人的第二次会议。这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从理想主义者、野心家、冒险家、对社会不满的分子,直到通常的刑事犯。甚至还有一名犯了贪污国家资金罪的前保守党官员,他乘混乱之机逃避审判。他们中很多人根本不知道为什么打仗。在这些观点不同而差点闹内讧的五花八门的人群中,有一个以阴险著称的头目,叫泰奥菲洛·巴尔加斯将军。他是纯印第安人,凶狠野蛮,目不识丁,不言不语,却心狠手辣,并具有救世主的才能,他手下的人对他崇拜如狂。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召开这次会议的目的是要统一起义军的指挥权以反对政治家们的阴谋。可是泰奥菲洛·巴尔加斯将军在他的意图实施之前便抢先下手,不到几小时,他便破坏了由最优秀的指挥者们组成的联盟,抢夺了中央指挥权。“这是一头必须格外留神的野兽。”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对他的军官们说:“对我们来说,此人比保守党的作战部长还危险。”这时一位很年轻的上尉非常谨慎地举起了食指,他平时的腼腆怕羞是出了名的。他说:

“这很简单,上校。”他建议:“应该把他杀了。

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感到吃惊的倒不是这一建议的冷酷残忍,而是怎么会把他自己的想法抢先一秒钟表达出来的。

“你们可别指望我来下这样的命令。”他说。

他真的没下这样的命令。但是十五天后,泰奥菲洛·巴尔加斯将军在一次埋伏中被剁成了肉酱,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升任总司令。就在他的权力得到所有起义军将领承认的这天夜里,他突然惊醒过来,叫喊着要毯子。他身上一阵发冷,刺骨透心,这冷气即使在太阳当空的时候也折磨着他,使他好几个月都不得安睡,直到成了他的一种习惯感觉。陶醉于权力的心情在阵阵冷颤中开始变得索然无味。作为战胜寒气的办法,他叫人枪毙了那个建议谋杀泰奥菲洛·巴尔加斯将军的年轻军官。他的命令总是在发布之前,甚至还在他脑子里形成之前就被执行了,并且总是执行得远远超过他敢于达到的地步。他讨厌那些被攻占的村镇里的人们向他欢呼,在他看来,正是这些人,也同样向他的敌人欢呼。他到处都遇到青年们用他的眼睛看他,用他的声音同他说话,用他向他们打招呼时那种同样不信任的神态向他致敬,并且说他们是他的儿子。他只觉得自己被分散在各处、被重复着,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他深信就是自己手下的军官也在对他撒谎。他跟马尔波罗格公爵一起战斗。“最好的朋友,”他经常这样讲,“就是刚刚死去的人。”他对自己的犹豫不定、对这场没完没了的战争的恶性循环厌倦透了。这场战争使他老在原地打转,只不过他越来越年老、越来越衰竭、越来越不知道为什么要打这个仗、如何打以及打到什么时候。他的粉笔圈外总有一个人在,这个人需要钱,或者因为他的儿子患了百日咳,或者因为他嘴里再也无法忍受战争的污秽臭气而想去长眠,只不过此人还能用最后一点力气立正向他报告:“一切正常,我的上校。”而正常恰恰是这场没完没了的战争最可怕的事情:什么事都没发生。他形影孤单,被预兆撇在一边,为了摆脱这种将伴随他直至老死的寒冷,趁着回忆最陈旧事物的兴致,在马贡多找了最后一块安身之处。他百无聊赖,当告诉他党的一个委员会已经到达,受命前来跟他讨论战争何去何从问题的时候,他只是在吊床上翻个身,半眠不醒地说:

“把他们带到ji nv那儿去。”

