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一个星期天,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与雷梅苔丝·莫科特在客厅的圣坛前举行了婚礼,圣坛是尼卡诺尔·雷依纳神父叫人搭起的。这个日子使莫科特家里四个星期来的惶惶不安达到了顶点,因为雷梅苔丝这小姑娘虽说已进入了青春期,却还没脱出孩子气。尽管她母亲早就对她讲过成了少女后的种种变化,但是二月的一天下午,她还是惊叫着冲进大厅,也不管她的几个姐姐正在跟奥雷良诺聊天,就把她的一条裤衩亮给大家看,裤子被巧克力颜色的粘糊糊的东西弄脏了。于是大家决定一个月后举行婚礼。简直没有时间来教她自己洗东西、穿衣服,教她懂得一个家庭的基本事项。人家抱她在热砖上小便,以便改掉她尿床的习惯。为了使她相信夫妻间的秘密不可对人讲,着实花了力气,因为她对人们给她披露的秘密感到那样茫然,同时又那样惊奇,恨不得想跟所有的人来对新婚之夜的种种细节作一番评论。这项工作真把人弄得焦头烂额、精疲力竭。但是在举行婚礼的这一天,小姑娘却表现得象她的几个姐姐一样熟谙世事。堂阿波利纳尔·莫科特挽着她的手臂,沿着装点着鲜花和花环的街道,在爆竹声和几支乐队的合奏声中行进。雷梅苔丝挥手向人们致意,微笑着向从窗口向她祝福的人们道谢。奥雷良诺身穿黑色呢服,脚蹬一双带有金属弯钩的漆皮靴,几年后他面对行刑队时穿的就是这双靴子。他紧张得脸色发白,在家门口迎接新娘并领她到圣坛前的时候,他觉得喉咙里象鲠了颗硬丸子。雷梅苔丝落落大方,稳重端庄,当奥雷良诺给她戴戒指而不慎把戒指掉到地上时,她都毫无失态之举。客人们嘁嘁喳喳乱了起来,她却依然举着戴上饰有纱织花边的无指手套的手臂,伸着准备戴戒指的无名指,一直等到新郎总算用脚挡住了正朝门口滚去的戒指,并红着脸回到圣坛前。她的母亲和姐姐们提心吊胆,唯恐姑娘在婚礼过程中干出些不得体的事情来,末了却是她们不顾体统,争着扑到她身上去吻她。从那天起,雷梅苔丝就表现出办事认真负责,举止自然大方和在任何逆境中都有处变不惊的自制力的能耐。正是她,主动把婚礼蛋糕的最好部分切下来盛在盘子里,放上一把叉,端给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这位身材魁梧的老人绑在栗树干上,蜷缩在一张小板凳上,上面用棕榈叶搭了一个凉棚,经过长年累月的日晒雨淋,他的皮肤褪去了肤色。他感激地、不易察觉地笑了笑,用手指撮着吃完了蛋糕,嘴里咕哝着一首难以理解的圣诗。在这一持续到星期一早晨的喧嚣热闹的庆典中,唯一不幸的人就是雷蓓卡·布恩地亚。这天,她的喜日落了空。按乌苏拉的安排,她的婚礼应该在同一天举行。可是皮埃特罗·克雷斯庇星期五突然接到一封信,说他母亲病危,婚期只得推迟。接信后一小时,他就动身赶往省城,不料途中却跟他母亲走了对叉路。她老人家星期六晚上准时来到马贡多,并在奥雷良诺的婚礼上唱了凄凉的咏叹调,这支曲子本来是她为儿子的婚礼准备的。皮埃特罗·克雷斯庇企图赶上他的喜辰,一路上跑死了五匹马,但等他回到家里,已是星期日的午夜时分,只赶上收拾喜庆的残烛余香了。到底是谁写的信始终没查出来。阿玛兰塔被乌苏拉揍了一顿,她忿忿地哭着,在木匠们还未拆除的圣坛前发誓,她对信的事一无所知。
尼卡诺尔·雷依纳神父——他是堂阿波利纳尔·莫科特从沼泽地请来主持婚礼的——是个刻板的老头,毫无欢悦的职业使他僵化了。他瘦得皮包骨头,肚子老是咕咕作响,脸上的表情俨然象位老天使,但他的神态与其说仁慈,毋宁说无知。他原想在婚礼完了以后就回他的教区去,但马贡多居民的冥顽不灵使他大吃一惊,他们出乖露丑,大干蠢事,居然只按自然法则自生自灭,不给孩子洗礼,不给圣节定名。他想到没有其他地方象这里这样需要他来撒播上帝的种子,就决定多呆一个星期以便使那些受过割礼的犹太人和其他异教徒皈依基督,让讨小老婆的人名正言顺,以及给垂死者做临终圣事。但是谁都没理他,人们答道,他们在这里呆了这么多年也没有请过神父,关于灵魂方面的事向来是直接跟上帝商量安排的,他们已经没有丧天害理的恶念了。尼卡诺尔神父对在这块荒蛮的土地上布道终于不耐烦了,就准备建造一座世界上最大的教堂,里面的神像都要真人般大小,墙壁要嵌上五颜六色的玻璃,使得人们从罗马赶到这个对神不敬不恭的中心来向上帝朝拜。他手托一个小铜盘四出化缘,人们慷慨解囊。但他还想要得更多些,因为那教堂得有一口大钟,钟声能把沉在水底的溺水者震得浮起来。他求东户讨西家的,喊得嗓子都失了声,浑身的骨头也渐渐格格作响,到了某个星期六,收集的钱甚至连教堂的几扇门都造不起,他绝望得发了呆。于是,他在广场上临时搭了座圣坛,星期天,他手里摇着小铃,就象当初镇子里流行失眠症时一样,挨家挨户地召唤大家去做露天弥撒。不少人是出于好奇,另一些人是因为怀旧,还有些人则为了不让上帝把他们对其代理人的轻慢看作是对主圣本身的无礼,这样,到了早晨八点半光景,广场上已站了半个镇子的人。尼卡诺尔神父用沙哑的嗓音大声朗读福音书,他的嗓子是乞求施舍累哑的。末了,正当望弥撒的人想散去的时候,神父举起双臂请大家注意。
“等一等,”他说,“现在让我们来亲眼看看上帝有无限神力的无可辩驳的例证!”
