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云牵着那匹因为走了太远而瘦得皮包骨头的枣红马走进东市的时候,对着琳琅满目的商铺和摩肩接踵的人群惊叹了半个时辰。
天可怜见,她一个在草原长大的姑娘,对于长安所有的认知都来源于书上有限的那点东西,还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记录,此刻见到真实的东市,牧云觉得过去的八百本长安见闻录都白读了!
女人最大的爱好是什么?
买买买啊!
这柄刀不错,阿布小崽子肯定用得上!
这把弓也不错,阿布小崽子力气大,以后用它百步穿杨没问题!
哎呀这套软甲也不错,阿布穿上肯定好看!
嚯!这个人也……等等?为什么会有个人?
牧云震惊地看了看周围,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贩卖奴隶的人市……
而对面发卖的那人,长身玉面,身材偏瘦,站在那里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倒是个长相斯文的汉子,牧云想,如果不是面颊上的刺字太惹眼的话。
那是黥刑的痕迹,看那刺字,这人是个逃奴。
真是可惜了,看这人面相端正,不像是个奸邪之辈,可是脸上被刺字,一辈子算是毁了。
发卖人口的牙婆见她停了半天,以为她是有心要买,笑眯眯地挥着手帕走了过来:“这位大小姐,我跟你讲,你别看他这样,其实啊,他老实着呢,又孝顺了,为了安葬母亲才做了逃奴,后来被抓回来,不得已才被发卖。他力气大,脾气好,听说还懂管账,要不是……咳咳,那可就是做管家的一把好手。不过就算不能当管家,当个得力家丁也是好的……”
牧云认真考虑了一下,自己带着全部的积蓄来长安,就是为了做生意的,以后小崽子肯定要回去抢夺东汗国的汗位的,没钱没兵马怎么行,所以她得赚钱!赚大钱!
也好,那便先买个管账的人吧!
“多少钱?”牧云问道。
牙婆掩唇一笑,抛了个媚眼儿:“五百金。”
牧云咬唇、犹豫、纠结、心疼。
妈的好贵。
妈的长安物价怎么这么贵。
妈的我那点钱做本钱都不够,怎么给小崽子挣家底?
“你开价太高了,这样是卖不出去的。”
牧云震惊地抬起头,发现那个面无表情的男人竟然开了口。
牙婆:“哦哟!你终于肯开口啦!”
她笑眯眯地走过去,在那男人下巴上轻佻地一挑:“我说小郎君,你都在这三个月了,也没见你说过一句话,怎么,今儿见到合意的主人了?”
男人别开头,声音有点慵懒:“也不好意思老吃您白饭,所以给您提个中肯的建议,你看我也不太好卖,三个月来连个问价的都没有,你不如便宜点卖给她,对你对我对她都好不是?”
牙婆点点头:“那倒是,那你说,多少钱合适?”
男人目光随意一扫,牧云心里一惊,下意识捂紧了钱袋,男人目光顿了一下,嘴角牵出一个转瞬即逝的古怪笑容。
“我看,就那匹马吧!那匹马出自极北的草原,骨骼粗大,四肢健壮,年龄也才不到五岁,就是瘦了点,好好养养就是千里马的料子,怎么样?”男人对牙婆道。
牙婆上前对着牧云的那匹枣红马左瞧右瞧,啧啧有声:“好像真挺像那么回事的。”
“怎么样?成交?”男人微微昂起下巴,似乎他才是主顾。
牧云终于反应过来开了口:“喂!这是我的马!而且,我什么时候说要买你了?”
男人走到她面前,微微低下头,漆黑的眸子对上她的,微微一笑:“选马还是选我?”
“选你。”牧云老老实实道。
一个时辰后,牧云带着——不,是男人带着牧云出了东市。
男人叫琼海,牧云一听就是假名儿,不过既然男人不愿意多说,她也不会多问,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老远,琼海开口打破了沉默:“你别心疼了,你那马是好马不错,可是劳累过度,伤了根骨,不值多少钱的。”
牧云点点头:“哦。”
琼海回头看她:“买我亏了?”
“啊?”牧云有些慌乱地抬起头,对上琼海那双漆黑的眼睛,有些怂:“没,我想我家小崽子呢?”