委员会由六位穿大礼服、戴高礼帽的律师组成,他们以顽强的吃苦精神忍受着九月的骄阳。乌苏拉把他们款留在家中。白天的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关在房里,密不透风地开秘密会议。晚上,他们便请一队卫兵保驾,带了一个手风琴队,到卡塔里诺酒店去自己付账喝酒。“你们别去找他们的麻烦,”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吩咐道,“总之,我知道他们想干什么。”十二月初,盼望了很久的这场会谈,很多人都预料将是没完没了的,岂知不到一小时就结束了。

在闷热的客厅里,那架散架的自动钢琴上罩了白床单,象尸体上罩了裹尸布,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在它旁边,这一次没有坐在他的副官们画的白圈内。他坐在一把椅子上,身上裹着羊毛毯子,两旁是他的那些政治顾问,静静地倾听来使们简短的建议。他们要求:第一,放弃审查地契,以便重新获得自由派地主的拥护;第二,放弃反对教会势力的斗争,这是为了取得天主教居民们的支持;最后,取消私生子和合法子女享有同等权利的主张以保护家庭的完整。

“这就是说,”一俟这些建议宣读完毕,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微微一笑,“我们只是为夺取政权而战。”

“这是战术的改变而已。”代表中有人反驳:“目前,核心问题是扩大战争的民众基础。至于将来,我们等着瞧吧。”

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的一位政治顾问抢先说道:“这是荒谬的解说。”他说:“要是说,这种改变是好的,也就是说,保守党政权是好的。要是用它来扩大战争的民众基础,诚如诸位所述,那么也就是说保守党政权拥有广泛的民众基础。总之,这就意味着,我们在几乎二十年的时间里进行着一场背叛民族感情的战斗。”

他还想说下去,但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用手势制止了他。“别浪费时间了,博士,”他说,“要紧的是,从现在这刻起,我们就只是为夺取政权而战。”他依然带着微笑,接过代表们递过来的文本准备签字。

“既然如此,”他最后又说了一句,“我们接受这种战术的改变不会有任何不方便的地方。”

他手下的人都面面相觑,惊愕不已。

“请原谅,上校,”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温和地说,“但这是一种叛变。”

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在空中停住了蘸了墨水的鹅毛笔,于是在马尔克斯上校身上倾泻下他权力的全部分量:

“请您把枪交给我。”他命令道。

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站起身,把武器放在桌子上。

“请您到军营去报到。”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命令他:“您将交付革命法庭审判。”

然后他签署了声明,把文本交还给来使们,对他们说:

“先生们,这些纸你们拿着,悉听尊便。”

两天以后,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以叛国罪被判处死刑。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躺在吊床里,对恳请宽恕赫里奈多的呼声置之不理。执刑前夕,乌苏拉不顾不准打扰他的命令,还是在卧室里见了他。她一身黑服,神色少有地庄重,站着谈了三分钟。“我知道你将枪毙赫里奈多。”她平静地说:“此事我无法拦阻你。但是有句话你得听着:只要一看到他的尸体,我现在以我父亲和我母亲的尸骨,以纪念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的名义和在上帝面前向你起誓,不管你钻到哪儿,我都要把你拖出来,用我的双手把你杀死。”在离开房间前,不等他回答,最后又加上一句:

“就象当初你出生时如果长着猪尾巴的话我会做的那样。”

那个没有尽头的长长黑夜里,当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回忆着在阿玛兰塔缝纫室里那些逝去的傍晚的情景时,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长时间地搔着身上的痒,企图打破他孤独的坚硬外壳。从那个久远的下午他父亲带他去认识冰的时候起,他唯一的幸福时刻已经在银匠间里度过了。在那儿,时光流逝,他装配着小金鱼。他得发动三十二次战争,撕毁所有同死神签署的协议,象猪那样在荣誉的垃圾堆里打滚,终于晚了整整四十年才发现简朴单纯的特有的好处。

拂晓时,执刑前一小时,他来到牢房,因熬了通宵,显得很疲惫。“结束这场闹剧吧,老伙计。”他对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说:“趁那些混小子来枪毙你之前,咱们离开这儿。”面对这种态度,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再也忍不住对他的蔑视。