做弥撒时给他当助手的小伙子给他端来了一杯冒着热气的巧克力浓茶,神父一口气喝了下去。然后他从袖管里抽出块手帕擦了擦嘴唇,伸开两臂,闭上双眼。于是尼卡诺尔神父竟离地升起了十二厘米。这一招可叫人心服口服了。一连好几天,他走东家,穿西舍,重复着这一借助巧克力刺激而升腾的试验。这一来,那位小侍童的布袋里就装满了钱,不到一个月,教堂便开工兴建了。除了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谁都不怀疑这一源于神灵的表演。一天早晨,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一大群人聚在大栗树周围,再次来观看显灵。当尼卡诺尔神父连同他坐的椅子一起升离地面的时候,他在板凳上只稍稍挺了挺身,耸了耸肩。
“Hoc est simplicisimum,”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说,“homo iste statum quartum materiae invenit.”[1]
[1]拉丁语:“这非常简单,这个人处于物质的第四态。”
尼卡诺尔神父一抬手,椅子的四只脚便同时着了地。
“Nego,”他说,“Factum hoc existentiam Dei probat sine dubio.”[2]
[2]拉丁语:“不,事实证明上帝无疑是存在的。”
人们这才知道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那鬼知道的偈语原来是拉丁文。尼卡诺尔神父利用自己是唯一能跟他交谈的人这个有利条件,企图往他那神经错乱的脑瓜里灌进对上帝的信仰。每天下午神父便来坐在栗树旁,用拉丁语进行布道。可是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硬是不听那些深奥难懂的言辞,也不相信巧克力转化为神力的事实。他要神父拿出上帝的铜版照相来,作为上帝存在的唯一确凿的证据。尼卡诺尔神父于是给他拿来了一些刻有上帝头像的徽章和肖像画,甚至还带来了一块维罗妮卡[3]纱巾的复制品。但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却不以为然,认为那些玩意儿不过是毫无科学根据的工艺品而已。他是那样顽固不化,尼卡诺尔神父只好打消了使他信奉基督的念头。不过,出于人道方面的考虑,还是继续来看望他。这下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倒采取主动了,他想用理性主义的策略来摧毁神父的信仰。有一次尼卡诺尔神父带了一个棋盘和一副棋子到栗树下,邀他下棋,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不肯下。据他讲,他一直弄不懂,两位对手讲好规则进行比赛,到底有什么意思。尼卡诺尔神父从未见过有人这样看待下棋的,从此便没能再抓起棋子。对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的清晰理智神父越来越感到吃惊,不禁问他人家怎么可以把他绑在一棵树上呢。
[3]维罗妮卡:犹太妇女,传说她在耶稣受刑后,替他擦净了脸上的血污,带了那块留有救世主头像的纱巾,飞升到耶稣受难的卡尔道里奥山峰。
“Hoc est simplicisimum,[4]” 他回答,“因为我疯了。”
[4]拉丁语:“这很简单。”
打从那时起,神父担心自己的信仰可能受到损害,便不再来看他了。他把全副身心都投入到加快教堂的建造上。雷蓓卡觉得希望复萌了。自从有个星期天尼卡诺尔神父来家吃午饭时起,雷蓓卡的前途就跟教堂的落成联系在一起了。那天,全家人都到桌旁,神父讲起教堂竣工时举行的宗教活动将如何庄重,如何辉煌来。“最幸运的人要数雷蓓卡了,”阿玛兰塔说。雷蓓卡没领会她究竟何所指,阿玛兰塔不怀恶意地笑了笑,向她解释:
“你的喜日将赶上教堂的落成典礼。”
雷蓓卡想把婚期提前,而不顾人家怎么评论。照工程的进展看,十年里教堂是建不成的。不过尼卡诺尔神父不这么看:信徒们日益增加的慷慨捐赠可望作出远为乐观的估计。尽管雷蓓卡生着闷气、连饭都没能吃完,乌苏拉还是赞成阿玛兰塔的想法,并捐献了数目可观的一笔钱以加快工程的各项工作。尼卡诺尔神父认为再有一次这样的捐助,教堂就能在三年内完工。从那时起,雷蓓卡就没再跟阿玛兰塔说过话,她认定阿玛兰塔的这一倡议并非天真无邪,她是善于伪装的。“这还是轻的哩。”那天晚上姐妹俩言辞刻薄地争吵起来,阿玛兰塔反唇相讥:“我不必在最近三年里把你杀死。”雷蓓卡接受了挑战。
