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君觉得自己怕不是倒霉到一定境界了,终于开始峰回路转,查了半个月碰壁无数次都没找着的路,就这么送上了门来。
“老板娘你是李家后人?”她又惊又喜。
前任军城主李稷和星辰公主的女儿,苍狼王的后人,虽然不是嫡系,但是苍狼王一脉都快死绝了,能找出一个后人已经是腾格里保佑了,谁还在乎是不是嫡系。
更何况,当初玺绶最后出现的地点是在军城,它最后的去向也肯定与李稷和星辰有关。
孰料宋啄叹了口气:“你听我说完。”
宋大人好歹是三朝元老,此次事发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朝中势力的斗争,十来天后判决就下来了,倒是比预计的要好上不少,被一纸圣意贬到了岭南。
往岭南的路遥远又危险,沿路盗匪盘踞,宋大人是罪臣,家丁护卫加起来不到十人,还都是些对宋大人死心塌地的老仆。
宋啄要求暗中送父亲去岭南,否则她不会跟守十四回军城,守十四答应了。
一路风餐露宿,折腾了两个月才到任,结果刚刚修整完毕,西南的羁縻州就闹起了事儿。
那年水灾严重,当地土人收成全泡了汤,一个个钻出林子找官府要吃的,然而天高皇帝远的,这地方的官员多年来中饱私囊惯了,谁会在乎土人的死活。
数千人一怒之下揭竿而起,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当地官员哪里见过这阵仗,一个个带着家财先跑为敬,最后只剩下刚刚到任的光杆知府宋大人。
朝廷的救援迟迟不来,也不知是送信的路上耽搁了,还是压根信就没送得出去,除了坚守城池没有办法。
宋大人一介文官,亲自披甲上阵,带着几百个老兵和几万嗷嗷待哺的民众死守城池。
没有粮草,就吃草根树皮,没有武器,就拿锄头菜刀,宋大人瘦成了一把骨头,坚持了两个月到底没坚持住,含恨合了眼。
宋啄接过父亲那把装饰多过实用的佩刀,沉默地披上甲胄,登上城楼。
守十四站在她身边,一语不发。
“你回你的军城去吧!我得守在这里。”宋啄迎风而立,不复几个月前的光彩照人。
“不行,您是李家人,我得保护您。”守十四梗着脖子寸步不离。
宋啄看着城外影影绰绰的饿殍,惨笑一声:“只是因为我是李家人?”
“是。”守十四低着头,声音没有一丝犹豫。
宋啄默然半晌:“李家已经没有人了,我姓宋,一辈子都姓宋。”
“但您依然是李家人。”守十四声音硬邦邦的,固执得跟头老黄牛似的。
“我不是!”宋啄突然就失了控,在城墙的角落里,她佝偻着身子,泣不成声,“我姓宋,我爹也姓宋,他要守城,我就得帮他守,他死在这,我也只能死在这。”
“可你……”守十四的声音莫名有些哽,“可你不是说,你只想好好嫁个人,相夫教子,侍弄花草的吗?”
宋啄茫然抬起泪眼:“什么?”
守十四看着她,目光闪了闪:“我仔细想了想,李家人也可以一辈子只想相夫教子侍弄花草的。”
宋啄不懂:“你在说什么?”
守十四却扯开了话题说起了正事:“查清楚了,这事儿被上面的官员给捂了下来,京中一直不知道土人造反的事儿,就等着耗到差不多了来捡功劳。”
宋啄其实猜到了这些,可是她一个罪臣之女,对上面这些蝇营狗苟毫无办法。
“我把那人杀了,事情已经传去了京中,援军和粮草过两天就到。”守十四轻描淡写,宋啄再天真也知道为了这几句话守十四经历了多少凶险。
“你做这些,也是因为我是李家人?”