“不,奥雷良诺,”他反驳道,“我宁可死,也不愿看着你变成一把鬼头刀。”

“你不会看到的。”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说:“穿上鞋,帮我来结束这场gou shi不如的战争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想到,结束一场战争远比发动它要艰难。他费尽心血艰苦奋斗了几乎一年,才迫使政府提出有利于起义者的和平条件。又另外花了一年时间使他的部下相信,接受那些条件是相宜的。他甚至还以想象不到的残忍来镇压他手下军官们的反叛,这些军官坚持不肯出卖胜利果实,结果他不得不靠了敌人的力量才最终把他们制服。

作为战士,他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优秀。他目标明确,即最终是为了自身的解放而不是为抽象的理想、为那些政治家们的根据情况可以翻过来倒过去进行解释的口号而战,这激发起他昂扬的战斗热情。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这位以同样坚定的信念和忠诚,过去为胜利而奋战如今为失败而苦斗的战士,责备老战友那种无谓的鲁莽。“别担心,”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莞尔一笑,“死,远远比一个人所想象的要难。”就他而言,这是事实。他确信自己的死期早已确定,这赋于了他一种神秘的、不受外界干扰的本领,使他超然于战争的险恶而安然无恙,这种信念使他最后终于失败了,而要取得这种失败比争取胜利还要困难、还要残酷,付出的代价还要大。

在差不多二十年的戎马生涯中,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回家好多次,但是他每次抵达时呈现的紧急状态,处处伴随着他的军事机构,给他的出现镀上了传奇色彩——这一点连乌苏拉也感觉到了——到头来把他变成了一个陌路人。最后一次,他在马贡多把他三个情妇安置在一间屋子里,除了二、三次他有空来吃饭外,在自己家里见不到他的人影。俏姑娘雷梅苔丝和战争打得最激烈时出生的那对双生子几乎不认识他。阿玛兰塔也不能把两个形象合起来:一个是年轻时制作小金鱼的哥哥,一个是在他和其他人之间用三米距离隔开来的神话般的武夫。但是当知道停战就要来临,想到他将成为普通的人再度回家来时,已经麻木了这么多年的家庭温柔之情空前激烈地复萌了。

“我们家里终于又有了当家的男人了。”乌苏拉说。

但阿玛兰塔第一个心中犯疑:他们家可能要永远失去这个人了。停战前一星期,他没带卫队,跟在两名赤脚的勤务兵后面进了家门。勤务兵把骡子的套具和装着他诗稿的箱子——这是他往昔皇家装备的最后一点剩货——搬到走廊上。阿玛兰塔见他从缝纫室前经过便喊住他。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看来很难认出她来。

“我是阿玛兰塔。”她兴致很高,对他回来很快·活,她举起缠着黑色绷带的手,说:“你看!”

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象那遥远的一天早晨他被判了死刑回马贡多第一次看见她缠着绷带时一样,冲着她微微一笑。

“多快呀!”他说:“这时间可真不知怎么过的。”

布恩地亚家必须由政府军来保护了。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一到,骂他的、向他吐唾沫的都有,人们说他加剧战争只是为了能卖个好价钱。他身子发烧,又感到冷,浑身颤抖着,腋窝下又生出了疖疮。六个月前,一听说要停战了,乌苏拉打开奥雷良诺结婚时的新房扫了一遍,并在角角落落里点没药熏,心想奥雷良诺这次回来定是准备慢慢老死在雷梅苔丝那些生锈的玩具堆上了。但实际上,最近两年中他已把自己的最后一点精力,都付与了生活,包括暮年的生活。乌苏拉曾格外用心地布置了他的银匠间,可是他经过的时候,甚至没发觉钥匙已经插在锁孔上了。他没有觉察到时光在家里造成的细微而又令人心碎的破坏,这么长日子外出之后,对任何一个有着清晰记忆的人来说,这种破坏都会觉得是一场灾难。墙上石灰剥蚀,角落里蛛网结成了肮脏的绒花,海棠花上尘泥斑驳,横梁上白蚁啃出条条脉路,门臼里长出青苔,怀念在他面前铺设了种种狡诈的陷阱,对这一切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毫不痛心。他坐在走廊里,身上裹着毛毯,也没脱靴子,象在费劲地等待天晴。整整一下午,他就这样看着雨水滴落在海棠花上。乌苏拉这下明白了,这个人在家里是呆不久的。“如果不是战争,”她想,“就只能是死神来把他带走。”她的这个猜想是那样清晰、那样叫人信服,最后竟把它当作了一种预兆。