皮埃特罗·克雷斯庇得知婚期又得推迟时,痛苦得快绝望了。这时雷蓓卡却表示出对他的绝对忠贞。“只要你说一声,咱俩就逃出去。”她对他说。可是皮埃特罗·克雷斯庇不是铤而走险的人,他缺乏未婚妻那种冲动的性格,他恪守对人的诺言如同不挥霍资本一般。雷蓓卡只得采取更加大胆的举动。一阵神秘的风吹熄了大厅里的灯,这时乌苏拉看见这对情侣正在黑暗中接吻,皮埃特罗·克雷斯庇窘态毕露地向她解说,这种新式煤油灯的质量太差,并帮忙在客厅里装上了一套更可靠的照明灯具。但另一次不知是燃料有问题还是灯芯管阻塞,灯又出了毛病,乌苏拉瞧见雷蓓卡竟坐在情人的膝头上。到头来,她什么解释都不愿听了。她把做面包的事交托给印第安女人,自己坐在一张摇椅上专门监视这对情人的相会,提防着不被自己年轻时就有人用过的计谋骗过去。“可怜的妈妈呀,”看着乌苏拉在他们会面时倦得直打哈欠,雷蓓卡恼恨地嘲笑道,“等到她死了,抬出去时还得在这张摇椅里受罪。”三个月过去了,他们的爱情一直受到监视。皮埃特罗·克雷斯庇每天都去工地察看,他对工程进度的缓慢厌烦透了,决定给尼卡诺尔神父捐一笔他所需要的钱,以便把教堂盖完。阿玛兰塔对此并不着急。她的女伴们天天下午来到走廊里绣花或编结,就在跟女伴们聊天的当儿,她又想出了新的对策。不料一次估计错误却毁掉了她原以为万无一失的计谋:她拿掉了雷蓓卡结婚礼服里的樟脑丸,那是后者把礼服藏进卧室大橱里去之前放上的。阿玛兰塔干这件事的时候离教堂的竣工不到两个月。但雷蓓卡对临近的婚期却迫不及待,她比阿玛兰塔所预料的日子更早就准备起新装来。她打开橱门,先摊开包裹的纸,然后展开防护用的布,只见绸缎衣服、针织纱巾以至桔花头冠都被蛀成了粉末。尽管她肯定这些服装在包起来的时候放入过两把樟脑丸,但这场灾难看起来象纯属偶然,她也没敢怪罪于阿玛兰塔。离开婚期不到一个月了,可是安帕萝·莫科特答应在一星期内为她赶制一套新衣。那天中午下着雨,当阿玛兰塔看到安帕萝淋得一身水珠踏进家门来为雷蓓卡最后一次试装时,她感到几乎要昏倒了。她说不出话,一串冷汗顺着背脊淌下。多少个月来,因等候这一时刻她曾害怕得全身发抖。她深信,要是想不出阻挠雷蓓卡婚礼的有效办法,到了使尽心计而不能奏效的最后关头,她是有胆量对她下毒药的。那天下午,安帕萝·莫科特用无数枚别针不厌其烦地在雷蓓卡身上制成一件胸甲,雷蓓卡裹在那块绸缎料子里面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这时,阿玛兰塔好几次勾错了针、戳破了手指,但却以骇人的冷酷决定了最后一招:日期,婚礼前的最后一个星期五;办法,往咖啡里搀进一剂ya pian酊。
一个巨大的、无可挽救又难以预料的障碍,终于迫使雷蓓卡的婚期作了新的、无限期的推迟。预定婚礼的前一周,雷梅苔丝姑娘半夜醒来,内脏象打呃似地撕裂开来,迸出一股热乎乎的液汁,流得全身都湿透了,三天后她被自己的血毒死了,腹内还横着一对双胞子。阿玛兰塔遭受良心上的谴责。她曾焦急、热切地向上帝祈求发生某些可怕的事情,免得她非得对雷蓓卡下毒不可。但她日夜祈祷的却不是发生现在这样的事情,她感到自己对雷梅苔丝的死负有罪责。雷梅苔丝曾给家里带来了一股欢乐的气息。她跟丈夫住在靠近工作间的一间房间里,里面摆设着她才逝去的童年时代的娃娃和玩具。她那欢快的活力透过卧室的四壁,象一阵健康的旋风,穿过海棠花长廊。她一清早就开始唱歌。只有她敢于调解阿玛兰塔和雷蓓卡之间的不和。她主动担起了照料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的繁琐事务,给他端饭菜,每天服侍他大小便,用肥皂和丝瓜筋给他擦身,给他清除头发、胡子里的虱子和虱卵,她使棕榈叶的凉棚一直完好无损,在暴雨季节里还用防雨帆布进行加固。在她死前的几个月,她已经能够用简单的拉丁语跟老人进行交谈了。当奥雷良诺与庇拉·特内拉的孩子出世后带到家里,并被洗礼取名为奥雷良诺·霍塞时,雷梅苔丝决定把他看作是自己的大儿子。她这种为母的天性使乌苏拉大为吃惊。从奥雷良诺这方面说,他在雷梅苔丝身上看到了生活的底蕴,他整天埋头在工作间里干活,雷梅苔丝在九、十点钟时给他送一杯不放糖的咖啡,夫妻俩每天晚上都到莫科特家去。奥雷良诺跟岳父没完没了地玩多米诺骨牌,而雷梅苔丝则跟姐姐们聊天,或者跟母亲商量大人的事情。堂阿波利纳尔·莫科特因为跟布恩地亚家联姻而巩固了他在镇上的权势。他经常跑省城,结果争取到政府在镇上办一所学校,他便让阿卡迪奥来主持。这个阿卡迪奥从他祖父那里继承了热衷于师道的品性。堂阿波利纳尔·莫科特通过劝说,使镇上的大部分房屋在全国独立日那天都漆成了蓝色。