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远处天边,被一种酒醉似的绯红的颜料渲染成晕时,我们已整装出发。
天还没亮透,美妙苍茫,草木微微颤动,想世人不曾睡醒。市集尚未开始营业,店铺的小伙计,惺忪地打着呵欠,他一定不曾发觉,这两条蠢蠢欲动、跃跃欲试的蛇了。
忽听得一阵木鱼声。
只见一个身形瘦小、面貌慈悲的老和尚,正敲着木鱼来报晓,他念着:
“南无佛,
南无法,
南无僧,
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但只他,
唵,
伽啰伐哆……”
楼房上许有男女被吵醒。
“唔——和尚又来报晓了——”
女人腻着媚音:
“别管他——只有和尚才肯早起。”
我俩见他一路走过。好些店铺不情不愿地启市了:卖头巾、裱画、吃食、熟肉、药、蜜饯、鱼和花。吵闹争持又开始了。
小贩倚在盐担子旁打瞌睡,狂欢达旦的登徒子此时才醉醺醺、脚步不稳地回家转。地面升起一堆火,打铁的工匠开始了他一天的轰击怒吼。汗发出酸馊味。
多么鄙俗的人间!
街道上传来的嗒的马蹄声,循声望去,一根长柄挑着的白纸灯笼,在马头前晃动。但它明知是上早朝,也无朝气,只懒散地踱步前进。蹄声忽地止住。
懒洋洋的马抖擞一下,马夫见一个精壮和尚自巷子出来。
他有点诧异:
“怎么今天和尚特多?”
素贞见有点不对劲,把我扯过一旁静观。
我见这个,不同刚才那个。
他年岁不大,却眉目凛凛,精光摄人,不怒自威。眉间有若隐若现金刚珠,额珠半没肤中,有超然佛性。和尚身穿皂色葛布单衫,外披袈裟,手中持一根红漆禅杖,顿地一点,各环震颤,发出清音。
素贞道:
“这是高人!”
我问:
“和尚也是人?”
——和尚是“人”?这个雄伟傲岸的和尚,应该比人高明一点吧?
他上路了。
前面是那老和尚。
他沉着地尾随他。芒鞋一步一步,踏实地。袖中镜子迎旭日金光一闪,只见照出老和尚的妖像——啊!那是一个蜘蛛精!
我来不及告知素贞,她早已看到。镜像突在和尚袖中一空,老妖精在人海中,已然消失。
只见这看来才是三十多的和尚,四顾茫茫,目中精光四射,不甘罢休。他恨道:
“当今乱世,人妖不分,天下之妖,捉之不尽。我不为百姓请命,谁去?我不入地狱,谁入?”
他肃立,把禅杖一顿,环音有点响,昂然追上:
“‘两头俱截断,一杖倚天寒‘!孽畜,你跑不了!”
——如同盟誓,唬得我!
那么认真而且庄严,忍不住叫人吃吃笑。
素贞把我嘴巴一掩,以眼神斥责。我只好噤声,与她一起,又尾随他们,看好戏也。老实说,我根本忘记了,自己也是“孽畜”呢,只管幸灾乐祸去。
密林中漾着霞气。风很大。两个白影子,一先一后,离地前前奔。
和尚追上他了。若无其事地:
“老师父,早。大家顺路,不如结伴,戏弄人间吧?”
白眉白须的老僧有点警觉。但听得身后来人道:
“前辈,看阁下变得极其像‘人’,道行想必比我高了。请问你修行了多久?”
他一听,原来同道呢,方松懈下来:
“光阴似箭,转眼已经两百年了。你呢?”
“惭愧。我才不足百岁。”
“唔,难怪,身子仍重,走不快——”
话犹未了,和尚袖中那照妖镜蓦地亮出,只见白眉白须,突爆发四射,老妖精伸出八爪,肚脐中急吐毒丝,原形毕露。
和尚叱道:
“孽畜!我是金山寺法海和尚,我要收了你这妖精!”
他抛出金钵,做手印,口中急念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
密林中卷起暴风,他怒目向他一指:
“中!”
老妖精被收钵中,发出惨叫声。哀求:
“法海师父,你手下留情吧,我苦修二百年,只求得道成人……”
“呸!”法海年轻而剽悍的脸,毫不动容,“天地有它的规律,这便是‘法’,替天行道是我的任务!”
“求求你——”蜘蛛的脸色大变,眼珠也掉到地上。他满嘴毒液,手足痉挛,不住抖动:“师父天生慧根,年轻得道,未经入世,不知做人之乐,盼你成全!”
“若我入世,必大慈大悲大破大立,为正邪是非定界限,令天下重见光明!妖就是妖,何用废话!”
他不管人面八爪黑毛茸茸的老者在挣扎,一手推歪路边一个凉亭,把钵抛下,镇在亭底,然后从容地把凉亭扶正。拍拍双手,干净利落——看来他阁下习以为常,“镇妖”乃惟一营生。
亏他还功德无量地盘坐冥想,全身泛一层白光。彩虹一道,在他身后冉冉出现。
忽地,他竖起耳朵,迅雷不及掩耳,身子蓦转向大石后的我方。
“啊——”
我俩惊呼,不知何时漏出风声妖气。不不不,此时不走,此生也跑不了。
“走!”
一声霹雳,狂雨下黑了天地,青空现出一道裂缝似的,水哗哗往下泼,趁此良机,转身便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