这天晚上吃晚饭时,那个被叫作奥雷良诺第二的用右手撮面包,用左手喝汤。他的孪生兄弟、被叫作霍塞·阿卡迪奥第二的,用左手撮面包,用右手喝汤。他俩的动作那么协调、一致,看起来这兄弟俩不是一个坐在另一个对面,而是在对着镜子吃饭。这对孪生子打从知道他俩长得一模一样时起就想出来的这个节目,现在又为刚到家的长辈表演了。但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却并没发觉。看来他对一切都置若罔闻,甚至连俏姑娘雷梅苔丝光着身子进房去,他都没看上一眼。只有乌苏拉敢打断他的凝神遐想。

“要是你还得离家的话,”在晚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她这样对他说,“那你至少得设法记住咱们这一夜是怎么过的。”

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这才明白——但并不吃惊,乌苏拉是唯一能看出他难处的人。多少年来,他第一次敢正眼看她的脸庞。她满脸皱纹,牙齿都蛀空了,披着一头干枯发白的头发,目光中闪现出惊讶的神色。他把她跟自己记得的、很久很久以前的形象相比,那天下午他预感到一锅沸滚的汤要从桌子滑落下来,果然,那锅真的摔破了。在这一刻里,他发觉这半个多世纪来,日常生活的重担在她身上留下了多少深深浅浅的爪印鞭痕,多少大大小小的创伤、溃疡和瘢疤。他也证实了母亲的遭遇并没有在他心里激起丝毫的怜悯之情。他最后一次作出努力,在自己心底寻找柔情泯灭腐烂的地方,却还是没有找到。从前,当他在自己的皮肤上闻到乌苏拉的体味时,至少还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些羞愧,而且不止一次地感到自己的思想是受了乌苏拉的影响。但所有这些现在都被战争夷平了。就连他的妻子雷梅苔丝,此时也只成了某个可做他女儿的人的形象。他在没有爱情的荒漠中所结识的那些女人,多得不可胜数,她们把他的种子撒播在整个加勒比海岸,但没有在他的感情上留下一丝痕迹。她们大多是摸黑进房来,拂晓前离去,第二天他醒来时,只有对她们肉体的一点索然无味的回忆。而不管时光流逝,战火纷飞,他唯一保存的一点柔情是孩提时对哥哥霍塞·阿卡迪奥的同情,这柔情并非建立在爱情上,而是建立在合伙同谋的勾当上。

“请原谅,”他对乌苏拉的请求,抱歉地说,“因为这场战争毁灭了一切。”

此后几天里,他忙着销毁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一切踪迹。他清理了银匠间,只留下一些不知道是谁的东西,他把衣服送给手下的勤务兵们;他怀着父亲当年埋掉刺死普罗登肖·阿基拉尔的标枪时所抱有的同样的忏悔心情,在院子里埋掉了他的武器。他留了一支手枪和一粒子弹。乌苏拉没有去阻挠,她只劝阻过一回,那就是他正要毁掉挂在大厅里、由一盏长明灯照着的雷梅苔丝的铜版照相的时候。“这张像早就不是你的了。”她说:“这是全家的圣物。”停战前夕,家里所有能够使人忆及他的东西已经片件无剩,于是他把装有他诗集的箱子拿到面包房去,那里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正准备生炉子。