他应尼卡诺尔神父的请求,吩咐把卡塔里诺的酒店迁到一条偏僻的街上去,同时关闭了地处镇中心的几个很兴隆的有碍观瞻的场所。有一次他带了六名持枪的警察回来,并委任他们维持秩序。对此竟然谁也没想起当初那个不准武装人员呆在镇上的协议。奥雷良诺对岳父的能耐感到高兴。“你会象他一样发胖的,”他的好多朋友都这样对他说,但是使他颧骨棱角分明和使他眼睛炯炯有神的沉着神态,既未抬高他的身价也没改变他稳重的性格,相反却使唇间那条独自沉思和作出无情决定的直线更加严峻。他和他妻子在双方家庭里唤起的亲切感情是何等深厚,当雷梅苔丝说她有了孩子时,连雷蓓卡和阿玛兰塔都暂时停止了争吵,以便一起打毛线衣,打一件蓝色的,预备生儿子时用;打一件粉红色的,预备生女儿时用。不多几年后面对着行刑队,阿卡迪奥最后想到的一个人也正是她雷梅苔丝。
乌苏拉吩咐关门闭窗全家举哀,除必要的事务外,谁都不准出入。一年之内,家里不准高声说话。她把雷梅苔丝的铜版照相安放在停尸守灵的地方,相片上斜挂着一条黑带,前面点一盏长明油灯。未来的子孙们使油灯一直长明不熄。他们看着照片上这位身穿花边翻卷的裙子、脚蹬白色小靴、头上系着薄纱蝴蝶结的小姑娘时大概会疑惑不解,因为他们无法把眼前看到的模样跟一位曾祖母的威严庄重的形象统一起来。阿玛兰塔担负起抚养奥雷良诺·霍塞的责任。她把他立嗣为子,他将分担她来年的寂寞和减轻她的内疚,她总觉得,由于她胡乱向上帝祈求致使雷梅苔丝的咖啡里不意滴进了ya pian酊。皮埃特罗·克雷斯庇总是在傍晚时分踮着脚尖走进屋里来,他头戴一顶缠了一条黑纱的礼帽,默默地与那个穿着黑色衣服,袖子长及手背、脸色象失血一样惨白的雷蓓卡相会。在考虑一下新的婚期都会被看成对死者的极大不敬的情况下,他们之间的恋爱关系便无限期地持续下去,成了谁也不去关心的倦怠了的爱情。这对不久前弄坏了灯具以便在黑暗中接吻的情人好象已经被抛在一边,听凭死神去摆布了。雷蓓卡心里没了主,精神都垮了,她又吃起泥土来。
突然——那是服丧已经多时,刺绣十字花的日常活动已经恢复的时候——一天下午两点钟光景,在热得死一般的寂静中,有人推开了沿街的大门。柱脚剧烈地震荡起来,长廊里绣花的阿玛兰塔和她的女伴们,房里正吮吸着指头的雷蓓卡,厨房内的乌苏拉,工作间里的奥雷良诺,以至栗树下凄然孤独的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都觉得大地颤动,震得房子都快挪了窝。原来是来了一位彪形大汉:他那宽阔的胸背几乎连门都挤不进;他野牛似的颈脖上挂着一枚圣女雷梅苔丝像,胳膊和胸脯上刺满了花纹,右手腕上紧紧套着一只刻有“圣婴十字架”的铜镯子。他的皮肤日晒雨淋,象被盐腌过似的,短短的头发竖着,象骡鬃,一口牙齿硬得象钢浇铁铸的一般,只有眼光中露出忧郁的神色。他用的裤带比马鞍子的肚带还要宽两倍多,脚上裏着绑腿,靴子带着马刺,后跟上还钉上了铁钉。他的来到使人有一种地动山摇般的感觉。他手里提着一条半旧的褡裢,穿过客厅和起居室,仿佛一声响雷似地出现在海棠花长廊里。正在那里绣花的阿玛兰塔和她的女伴们举着绣花针停在半空惊呆了。“你们好!”他用疲乏的声音向她们打招呼,说着把褡裢往她们的绣架上一扔,径直朝里屋走去。“你好!”他对雷蓓卡说,她大吃一惊,看着他经过房门。“你好!”他对奥雷良诺说,他正全神贯注地埋头在工作台上。这人跟谁都没有停下来搭话,直接往厨房走去,只是在那儿,他才第一次在旅程的终点上停下来。这次远途跋涉是从地球的另一边开始的。“你好!”他说。乌苏拉张着嘴巴呆了一秒钟,她瞅着他的双眼,大叫一声,跳上去搂住他的脖子,高兴地叫着、哭着。他是霍塞·阿卡迪奥。他象出走时一样穷,甚至穷到这种地步:得由乌苏拉给他两个比索去付马匹的租费。他说的西班牙语里夹杂着水手的俚语。大家问他这么多年他在哪儿,他回答:“在那边。”他在给他安排的房里挂了一张吊床,一睡就是三天。醒来后,他一口气吃了十六只生鸡蛋,之后便直奔卡塔里诺的酒店,他的铁塔似的身躯在女人堆里引起好奇的恐慌。他命令奏乐,给所有在场的人上酒,统统由他付账。他打赌让五个人同时扳他的手腕。“没法扳得动他。”那五个人确信无法扳动他的手臂后就说,“他有‘圣婴十字架’。”卡塔里诺可不信什么力的技巧,他以十二比索打赌,说他移动不了柜台。霍塞·阿卡迪奥把柜台从原处一拔而起,凌空举过头顶,然后把它搁到街上。结果得十一个人才把柜台抬回到原处。他向贪婪地围住他的女人们问道谁愿出最高的价钱。出价最多的女人愿出二十比索。于是他提议每个女人出十比索,大家来摸彩。这价可高得出格了,因为这儿最红的女人一夜也只挣八比索,但所有的女人都同意摸彩。她们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一张纸条上,一共十四张,然后把纸条放进一只帽子里,每人从里面取出一张。当只剩下两张时,两位中彩者的名字就定下来了。
