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走宋预,成君思来想去总觉得有点不对,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宋预大试炼的事儿,其实没过去多久,也就是说,西汗国的探子最近也在军城动作,那……
她一个激灵,次日一早二话不说往城主府赶去。
在城主府门外遇上同样求见城主的守十四,如今守十四春风得意,对成君十分感激,最近看着成君的眼神似乎恨不得跟她拜把子。
但今天守十四眉眼之间有些焦急,只匆匆跟成君点了点头:“你来见城主?”
“是。”
“我也有事找城主,一起走吧!”
今日天色有些阴,城主没在竹林里看书,点着熏香在房间里,成君识趣在外间等守十四先进去聊完,结果里面没聊两句就把她叫进去了。
“南朝公主成君,现在是东汗国的将领,这事儿可以告诉她。”
刚一进来就听见城主风轻云淡道。
成君悚然而惊:“……你调查我?”
城主微不可查地笑了笑:“你连名字都懒得改,还需要调查?”
这说得也是,成君行事粗中有细,进城以来,与她关系最为亲厚的宋啄都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更遑论他人,也就城主这种一眼看穿她的怪物,加上有权有势,她就算改了名估计也一样查得出来。
成君看得开,她看人挺准,这城主虽然不知底细,但是本能地就觉得他不是大奸大恶之辈,只失态了一瞬就放松下来,索性自己寻了个位置坐了,大大咧咧道:“行吧,我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守十四惊疑不定地瞅了成君半晌,欲言又止。
成君一愣,忽然想起来自己忽悠守十四的话,顿时有些牙疼:“那个……其实我没骗你,我真的有个长辈救过阿史那默,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城主却突然出声道。
成君心一横:“只不过阿史那默我已经找到了,他其实一直隐姓埋名守在那位长辈身边,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另外他和哪一方势力都没交集,你们也别指望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其他消息了……”
她越说越心虚,生怕自己猜错了,城主跟李家有旧,应该不会跟阿史那默有什么私仇,但是万一……
不过……这城主的反应真的是有点激动……
城主一双手死死扣着轮椅的扶手,他本就极瘦,此刻手背上青筋毕露,指节泛白。
半晌,他才略略平息了情绪道:“他……还好吗?”
“我看着是挺好。”成君默默回想了一下琼海的样子,虽然四十多了,但是龙精虎猛的,打起架来连阿布都不是他的对手,不过想想宋预说过,他是射雕手,也不奇怪。
“你……”城主脸色变了几变,似乎是想笑,却又透出一股难言的苦涩意味,“你能给他写封信吗?”
“就说……他师父在军城,想见见他……”
成君浑身一震,他师父?那岂不是那位神秘的射雕手?
难道城主……
看透了她心中所想,城主摆摆手:“不是我,你就这么写,他会来的。”
顿了顿,又神经质地重复了一遍:“他会来的。”
“城主。”守十四从这消息带来的震撼中率先清醒过来。
城主眨了眨眼,眸子重新恢复清明,成君一愣,刚才城主怕不是又犯病了……
“哦对,你说。”
“之前武学馆的探子没能抓到,但是后来全城排查,查到了不少人,他们查到了一些东西,如果我没猜错,西汗国近日可能会有大动作。”
“查到了什么东西?”
“就……”守十四沉默了一下,“地下……”
“他敢!”
成君一惊,城主一掌拍在轮椅上,差点站起来,然而一双腿实在支撑不住,又摇摇晃晃地坐倒。
“他们竟敢!”城主双眼血红,眼里似有恶鬼破开屏障嗷嗷欲出。
“城主!”