“把这烧了。”说着他把一卷发黄的纸递给她:“好好地烧,这都是些老掉牙的玩意。”

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历来不声不响,对人百依百顺,对自己亲生儿女都从未回过嘴,这回却觉得这事做不得。

“这些纸很有用的。”她说了一句。

“没有的话,”上校说,“这是替自己一个人写的东西。”

“那么,”她说,“您就自己来烧吧,上校。”

他不仅自己去烧了,还把箱子用斧头劈了,把木片也丢进了火堆。在这之前几小时,庇拉·特内拉来看他。这么多年不见,她变得这么老、这么胖,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很是吃惊,她过去的那种脆亮健朗的笑声到哪里去了!但是他也惊讶她的看牌本领居然如此精深了。“当心你的嘴巴。”她说。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暗自纳闷,他声誉鼎盛那阵子,有次她对他说的“当心你的嘴巴”,或许并不是对他命运令人惊奇的预见[1]。不一会儿,他的私人医生来给他腋下的疖疮开刀,他不露声色地问医生心脏的确切位置在哪里。医生仔细听了会,然后用碘酒棉花在他胸上画了个圆圈。

[1]指有次他喝了一杯搀有足以毒死一匹马的马钱子碱的咖啡而差点送命的事。

停战那天是星期二,清晨天气温和,下着雨。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五点不到便来到厨房,喝他惯常的不加糖的咖啡。“那天你出生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也象今天这样的天气。”乌苏拉对他说:“那时你睁着两只眼睛,可把大伙儿吓坏了。”但他没有听进去,这时他心里正注意着划破宁静黎明的部队上的整队声、军号声和军官们的号令声。说起来他在战场上已经摸打滚爬了这么多年,那些声音对他来说已经是很熟悉了,但这次他仍然觉得两膝发软,全身一阵颤抖,就如他年轻时当一个精赤条条的女人站在他面前时所经历的那样。他模糊地感到,自己到底还是掉进了怀念的一个陷阱。他想如果他跟那位裸·体的女人结婚的话,或许他会成为一个既不参加战争,也不会获得荣誉的人,成为一个默默无闻的手工匠、一头幸福快乐的动物。这阵迟来的、没有预料的震颤,使他的早餐苦涩难咽。早晨七点钟,当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在一队起义军军官的陪同下前来找他时,他发觉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沉默寡言、沉思孤寂。乌苏拉想在他肩上披一条新毛毯。“政府那边的人会怎么想呀,”她说,“人家还以为你是连买条新毯子的钱都没有了才投降的呢。”但他没有接受。他走到门口,看到雨还在下个不停,就把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的一顶旧毡帽戴在头上。

“奥雷良诺,”乌苏拉叫住他:“答应我,要是你在那儿遇到什么不如意的时候,你会想到你母亲。”

他远远地对她一笑,伸开五指举起了手,一句话都没说就迎着外面的叫骂声离开了家。那喊叫声、诅咒声、怒骂声一直响到等他出了市镇。乌苏拉用门闩闩上了大门,下决心她这世里再也不打开它了。“我们就都死在里面、烂在里面了吧。”她想:“即使我们在这幢没有当家男人的屋里变成灰,也不能叫这些该死的街坊四邻高兴地看着我们哭。”整整一上午,她搜肚刮肠地寻找事由来回忆儿子,却找来找去没找到。

