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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蛇》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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瘟疫蔓延。

老百姓染上了,全身都起红斑,还发热发冷。

我们的药店置在观前街,号“保和堂”。

店共三进。一进看病处方,一进做药栈,一进作住家。

市中瘟疫盛了,保和堂门限为穿,好像是惟一的生机。

素贞调了一缸药水,分发予各病人服用,轻的即愈,重的病况减轻。因她与瘟疫的力战,使她名声更上层楼。因素贞的能干,连带许仙也门楣焕彩。

锣鼓声由远而近,一面书了“妙手回春”的横匾簪着红花,给送至药店外,停在“贫病施药,不取分文”的牌子下,看病的群众前。

送礼的人排众而出。

“我家夫人说,送予白郎中留念!”

大伙在夸耀:

“郎中又漂亮,药又神!”

是的,闻风而至者日增,有病的来看病,没病的来看人。歌功颂德,永志不忘。

素贞渐渐地,成为杏花烟雨苏州观前街上一位贤惠女强人。

每个人都喜欢她。

她更忙碌了。

许仙自是沾光不少。

他回头望她一下,只能在群众中间,情不自禁地抚抚她的手,牵牵她的衣袖。

素贞体谅地一笑。她用手擦擦额角的汗。依然美丽,但变得凡俗了点,药在炉中发出蒸汽氤氲。

许仙忽地端详了好一阵。她娇嗔:

“怎么了?”

“奇怪,”他道,“你从前没有汗的!”

他用指头点点她的汗滴,送到嘴唇。背人打情骂俏。无意地:

“凉的?”

我看见素贞即时脸色一变——她不是人!她的血凉!

但许仙径往柜台撮药去,非常满足安分的样子。

某一夜,他体贴地为素贞盖好薄被,蹑手蹑足出来关窗户。

我看见他,向着月明星稀的夜空,忍不住暗暗得意地笑了。

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一下子什么都有了。

是的,是她先爱上了他。他心里明白。一见他这副表情,我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这样的因缘里,谁先爱上谁,谁便先输了一仗。他太明白了。他也爱她。但比起来,他那么平凡,她竟毫无条件送上了一切。

他除了给她温柔体贴之外,还给得上啥?也只好如此。难怪他踌躇满志得意洋洋——但,男人都有难以容忍之处。

渐渐地,许仙便有风言风语可听。

“说是连人带店一并送上的。”

“女人能干,是男的‘光荣’吧?”

“哈!我亦希望得女人提携。”

寄人篱下的日子,过十天半月倒也没有什么,但长此以往,便难过起来。

一般的老百姓,都是长日寂寥,无所事事,甚是希冀有些嚼舌的根由,搬弄他人是非。毫无目的地伤了别人的心,顺理成章巩固了自己一家人的融洽——饭后培养感情,最好是互相贡献这家那家的短长,交换了心得,便有感于自身实是幸福。

许仙成为左邻右里不大看得起的男人。

他憋不住:

“娘子,我想,如果你太累了,不若暂时休止,免致自己也积劳成疾。”

“那日中便太闲了。”

“你可以设计三餐菜式,裁剪四季衣裳,这些也足够你忙的了。”

“相公,我这一身本事,岂不丢荒了?”

他握住她的手抱怨:

“娘子眼中只有病人,但病人好了,便不回头,有听过病人与郎中长相厮守么?”

素贞决意好好向他献媚,把贤惠女强人的外衣脱去,变成柔情万缕的妻,依偎着男人。降低身份,诸般抚慰:

“相公,我是你手底下的一名雇员,请你勿把小妻子辞退。”

许仙见状,便扶素贞共坐:“妻子一职,还没辞退二字可言。除非你死了,除非我死了……”——最后许仙依旧他小丈夫的角色。

人人的妻子都“敢谓素娴中馈事,也曾供读内则篇”。她们致力于三餐菜式、四季衣裳,就终此一生。如果丈夫心有外骛,她们更觉时间不敷使用,要拨一点出来悲哀——但,这何尝是妖精的生涯?

妖精要的是缠绵。

她要他把一生的精血都双手奉上。她控制了他的神魂身心。她一手提拔,一手兜托,他是她的。

有时,我也向素贞探问一下:

“许仙好不好?”

“当然好!”她说。

“男人有什么好?”