“两个人每人再加五个比索,”霍塞·阿卡迪奥建议,“我就让你们两人分享。”
他就这样过日子。他曾被招募在一艘无国籍的船上当水手,环球航行了六十五圈。他没能跟家里人合群。他白天整日睡觉,晚上便到烟花巷去厮混,靠他的气力碰运气。难得有几次乌苏拉把他拉到餐桌边,这时他显得和蔼可亲,特别是当他讲起那些在遥远国度里的冒险经历时,更显得平易近人。他遇过难,在日本海上漂流了两个星期,靠吃一个中暑而死的同伴的尸体维持生命。那被海水腌了又腌、在烈日下烤熟的尸肉吃起来一粒粒的有股甜味。在孟加拉湾一个烈日当空的中午,他们那条船战胜了一条海龙,在它的肚子里发现了一名十字军兵士的头盔、一些搭扣和兵器。他还在加勒比海上看见过维克多·乌盖斯的海盗船的鬼影,船上的帆都被死神之风吹破了,船桅也被海蟑螂蛀空,它无可挽回地定错了去瓜达卢佩的航向。乌苏拉当时在餐桌上便哭了起来,她象读着从未收到过的来信,在这些信里,霍塞·阿卡迪奥诉说着他的英雄业绩和不幸遭遇。“这儿有这么多的房子,我可怜的儿子,”她啜泣着说,“这么多好吃的东西都去喂了猪!”但她心底里却不能相信,那个被吉卜赛人带走的小伙子就是眼前这个一顿午饭要吃半头猪,放出的臭屁能把花朵都熏蔫了的蛮汉。家里其他人也有类似的感觉。霍塞·阿卡迪奥在饭桌上打起饱嗝来简直象野兽咆哮,阿玛兰塔无法掩饰她的厌恶。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来历底细的阿卡迪奥,对霍塞·阿卡迪奥明显地想博取他好感而提的种种问题几乎不作回答。奥雷良诺试图重温他们俩睡在同一间房里时的情景,极力想恢复儿时的合伙同谋关系,但霍塞·阿卡迪奥已把这些事忘光了,海上生活中要记住的事情实在太多,把他的脑子都塞满了。只有雷蓓卡一上来就被他吸引了。那天下午见他从自己房前经过,她就想,皮埃特罗·克雷斯庇跟这位典型男性相比,仅是个好赶时髦的纤弱书生,而这一位的呼吸声犹如火山喷发似的,震得整幢房屋都感觉得到。她寻求种种借口接近他。有一次,霍塞·阿卡迪奥放肆地盯住她的身子看,对她说:“妹妹,你真是个道地的女人!”雷蓓卡不能自持了,她又象早先那样贪婪地吃起泥土和墙上的石灰来,拚命地吮吸手指头,以至在大拇指上竟吮出了一个老茧。她呕出绿色的液汁,里面有死去的小蚂蝗。她整夜整夜地不眠,全身发烧,不住地打哆嗦,神情恍惚地挣扎着,等待着,一直等到天明时分房屋震动,霍塞·阿卡迪奥回来,一天下午,大家都在睡午觉,雷蓓卡再也按捺不住,径自朝他房里走去。只见他只穿了条短裤,醒着躺在吊床里,吊床用缆绳绑在柱子上。见他如此赤·裸裸地露出全身的花纹,雷蓓卡不由心里一动,赶忙想退出去。“对不起,”她解释道,“我不知道您在这儿。”可是为了不吵醒别人,她随即不出声了。“你过来,”他说。她顺从地走到吊床前停住,当霍塞·阿卡迪奥用指尖抚摸她的脚踝,然后小腿,接着摸她的大腿,嘴里还嗫嗫地呼唤“啊,小妹妹,啊,小妹妹”的时候,她身上冒出了冷汗,感到肠子打起了结。在她还没有失去知觉的时候,她感谢上帝使她来到世上。她浸在湿漉漉的吊床里噼里啪啦地划着,吊床象一张吸水纸把她喷出来的血水吸掉了。
三天后,他们在五时弥撒上结了婚。霍塞·阿卡迪奥前一天到皮埃特罗·克雷斯庇的店里去,碰见他正在给学生上锡塔拉琴课。他没把皮埃特罗叫到一旁就冲着他说:“我要和雷蓓卡结婚了。”皮埃特罗·克雷斯庇的脸色唰地变得惨白。他把琴交给一个学生,课就算结束了。当堆满乐器和发条玩具的大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时,皮埃特罗·克雷斯庇说:
“她是您妹妹呀。”
“我不管这些,”霍塞·阿卡迪奥回答说。
皮埃特罗·克雷斯庇用散发出熏衣草香味的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这是luan lun的,”他解说道,“再说,法律上也不允许。”
霍塞·阿卡迪奥不耐烦了,这不仅因为克雷斯庇讲的内容,更主要的是他的惨白的脸色叫他心烦。
“伦理这玩意儿,我要往它上面拉上两堆屎!”他说:“我今天是来告诉您,要您别再劳神去问雷蓓卡什么了。”
不过看到皮埃特罗·克雷斯庇两眼湿润,他收起了这种粗暴的举止。
“我说,”他换了一种声调,“要是这个家让您喜欢的话,那儿还给您留着阿玛兰塔。”