签订停战协定的仪式在离马贡多二十公里的一棵巨大的木棉树下举行,不久以后这大树周围便建起了一个村子叫尼兰德。政府和两党的代表,以及交出武器的起义军代表团来到这里,招待他们的是一群穿着白长袍的、吵吵嚷嚷的见习修女,她们活象一群白鸽子,被雨水打得到处飞舞。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骑着一匹浑身泥巴的骡子,他没有刮脸,黯然神伤,与其说由于腋疮疼痛,不如说因为他孜孜以求的梦想彻底破灭了,他走过了荣誉和怀念荣誉的阶段,到达了希望的终点。根据他的安排,仪式中将不奏乐、不放爆竹、不敲欢乐钟声,也不欢呼,将没有任何可能会破坏停战的悲凉气氛的表示。一位流动摄影师为他拍了唯一一张原可能保存下来的照片,却没等冲洗出来就被迫把底板毁了。

仪式只进行了刚够签字盖章的那么一点时间,一顶马戏团用的打了补丁的帐篷里坐着代表们,帐篷中央放着一张粗糙的桌子,忠心耿耿跟随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的最后一批军官们围在桌子四周。签字之前,共和国总统的私人代表还想高声诵读一遍投降文告,但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反对。“我们别把时间浪费在形式主义那套上。”他说着就准备在文件上签字,连看都不看一眼。他手下的一名军官打破了帐篷内这种令人难受的沉默。

“上校,”他说,“请别让我们第一个签字。”

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同意了。帐篷内鸦雀无声,静得人们可以根据鹅毛笔在纸上的沙沙响声猜出签的是谁的名字。当文件围着桌子兜了一圈,它上面第一个签名的位置依然空着。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准备填补这个空白。

“上校,”这时他手下另一名军官对他说,“您要做一个好样的军人还来得及。”

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声色不动地在第一本文件上签了名,在他要签最后一本的时候,帐篷门口出现一位起义军上校,他牵着一头驮着两只箱子的骡子。尽管此人看起来很年轻,却一副劳碌辛苦的样子,不过神色很平静。他是马贡多地区革命军方面的司库。他牵着这头快要饿死了的骡子,走了六天艰难的路程,赶在停战协定签字这天来到这里。他小心翼翼地卸下一只只箱子,谨慎得惹人发火,他把箱子一一打开,从里面一块一块地把七十二块金砖放到桌子上。谁也记不得有这么一笔财富。最近一年里,中央指挥部四分五裂,革命蜕化成了各派头头之间的血腥残杀,要确定谁对这笔财产负责是不可能的。这些先铸成块状、然后包上陶土的起义者们的金子,已经不属任何人控制。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还是把这七十二块金砖包括在投降时应缴出的物资清单里。他没允许别人发言就结束了仪式。那位瘦削的青年站在上校对面,用他那双镇定自若的糖浆色的眼睛盯着他的双眼。

“还有事?”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问。

“收条。”他说。

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亲笔写了张收条递给他。接着他喝了一杯柠檬汁和一小块由见习修女们分发的甜面包后就退出帐篷到另一个营帐里去了,那营帐是人家为他一旦想休息而准备的。他在那儿脱下了衬衫,在行军床边上坐下。下午三时一刻,他把一粒手qiang zi dan射进他的私人医生在他胸脯上用碘酒画的圆圈里。这个时候,在马贡多乌苏拉正奇怪牛奶煮了那么久怎么还没开,她揭开炉上的奶壶盖一看,里面全是蛆虫。

“他们杀死了奥雷良诺!”她惊叫起来。

出于她的孤独的习惯,她向院子望去,只见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全身被雨水淋得湿透,神情很忧郁,比他死的时候老多了。“他们背信弃义地把他杀死了。”乌苏拉一口断定:“谁也不会好心地替他合上双眼。”傍晚时她抬起泪眼,看到一些急速旋转的发光的橘黄色圆盘象流星似地划过天空。她想,这就是死的标记。当人们把裹在因血迹发硬的毯子里、圆睁着双眼的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抬来的时候,她还在栗树下她丈夫的膝盖上啜泣。