成君见他们欲言又止,忙道:“其实我今天过来,也是为了差不多的事,我从宋预那边知晓了有关西汗国寻找玺绶的事,本来是想来问问城主的,现在看来……”
城主喘了口气:“我没有骗你,军城真的没有玺绶。”
成君其实想问地下是什么意思,但是看城主刚刚那副样子,她不太敢。
想了想,还是识趣告退:“那我先回去了,若有其他消息,我会及时通知城主,等琼海、我是说阿史那默,等他到了,我会带他过来。”
此后一连七日,成君窝在客栈毫无进展,宋预的房间还留着,但是人却常常不见,不知道在忙什么,守十四也没过来,宋啄又气得没事儿摔酒瓶子。
军城里的氛围在悄然变化着,往来的商旅变少了,街头行色匆匆的人变多了,学馆戒严,入夜后还会有宵禁,城门口的盘查也越发地严格。
第八日凌晨,天还没亮,成君睡得浅,冷不丁听见走廊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停在了她的门外。
她猛地睁开眼,一只手闪电般扣上床头的剑。
门外有压抑的喘息声,片刻后,有人道:“开门,我是宋预。”
门一开,宋预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成君眼疾手快把他扶住:“怎么了?”
问出口的时候她就知道了,扶在他后背的手心里粘粘的,血腥味刺激着鼻腔,饶是见惯了死人的成君也觉得有些不适。
“快去告诉城主,蒙脱派了五百死士潜入了城中,他们要对城主不利。”宋预急急道。
成君翻了个白眼,再一次为宋兄弟的境遇感到惋惜,堂堂西汗国的左谷蠡王,为了打探这点消息伤成这样,然而城主七日前就得到了消息,怕是比他还详细些。
“你这为了讨好老丈人也是很拼啊!”成君点燃烛台,找了把剪刀打算把他衣服剪开处理伤口。
宋预疼得一脑门的汗,听到这话还不忘脸红。
“放心吧,城主知道得比你多,不是我说你,你比我还能作死,真把自己作死了你家少城主可就成别人的了。”
宋预不说话,成君剪开了他的衣服,背后恁长一个刀口,啧啧两声,找来清水和干净的纱布,先清理伤口,再拿上好的金疮药不要钱似的洒了一通,最后再手法粗鲁地用纱布给他裹上。
没办法,成君实在不通医理,这点本事全是军营里的应急之道,不过都是皮肉伤,应该死不掉。
刚刚松了一口气,天色微明,成君索性让宋预在自己床上歇着,防止一个人睡隔壁被人砍死了都不知道。
门却再次被敲响了。
成君警惕地放下床帏,拎着剑走到门边:“谁?”
“是我,”门外的人声音拖得长长的,“成君小侄女,好久不见快开门,我给你带了宝贝。”
成君一愣,这声音……
西域商路女财神,牧云。
牧云是谁?阿布的养母,阿史那默当眼珠子守护了十来年的宝贝,身家富可敌国,一把年纪了还热爱作妖,一闹别扭就跑回草原跟儿子儿媳告状。
成君下意识就开了门。
牧云披着厚厚的皮毛披风,一张用中原皇室特供的护肤品养出来的皮肤雪白粉嫩,比吹了一个月风沙的成君还要好上几分,身后的琼海高大威猛,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
“太后。”成君规规矩矩地行李。
牧云把她扯起来:“乱叫什么,把人都叫老了。”
成君抿唇笑了笑,下意识抬眼看了看琼海,之前不知道,如今知道了这位就是苍狼王的嫡系后代,再见到真人不免有些怪怪的。
琼海一向话少,基本跟在牧云后面当个影子,这回却罕见地率先开了口:“你信中说……”
“是城主让我这么说的,我不知道他的身份,但对我们没有敌意,这一点可以确定。”
琼海沉默点了点头:“带我去见他。”
两人聊了两句的当头,牧云已经皱着鼻子循着味道掀开了床帏,床上裸着上半身的宋预瞪着无辜的眼睛,茫然无措。
牧云惊叫:“啊哟小侄女看不出来你玩得很野啊!话说那个工科狗呢?你不是跟他一起出来的?”
成君:“不是……他……是我朋友,受伤了……”
话说半截戛然而止,突然间意识到一点。
果不其然,琼海见到陌生人,立刻上前把牧云挡在了身后,然后宋预就和琼海对了个正脸。
“阿史那默。”出乎意料,宋预竟然平静地开口。
琼海愣了愣,他并不记得宋预是谁,但却觉得这眼神莫名熟悉。
宋预扯了扯嘴角:“你还记得西汗国的左谷蠡王吗?”