尼卡诺尔神父在星斯日布道会上指出,霍塞·阿卡迪奥和雷蓓卡不是亲兄妹,但乌苏拉说什么也不能宽恕这种她认为是无法想象的大逆不道。当他们从教堂回来时,她就不许这对新人再踏进家门。对她来说,这对孽种就象已经死了一样。所以霍塞·阿卡迪奥和雷蓓卡就在墓地对面租了一间小屋,里面除了霍塞·阿卡迪奥的吊床外,没有任何别的家具。新婚的那天晚上,躲在雷蓓卡拖鞋里的一只蝎子蜇了她的脚,使她的舌头都发麻了,可这并没阻挡得住他们过了一个喧嚣的蜜月。他们的邻居对那种喊叫感到害怕,一夜里整个地区的人都被这种喊叫声惊醒了八次,就是午睡时也得惊醒三次。人们都祈求这种毫无节制的qing yu不要侵扰了死者的安宁。
奥雷良诺是唯一关心他们的人,他给他们买了些家具,并接济他们钱财,直到霍塞·阿卡迪奥恢复了常态,开始在毗邻院子的无主土地上干活时为止。阿玛兰塔则相反,她怎么也消除不了对雷蓓卡的宿怨,尽管生活使她得到做梦也没想到的心满意足:由乌苏拉——她不知如何才能挽回这一失面子的变故——主动提出,皮埃特罗·克雷斯庇每星期二仍到家里来吃午饭,他镇定自若,对这次失败超然度外。他的礼帽上依然佩着黑带,以示对主人家的尊重,并很乐意向乌苏拉献殷勤,给她带来不少外国寄来的礼品:葡萄牙沙丁鱼啦,土耳其玫瑰酱啦,有次还送了一条做工考究的马尼拉大披巾。阿玛兰塔亲切殷勤地接待他,揣摩他的爱好,帮他扯掉衬衫袖口上的脱线,还送给他一打绣着他姓名缩写字母的手帕,作为他生日的礼物。每星期二吃过午饭,她在海棠花长廊里绣花,他则很乐意地与她作伴。对皮埃特罗·克雷斯庇来说,这位他一直当作小姑娘看待和相处的女人,简直是一大发现。虽然她并不风姿绰约,但掂量世事却出奇地敏感,并且蕴含着一种柔情。某个星期二——当谁都不怀疑这事迟早会发生时——,皮埃特罗·克雷斯庇向她求婚。她没有停下手中的活,静等着让耳上的红热消褪,并使自己的嗓音显得格外老成持重。
“我当然同意的,克雷斯庇,”她说,“不过,得等一个人对自己有了更好的了解之后,任何时候急于求成总是不好的。”
乌苏拉发蒙了。尽管她器重皮埃特罗·克雷斯庇,可是从道德观点看,她无法确定这位男子在跟雷蓓卡经历了这么漫长和引起轰动的恋爱之后,他的这一决定究竟可取不可取。最后,因为没有人有类似的疑虑,她只得把它作为不知可否的事实接受下来。奥雷良诺那会儿是家里的主心骨,但他令人费解和不容争辩的意见却使乌苏拉更加糊涂:
“现在可不是考虑结婚办喜事的时候。”
这一看法,只是过了几个月乌苏拉才弄明白。当时奥雷良诺不仅在婚姻问题上,而且对除了战争以外的任何事情,这个回答都是他能够表达的唯一真诚的意见。就是他本人,后来面对着行刑队,大概也不清楚他是怎样把那些微妙而确凿的偶然事件联系起来,逐渐得出这个结论的。雷梅苔丝的死并没有引起他一直担心的震惊。确切地说,只是产生了一种慢慢消融在孤寂和消极的失望之中的无声愤恨,类似过去他甘愿过没有女人陪伴的生活时所体验过的情感。他又埋头工作起来,但保持了与岳父玩多米诺骨牌的习惯。在这个因服丧而寂然无声的家里,夜间的长谈更加深了这两个男人间的情谊。“你再娶一个吧,奥雷良诺。”岳父这么对他说:“我还有六个女儿可让你挑呢。”选举前夕,堂阿波利纳尔·莫科特担心国内的政治局势,经常到省城去,有一次他从城里回来,那时自由派已决心诉诸战争。奥雷良诺那个时候对区分保守派和自由派的观念十分模糊,所以老丈人便扼要地给他上了几课。自由派嘛,岳父这样对他说,是共济会的人,都是些歹徒坏蛋,他们主张绞杀神父,实行世俗婚姻和离婚制度、承认私生子与婚生子女享有同样的权利,他们要分裂国家,建立联邦制,以剥夺最高当局的权力。而保守派则与之相反,他们的政权直接受之于上帝,他们致力于稳定公共秩序和家庭道德观念,维护基督信仰、捍卫当局的原则,他们决不允许把国家分裂成自治单位。出于人道方面的感情,奥雷良诺在有关私生子的权利方面同情自由派的态度,但无论如何搞不明白为了那些无法用手触摸的东西,竟至于兵戎相见。他认为,岳父为了选举,让六个荷枪实弹的士兵到这个毫无政治热情可言的镇子来,还要由一个军官来指挥,未免小题大做了。但是,这些士兵不仅来了,而且在二十一岁以上的男人中间分发印着保守派候选人名单的蓝色纸片和印着自由派候选人名单的红色纸片之前,还逐家逐户地搜缴lie qiang、砍刀,以至厨房用的莱刀之类的武器。投票前夕,堂阿波利纳尔·莫科特亲自宣读了一份公告,宣布从星期六半夜起四十八小时内禁止出售含酒精的饮料,不准三个以上不属同一家庭的人聚会。选举过程中没出什么乱子。从星期日上午八时起,广场上就放了一个木制票箱,由六个士兵看守。投票完全是自由的,这点奥雷良诺本人可以作证,他几乎整天和岳父在一起进行监督,不许任何人投了一次再来投。下午四时,广场上响起一阵鼓声,宣告投票日结束。堂阿波利纳尔·莫科特用封条封了票箱,封条上横书着他的签名。这天晚上,他跟奥雷良诺玩多米诺骨牌的时候,命令军官撕下封条来计票,里面红色的票和蓝色的票几乎一样多,但那军官只留下十张红色的,其余都以蓝色票补了数。接着他们用一张新封条重新封好票箱,第二天一早便把票箱带往省城。“自由派要打仗了,”奥雷良诺说。堂阿波利纳尔·莫科特的注意力并没从多米诺骨牌上移开。“要是你指的是调了选票,他们不会打的,”他说,“已经留了几张红的在里面,这样,他们便无话可说了。”奥雷良诺明白反对派吃了亏。“假若我是反对派的话,”他说,“为了选票这件事,我会去打仗的。”他岳父从眼镜的镜框上面望着他。