沉默许久,守十四才道:“是。”
又三日,第一批粮草率先抵达,全城士气大涨。
土人见势不妙,想一鼓作气赶在援军到来之前攻城,宋啄心知这是最后一战了,假如自己守不住,那之前的牺牲全部功亏一篑。
“我去。”三更,守十四拦下一身披挂的宋啄。
“为什么?”宋啄直勾勾地盯着守十四,她不信几个月的朝夕相处,那些藏在点点滴滴里的暧昧情愫都是假的。
深夜醒来的时候,他总是守在她的门外,沉默如刀;她把自己的饭菜让给伤兵的时候,他总会把自己的饭菜偷偷塞给她;他一身刀伤地回来,她执意亲手帮他上药的时候,他会脸红耳热话都说不利索……
可是守十四从来只是硬邦邦地说,因为她是李家人,他得保护她。
“为什么?”宋啄又问了一遍。
守十四咬牙沉默,半天才逼出一句:“因为您是李家人。”
“我不信。”宋啄昂着下巴望着他冷笑。
守十四突然下跪:“城在我在,城破我死。”
宋啄闭了闭眼,好一会儿才背过身去,声音飘飘忽忽地听不真切:“去吧,你要是死了,我替你守丧十年。”
“宋啄——”守十四脱口而出,却又猝然停住。
宋啄扭头微笑:“你终于肯承认,我不姓李了?”
守十四狼狈离开。
激战三日,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京中的援军好歹是到了,硬生生在城墙上坐镇了三天三夜的宋啄浑身一松,昏死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收到的是守十四战死的消息。
据幸存的士兵说,守十四是和土人的首领同归于尽的,两人与激战中落下山崖,尸骨无存。
宋啄去了山崖下,只有几块被野兽撕咬过的残破尸体,分不清谁是谁。
恍恍惚惚地办完宋大人的后事,朝廷给予了不少嘉奖,还追封了爵位,宋啄心想人都死了,连个继承爵位的儿子都没有,这些虚名又有什么用呢?
新任命的知府就要到了,她连自己何去何从都不知道。
某天夜里,她迷迷糊糊地醒来,下意识叫了一声“守十四”,半天没有动静,她才终于意识到,守十四已经死了,他再也不会守在她的门外了。
她摸出火折子,一个人穿着单衣进了守十四从前住的房间,他留下的东西不多,几件衣服而已,走前收拾过房间,整洁得很。
在那叠衣服的最上面,摆着一封信。
宋啄抖着手拆开信,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在想,是不是守十四骗她的,他根本没死,他只是不想要她了。
只要他活着,她可以不见他,不逼他,怎么都可以。
可是那封信是宋大人临死前写给宋啄的。
信里说,当年他和军城城主李稷交好,李稷最后一次入京,已经料到了凶多吉少,后来果不其然,李稷有去无回,军城也成了弃子,李稷发妻带着不满周岁的小女儿前来京城,执意要孤身进宫为丈夫讨个说法,走前把小女儿托付给宋大人,希望保她一命,而当时宋大人膝下也有一个差不多年岁的女儿。
后来李稷夫妇果然出了事,宋大人也举步维艰,李家不足周岁的女儿被他托付给家中告老还乡的老嬷嬷照顾,指望求个平安,谁知道过了几年去乡下才知道,老嬷嬷几年前就去世了,李家女儿被老嬷嬷的儿子儿媳给卖了。
宋啄捏着信只觉得透心彻骨地冷,冷得几乎站不住,她一直说自己姓宋,不过是为了气守十四,可真的得知自己并非守十四要找的李家人,又觉得说不出的遗憾……
可是,他明知道自己并不是李家人,他还……
宋啄哭哭笑笑,拥着守十四留下的几件衣服,一个人在房里坐到了天亮。
次日一早,她带着父亲的骨灰一路向北。
姓宋也好,姓李也好,守十四死了,她总要为他守丧十年的,听说那人还有师父,总要去拜见一下的……
从岭南到军城,宋啄盘算了一路,却在城门口迎头撞上了正在招生的学馆教头。
那人一身青衣,一柄狼牙棒,面目斯文,可目光却并不斯文,一个个不服管的学生在他手下三两招就被丢得远远的。
宋啄站了一下午,守十四终于看见了她。
守十四:“……你来做什么?”
宋小姐掸了掸一身素色的外衣,冷冷一笑:“看不出来?我来为我男人守丧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