琼海恍然:“你是他儿子?”
“你还记得他。”
琼海默然,他一世磊落,若说真有对不起谁,怕是就这一位,这位跟他并没有私仇,相反却对他极为欣赏,而他却利用了那人。
宋预背上有伤,趴在床上,成君本来以为宋预见到阿史那默会情绪激动的,却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平静。
“当初,是他放走你的,对吧?”宋预垂着眼睑,嘴角带着一抹嘲讽道。
“是。”阿史那默当年个人武力值再强,也不可能在受伤的情况下越过重重关卡一个人逃走,所有人都以为苍狼王的后人有过人之处,但是只有宋预知道,阿史那默消失的那一晚,他的父亲也消失了一整夜。
“你走后,他被蒙脱害死了。”宋预轻描淡写道。
“你放心,我没打算找你报仇,他死前给我和我娘留了一封信,他说苍狼王于他有大恩,当初身不由己,跟着蒙脱走上这条路,虽然没有亲手对苍狼王一脉行凶,但却依然是帮凶,他说他很欣赏你,既然你是苍狼王的后人,他愿意帮你一回,不论后果。”
宋预的语调没什么起伏,却透出浓浓的悲伤来。
“这是我爹自己的选择,所以我不报仇,但是他做这件事,没有考虑到我和我娘的下场,我就想问问你,你对他,有没有一点歉疚之心?当然,哪天我死了,我也会去问问他,对我娘的死,和我这么多年所受的屈辱,他有没有一点歉疚之心。”
宋预挣扎了一下坐了起来,伤口又渗出血来。
琼海沉默良久:“我对不起你们一家。”
“嗯。”宋预低低地应了一声,然后自嘲地笑了笑,“我爹的死,是你和他的恩怨,我没资格插手,他也不允许,我也只够资格问你这么一句而已,谢谢你给了我想要的答案。”
琼海哑然,印象中的那人,豁达爽朗,待人热情,因为娶了汉族的女子,所以喜欢吃汉族的食物,他的妻子是个温柔小巧的女人,会用羊毛编织成可爱的玩具,那时候宋预还小,不过五六岁,最喜欢抱着羊毛编成的小狼跟着琼海跑。
他喜欢琼海的那柄弓,摸上一回能开心一整天。
往事已矣,如今再论孰是孰非,早就没了意义。
有些债,是没机会还的。
把宋预拜托给宋琢照顾之后,成君就带着琼海和牧云去了城主府。
城主坐着轮椅在竹林里,没看书,手里把玩着一枚小小的暗器。
不过是一枚普通的铁蒺藜,却被摩挲得隐隐发亮,连尖刺也被磨钝了。
琼海跟随成君走到近前,从看见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身影开始,他的身躯就开始微微颤抖,所谓近乡情怯,大抵如此。
城主没急着回头,听见成君的声音也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
好半天,到底还是琼海先开了口。
“原来你还活着。”
城主似乎笑了一下:“你不也还活着。你离那么远做什么,怕我又给你布置连环暗器吗?”