“噢,奥雷良诺,”他说,“假若你是自由派的话,尽管你是我的女婿,你也不会看到调票的事。”
不过,在居民中真正引起愤怒的,倒并非选举的结果,而是那些当兵的没把武器还给主人。一群妇女来找奥雷良诺,让他通过他岳父把厨房用的菜刀要回来。但堂阿波利纳尔·莫科特万分谨慎地向他解说,士兵们拿走收缴的武器是为了证明自由派正在准备战争。这种厚颜无耻的表白着实使奥雷良诺吃惊。对此他未作任何评论,但是有天晚上赫里奈多·马尔克斯和马格尼菲科·比斯巴尔跟另外几个朋友谈起菜刀事件时,有人问他是自由派还是保守派,奥雷良诺却毫不犹疑地回答:“假若一定要当什么派的话,我当自由派。”他说:“因为那些保守派是些搞阴谋诡计的家伙。”
第二天,他应朋友们的请求,去看阿利里奥·诺盖拉医生,让他诊治所谓的肝痛。那时,他甚至连这句谎言究竟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阿利里奥·诺盖拉医生是前几年来到马贡多的,他带了一药箱没有味道的小药丸和一个谁也不相信的行医招贴:一枚钉子拔出另一枚钉子[5]。事实上他真的是冒牌医生。在这张毫无名气的医生的不怀恶意的脸皮下掩藏着一个恐怖分子的嘴脸,一双半高统靴子遮住了五年镣铐生活留在他脚踝上的瘢痕。他是联邦派分子第一次起事时被抓住的,但他终于逃了出来,乔装打扮到库腊索,他穿的是在这个地方最令人憎恶的衣服:一件教士的黑袍子。经过一段漫长的流亡生活后,他为来自整个加勒比海地区的流亡者们捎来的振奋人心的消息所鼓舞,搭上一艘走私船,带上盛着用纯糖制成的小丸子的那些药瓶和一张他自己伪造的莱比锡大学的文凭,出现在里奥阿查。但他马上失望得痛哭起来:被流亡者们描述成一触即发的火药桶似的联邦派热情,已经溶化在选举的模模糊糊的幻想中了。于是这位冒牌的顺势疗法医生便躲进了马贡多。他在广场一侧租了一间小屋,里面塞满了空药瓶,靠着那些已经不可救药的病家光顾,生活了好几年,这些病人经过一切尝试之后,现在用那些糖丸子聊以自·慰。不过,只要堂阿波利纳尔·莫科特的权威还是虚有其名,他那煽风点火的天性就仍旧潜伏着,时间就在他回首往事和他与自己的气喘病作抗争中流逝。大选的来临使他重新理出了造反这团乱麻的线头。他跟镇上的年青人建立了联系,他们都没有什么政治修养,他不懈地准备着造反的秘密活动。票箱中出现的数量众多的红色选票——这被堂阿波利纳尔·莫科特归结为青年人追求新奇的特有毛病——,正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他强迫自己的信徒们去投票以便让他们相信选举只是场骗局。“唯一起作用的,”他说,“就是暴力。”奥雷良诺的大多数朋友都兴奋地抱着消灭保守政权的想法,但谁都不敢把奥雷良诺列入实现他们这一想法的计划内,这不仅因为他跟镇长的关系,而且也因为他孤僻独处和逃避冲突的性格。此外,人们也知道,他在岳父的指示下投了蓝色票。所以,他的政治情感的暴露完全出于偶然,而他心血来潮决定去拜访医生,求治他并不存在的病痛,也纯粹出于好奇。在那间散发出杂有樟脑蛛网气味的、乱得象个猪圈的房间里,他碰见了这个满身尘土的蜥蜴似的人物,他呼吸时肺里发出咝咝声响。医生一语不发,先把他领到窗前,翻开下眼睑检查。“不是这里,”奥雷良诺照朋友们教他的那样说,并用指尖摁着肝部加了一句:“是这儿,痛得我晚上都睡不了觉。”于是诺盖拉医生借口太阳光太强烈而关上了窗,然后简单地向他解说为什么说杀死保守派分子是爱国者的一项责任。一连好几天奥雷良诺把一个小药瓶装在衬衫口袋里,每隔二小时,拿出来倒三粒小球丸在手掌里,接着一下丢进嘴里,让它们在舌头上慢慢化掉。堂阿波利纳尔·莫科特嘲笑他竟相信顺势疗法,而阴谋起事的那帮人则把他看作为他们一伙中的又一成员。马贡多创建者们的儿子差不多全卷了进去,虽然他们中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策划的这个行动具体落实在何处。然而有一天医生把秘密透露给奥雷良诺后,奥雷良诺就置身于阴谋活动之外了。尽管他那时相信消灭保守派政权刻不容缓,但那项计划却令他不寒而栗。诺盖拉医生是位搞个人暗杀活动的神秘人物。他的那一套,简单说来,就是协调一系列的个人行动,以便在一次全国范围的成功的政变中消灭一切官员以及他们的家庭,特别是他们的子女,以便将保守主义斩草除根。堂阿波利纳尔·莫科特,他的妻子和六个女儿,自然列在黑名单上。