“——怎么说呢?对了,那是叫人软弱无能、万念俱灰的快乐……你不要问了,说了,你也不明白。”

素贞骄傲地道。她觉得比我优胜的,除了多出五百年道行外,还有她已经拥有一个男人。

她见我像孩子等待糖果的神情,等待她告诉我她的快乐,更是难掩跋扈。甚至有一点儿轻视——别怪我多心。她从前待我那么好,在湿冷的洞穴中,我们自彼此得到暖和,直至春到人间。

自从她与许仙成了眷属,我原想不怀念,又不可以;原想不探问,又忍不住。

我提出一个天真的要求:

“一场姊妹,把他让给我一天好不好?”

“哈!”她失笑,“开什么玩笑?”

“好不好嘛?只一天?”

她一直把我当作低能儿。她不再关注我的“成长”和欠缺。她以为我仍然是西湖桥下一条混沌初开的蛇。但,我渐渐地,渐渐地心头动荡。

幸好她没时间去知道。

她的一颗心全放在许仙身上。见他人言可畏,闷闷不乐,不无歉疚。

她不要看男人的苦脸。笑,买不到,便制造。

素贞最是善解人意了。

一见形势不妙,急作诸般补偿。好不容易赢得一个男人,万不能大意失荆州。

素贞安排虎丘之游。

我们来了苏州,置业安居,还没好好瞧上一眼。只知城内河道,南北方向的有七条,东西方向的有十四条,一街一河,居民店铺,大都前门临街,后门临河建筑。粉墙照影,蠡窗映水。水巷中舟楫如梭,我们由小船载过海涌桥。

“相公,”素贞近乎取悦,“你可知虎丘如何得名?”

“据说是丘如蹲虎,所以叫做虎丘。”

“不呢,”她说,“千年以前吴王阖闾埋葬于此,三天后,白虎踞其上。等一阵,我们便可到主景,见一盘石如削,名千人石,便是吴王筑墓,恐机密外泄,将千名工匠骗上此石杀人灭口,血溅岩石,故呈赭色。”

许仙听得衷诚悦服:“娘子真是有研究。”

——他怎知道,这根本是素贞的“经历”,而非“研究”。她什么没见过?

我忍俊。三人进大门,过桥过山,经憨憨泉,试剑石,到了真娘墓。

真娘倒为我所知。她才不过是唐代人,与我知识范围之内。她是一位名妓,不知道为了什么,自缢而亡,且葬于此,墓上遍植花卉,号称“花冢”——谁知她为什么而死?我忽然记得,在西湖,不是有苏小小的墓吗?看来这两座女人的墓,也是齐名。

过真娘墓,绕千人石右行,登五十三参,向东至小吴轩,轩前有望苏石,登台眺望,隐约可见苏州全貌。左边,便是虎丘剑池。“剑池”二字,乃前朝书法家颜真卿所书。

许仙着我等坐下歇息,取出一个小包。

他要素贞猜,小包中的是什么。

这种幼稚的玩意,只能欺哄那些长日在家中刺绣,倚闾望夫的女子吧。素贞一眼便看透,还猜呢?

难得她纡尊降贵,跟他来这玩意儿。真猜起来了。

“是……糕点。枣泥糕?”

“不。”许仙摇头。

“——糖?”

“什么糖?”

“啊我猜对了!”素贞雀跃起来,“什么糖?松子糖?胡桃糖?花生糖?”

她猜的时候,一双明眸就如含糖地笑。轻锁着眉,细抿着嘴。专心致意地猜,好像这是她最伟大的基业。猜不中,再悉力以赴,好令对面的许仙狡狡一笑,头摇了又摇,洋洋自得。女人猜不中他手中的是啥,他很开心。太开心了:女人处于下风呀。

唉,这种场面我甚是不耐,终于忍不住,眼珠儿骨碌一转,叉了腰,横在许仙身前,我了如指掌地说:

“相公手中的是粽子糖,我一早已知。”

素贞见我坏了她的好戏,瞪我一眼。对不起啊,我怎能够由明知假装作无知呢?聪明的女人晓得在适当的一刻装笨——但这是多么地费力。我不知道何时是适当的一刻,我不够聪明。

我遂继续不可一世:“这粽子糖由玫瑰花、九支梅、绵白糖配成,造得粽子形状。又酥又松,包含甜、咸、酸各种味道。对不对?”

许仙见已真相大白,没奈何,半气半笑地拍我的头,捏我的面,说:

“小青,我拿你没法你太聪明了!哎!咬我?”

不知是因我过早揭盅,抑是许仙无意的举止。素贞木然:“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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