阿史那默也笑:“是。”
“布置不了了,我这双腿,已经废了快三十年了。”
“你杀人靠脑子就够了。”
“真是……长大了就不一样了,竟然会夸我了。”
“嗯……”琼海猝然红了眼。
“哥。”他叫了一声,走上前去。
城主姓李,叫李奕,其实是随了李氏城主的姓,他本名阿史那奕,是苍狼王的儿子,星辰公主的亲弟弟。
阿史那默半跪在他身前,兄弟俩幼时关系恶劣,互相看不顺眼,可还没等到长大,就各自漂泊一方。
最后一次聚首,是在东汗国的王城之外,阿史那默撕下自己的衣襟,一把匕首插进骏马的臀部,将阿史那奕和他的师父白檀送出了王城,以身做饵,为阿木老可汗所擒。
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儿了。
“我师父在哪儿?”兄弟俩谈离别实在矫情,谁也不愿多说,有些东西,对视一眼就能懂,无需一个字的赘述。
“跟我来。”城主转了转轮椅,看了成君一眼:“一起吧!我知道你不相信军城没有玺绶。”
守十四推着轮椅走在前面,竹林莽莽,曲径通幽,走了好一会儿,才见到一处小小的假山。
守十四在竹林厚厚的落叶堆里摸索片刻,咔哒一声,自假山的背面裂开一道一人宽的门来。
那是一道斜斜插入底下的隧道,大约是为了方便李奕,并没有做成台阶式,而是光滑的坡道,一行人鱼贯而入,守十四点燃沿路石壁上的灯盏。
一路无言,待得走至深处,眼前豁然开朗。
巨大的水晶石镶嵌在石壁上,内部放置有夜明珠,白森森的冷光照亮着周围。
这是个巨大的圆形地下空洞。
在最深处,有一方蓝幽幽的冰池。
冰池一丈见方,表面透出森森寒气,成君好奇地伸手摸了一把,果然是冰块,触之极寒,跟针扎一般,应该不是普通的冰。
她信手一挥,挥开了表面的一些寒气,蓝色的冰层下,是一张素净美好的面容。
成君吓得一个后退。
琼海却猝然上前,声音发颤:“师父!”
成君骇然,琼海的师傅,那个传说中的射雕手,竟然是这么美丽的一个女子。
琼海回过头,猛地抓住阿史那奕的衣襟:“你当初答应我好好保护她的!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阿史那奕并不反抗,只是苦笑了一下:“我能保护谁啊?从前我以为,我武功不济,靠脑子就能胜过大多数人,为此我一直看不上你只会耍枪弄棒,甚至一度沾沾自喜。”
直到那一天。
军城破了,李家军全部战死,他以军师的身份站在城墙之上,想为身旁十岁的外甥求一线生机,可那小孩自小勇武有担当,说母亲把城留给了他,他就要与军城共存亡。
他眼睁睁看着小孩挥着长枪策马出城,淹没在敌人的漫天箭雨之中。
他自城墙上一跃而下,本一心求死,却只断了双腿,被白檀拼死带走。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那些日子他几乎是在昏睡中度过的,等到终于清醒,发现自己在昆仑山山腹中。
他和白檀的关系很奇怪,既不是朋友,也不是爱人,他是爱白檀的,爱得发疯,但是他不知道白檀到底爱不爱他。
又或许,他觉得,白檀那样的人,是不会爱上某一个人的,她的心里装着对众生的悲悯,徒有一身屠龙技,却怀着一颗菩萨心。
他想这就罢了吧,苦恋一生没有结果的人多了,不差他一个,可是白檀死在了他的面前。
白檀在救他出城的时候,中了毒箭,毒已入骨,神仙难救。
死前,白檀说,她这一辈子过得好累啊!她是射雕手,是部落的保护神,却给部落带来了险些灭族的危机,为此,她亲手杀了无辜的孩子,双手沾上了鲜血。
后来,她以为自己救了阿史那默,可到最后,却是阿史那默用自己的命救了她。
她这一生,本该付出,却始终在亏欠,亏欠得太多,便什么都不敢要了。
不敢要爱,不敢要家人,不敢要阿史那奕。
“小奕,你好好地活下去,如果有下辈子,我不做射雕手,我做你的妻子。”
这是白檀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阿史那奕笑得比哭还难看:“她说下辈子,做我的妻子。”
琼海两眼通红,到底还是放开了他,半晌,他退后半步,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
“师父。”
他只说了两个字,再没多说。
忽有脚步声传来,这地方除了阿史那奕就只有城主府的几个影卫知道。
一身黑衣的影卫匆匆前来,单膝跪地:“城主,西汗国五千骑兵,已经到了城外五十里。”
守十四大步踏出:“城主,我去带兵守城。”
“等等,我也一起。”成君道。
城里的人该疏散的已经疏散得差不多了,不大的一个荒城,为了在这三不管的夹缝地带生存,其实没多少常驻人口,各大学馆占了半数,剩下的是要么是往来的商旅,要么是暂住的流民,这些天人心惶惶,早就走得七七八八。
城主府的亲兵不多,各大学馆下了令,想走的走,不怕死的可以留,到现在,也不过剩下一千多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