[5]诺盖拉医生原来想说的意思可能是“一枚钉子拔一只鸡眼”。“钉子”和“鸡眼”在这里是一个字。
“您不是自由派,也不是任何别的什么派,”奥雷良诺不动声色地对诺盖拉医生说,“您只不过是一个屠夫。”
“既然如此,”医生同样平静地回答,“你把药瓶还给我,你已经不需要它了。”
六个月后,奥雷良诺才知道,诺盖拉医生对他已绝望了,已不把他看作是一个有作为的人,他不拨不动的性格和定了型的孤独天性使他成了毫无前途的多愁善感者。他们担心他告密而设法稳住他。奥雷良诺叫他们放心:他不会吐露一个字;但是哪天他们去谋害莫科特一家时,将会发现他奥雷良诺正守着大门。奥雷良诺显示的决心是这样不容置疑,那计划只得无限期推延了。正是在这几天里乌苏拉征求他对于皮埃特罗·克雷斯庇和阿玛兰塔的婚姻的意见,所以他回答说现在不是考虑这种事情的时候。
一星期前开始,他就把一枝老式手枪藏在衬衫里面,监视着他的朋友。下午他总到霍塞·阿卡迪奥和雷蓓卡那儿去喝咖啡,他们的家已经开始象个样了;七点起,和他的岳父玩多米诺骨牌。午饭时跟阿卡迪奥聊聊天,这孩子已经长成一个身材魁梧的小伙子了,奥雷良诺发觉他对迫在眉睫的战争越来越兴奋。在阿卡迪奥主持的学校里,有些学生比他还大,却跟咿呀学语的小毛孩参差不齐地混在一起,他在那儿激起了自由派的热潮。人们谈论着枪毙尼卡诺尔神父,谈论着把教堂改为学校,谈论着实行自由恋爱。奥雷良诺努力平息他侄儿的火爆性子,劝他要谨慎小心。但阿卡迪奥对他冷静的说理和对现实的看法却充耳不闻,反而当众指责他生性怯懦。奥雷良诺只好等着瞧了。终于,到十二月初,乌苏拉惊慌失措地闯进工作间:
“打仗了!”
其实,战争三个月前就打起来了。全国实行了军事管制法。唯一及时得知这一情况的人是堂阿波利纳尔·莫科特,但是在一支要突然占领镇子的小部队来到之前,这一消息他连自己的老婆都没告诉。拂晓前士兵们悄悄地进了镇,他们带了两门由骡子拖曳的轻炮,在学校里安营扎寨。从下午六点起就实行戒严。他们挨家挨户地进行搜查,搜得比上一回更严厉,居然把耕作用的农具都带走了。他们把诺盖拉医生从家里拖出来,绑在广场上的一棵树上,不经任何审判便把他枪毙了。尼卡诺尔神父还想用他的升腾奇迹打动军事当局的心,却被一个士兵一枪托打破了脑袋。自由派的激情在一片悄没声息的恐怖中熄灭了。奥雷良诺脸色发白,不言不语,仍旧跟他岳父玩多米诺骨牌。他知道尽管堂阿波利纳尔·莫科特现在兼有行政首脑和地方军事长官的头衔,但实际上他又一次成了装门面的权威。一切决定都由军队里的一名上尉作出。此人每天早晨都要收取维护公共秩序的特别人口税。四个士兵得了他的命令闯进家门把一个被疯狗咬了的女人拖出来,当街用枪托砸死。镇子被占领两个星期后的一个星期天,奥雷良诺踏进赫里奈多·马尔克斯的家,象往常一样不慌不忙地要了一杯不加糖的咖啡。当厨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奥雷良诺的声音带上了从未有过的威严。“你把年轻人组织起来,”他说,“我们要打仗了。”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不以为然。
“武器呢?”他问。
“用他们的。”奥雷良诺回答。
星期二半夜里,在一次乱哄哄的行动中,二十一名不到三十岁的男子由奥雷良诺·布恩地亚指挥,用饭桌上的餐刀和磨尖的铁器武装起来,突然攻占了兵营,夺取了武器,在院子里把那个上尉和砸死妇女的四个士兵枪毙了。
就在这天夜里,当枪毙士兵们的枪声还在耳边回响时,阿卡迪奥被任命为行政首领和地方军事长官。那些已经成家的起义者几乎没有时间跟他们的妻子告别,只好让她们自己去想法过日子了。天亮时,他们走了,从恐怖中解放出来的居民们对他们颂扬备至。在这片颂扬声中,起义者们出发去跟革命将领维克托里奥·梅迪纳的部队会师。据最新的消息说,他们正朝马努雷的方向行动。离开前,奥雷良诺把堂阿波利纳尔·莫科特从一只柜子里拉出来。“您尽管放心,岳父。”他说:“我以名誉担保,新政府将保证您本人和您全家的安全。”堂阿波利纳尔·莫科特费了好大劲才认出眼前这位脚蹬高统皮靴、背上斜挎bu qiang的肇事者竟是昨晚跟他玩多米诺骨牌直到九点的人。
“这简直是胡来,奥雷良诺,”他喊叫起来。
“绝对不是。”奥雷良诺说:“这是战争。而且您也别再唤我奥雷良诺了,我现在是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