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没有危险。子弹准确无误地沿着一条轨迹穿过身子,医生可以用一条浸过碘酒的布条,从前胸塞进去,从后背拉出来。“这是我的杰作。”医生得意地对他说:“这是唯一可以穿过一粒子弹而不会伤着任何要害部位的一个点。”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身边围着那些悲天悯人的见习修女,她们声嘶力竭地高唱赞美诗,祈求他的灵魂安息。这时上校懊悔没有象预先想的那样把子弹打进上颚上,他没有那样打,只是为了嘲弄一下庇拉·特内拉的预言。

“要是我现在还有权的话,”他对医生说,“我一定不经审判就叫人把你毙了,这倒不是因为你救了我的命,而是因为你让我出丑。”

他自杀未遂这件事很快便使他恢复了失去的威望。那些编造谎话说他所以出卖战争是为了换得一幢墙壁用金砖砌成的住所的人,现在把他的自杀企图描绘成一种保持荣誉的行动,称颂他是烈士。以后当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拒绝接受共和国总统授予他的功绩勋章时,连最激烈反对他的对手也列队来到他房里,要求他不承认停战的条款,以发动一场新的战争。家里堆满了为赔礼道歉而送来的各种礼物。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为时已晚地意识到自己拥有老战友们的众多的支持。他没有排除让他们心满意足的可能。不仅如此,有些时候,他对发动一场新战争的想法是那么振奋激动,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甚至想,只要找一个借口就马上可以行动起来。实际上也给他提供了这样的借口。共和国总统在每份请求书未经一个特别委员会根据国民议会通过的拨款法审核以前,拒绝支付自由派和保守派老战士们的战争养老金。“这是对停战协定的践踏!”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吼道:“那些老战士等待邮局的通知将等到老死。”他第一次离开了乌苏拉为他养伤而买的摇椅,在卧室里踱来踱去,决定给共和国总统口授一封措词激烈的信件。在这份从未公布的电函里,他谴责政府方面首次违反了尼兰德协定,他说要是十五天之内不解决养老金的拨款问题的话,他将进行殊死的战斗。他的严正的态度,使人觉得甚至可以指望保守党的老战士们也会参加他的队伍。但是政府的唯一回答是借口保护他而加强了已在他门口站岗的军事卫队,以及禁止他跟任何人会见。全国各地对其他几位须小心防范的头头们也采取了类似的措施。这是一个多么及时、多么突然、而又多么有效的行动啊!停战后两个月,当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身体完全康复了的时候,他的那些最坚决的谋事者不是死了,就是被放逐出国,或者永远被民政局管住了。

十二月,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离开了养伤的房间,对他来说,只要往走廊里看上一眼就足以使他不再想战争的事了。乌苏拉以一种在她那个年纪简直是不可能有的精力,重新使家里焕发青春。“现在让他们瞧瞧,我是什么人。”当她知道儿子不碍事了时这样说:“没有比这座疯子们的家更好、更向大伙儿敞开大门的人家了。”她叫人清扫和油漆了房屋,换了家具,修复了花园,种上了新的花卉,打开了门窗让夏天耀眼的亮光一直照到卧室里。她下令终止一次次叠加的举丧活动,自己也脱下严肃刻板的丧服,换上年轻人的服装。自动钢琴又使家里荡漾起欢乐的气氛。听到这音乐,阿玛兰塔想起了皮埃特罗·克雷斯庇,想起他黄昏时分佩带的栀子花和熏衣草香味,此时她枯萎的心底开放出一朵由时间滤净了的怨恨之花。一天下午乌苏拉想整理一下客厅,便去请守卫的士兵来帮忙。年轻的卫队长答应了。以后渐渐地,乌苏拉又派给他们新的差使。她请他们吃饭,送给他们衣服和鞋子,还教他们读书写字。当政府停止对布恩地亚家监视时,有位士兵就留下来跟家里人一起生活,为家里服务了很多年。新年那天,年轻的卫队长被俏姑娘雷梅苔丝的冷淡激疯了,一早起来竟为爱情而死在她的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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