琼海却不移开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伸手在自己脸上指了指:“你也介意这个?”
牧云瞪大了眼睛:“这么有个性的纹身我为什么要嫌弃?”
琼海一愣:“你不认识汉字?”
牧云无辜地点点头。
琼海盯着她看了半天,这才挪开眼睛:“没事,放心,我会证明我比那匹马有用。”
牧云躲在他背后拍了拍胸口:妈的,幸好老娘反应快。
“你说……你家小——你有孩子?”出乎意料,琼海似乎很乐意跟牧云聊天。
牧云一听就笑了:“那当然了,我家小崽子可帅呢,三岁会骑马,五岁会射箭,百步穿杨不成问题……”
琼海面无表情听她吹了半天:“那你怎么不带他来中原?”
牧云摆摆手:“谁知道中原是什么样的啊?我带他来多危险,我一个人来挣钱就好了,回家给他娶媳妇。”
然后牧云突然反应过来:“哎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中原人?”
琼海头疼地在额头上敲了敲:“我连你的马来自哪里都能看出来,能看不出来你来自哪里?”
“哦,也对。”
牧云和琼海就在京城租了个小院子住下了。
既然要做生意,首先要选个行当,牧云合计了半天,盐铁?不可能,朝廷控制着呢!绸缎?老娘自己都没见过几种绸缎,不被人坑死才怪!茶叶?算了,我喝啥都是一股子树叶子味……
牧云愁,然后就见到琼海丢过来一串钥匙。
“这啥?”
天热,琼海在外面走了一身汗,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半张面具,挡住了刺字。他擦了擦汗,不紧不慢道:“你的本钱太少了,我们先做点没本钱的买卖。”
牧云震惊:“大哥我们是遵纪守法的良民!不能干违法的事!”
琼海瞥了他一眼:“我说相马。”
牧云缩了缩头:“哦。”
京中这两年刮起了一股骑射之风,达官显贵们都以拥有一匹绝世好马为荣,琼海是相马的高手,牧云来自草原,自然也不会差,于是琼海花了一点钱租了个小小的铺面,挂了个招牌就开始做生意了。
生意做得不错,琼海是个生意高手。
一年后,琼海的相马之术在京中颇有盛名,而牧云精于骑射,自从一次偶然的机会出手帮一位显贵降服了一匹烈马之后,于是请牧云降马也成了千金难求的事。
牧云数着大把的钱乐得合不拢嘴。
这天她正在店里数钱,突然闯进来几十号人,把小小的铺面塞得满满当当。
牧云吞了吞口水:“好汉有事好说。”
“主家好!”几十号大汉齐声吼道,吓得牧云差点没趴地上。
琼海从人群后面走过来,目光淡淡地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情况你们都知道了,这一趟生意,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三个月后,我希望你们一个不少地回来,银钱上主家绝不会亏待你们!”
“是!”又是一声齐吼。
牧云哆哆嗦嗦,牵了牵琼海的袖子:“琼海啊,你还是决定要去做没本钱的买卖了吗?”
琼海头疼地揉了揉额头:“咱们本钱赚了不少,我给你组了个商队,咱们接下来往西域跑生意,以后咱们就不用去相马了。”
牧云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这波赚了。”
果然是赚大了,两年后牧云已经数不清自己有多少钱了。
牧云算算时间,三年了,阿布十四岁了。
是时候了,牧云下定了决心。
这天,琼海又带了一队人回来。
牧云已经习惯了自己不断扩张的商队,挥了挥手:“琼海你看着办就好。”
琼海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这支商队跟你去草原。”
噗——
牧云一口水喷了出来。
“兄弟你是住在我脑子里吗?你连我打算去草原了都知道?”
琼海把人安排下去,依然是三年前那副有点慵懒的面瘫模样:“该回去给你儿子娶媳妇了。”
牧云尴尬地咳了咳:“没……我儿子还小……”
琼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走了。
牧云带着大量的布匹茶叶铁器回到了草原,琼海早已给商队安排好了商路,带队的管家也是做生意的好手,一路打点一路赚钱。
走到一半,牧云找来管家:“改变路线,我们去木西部落。”
管家笑眯眯点头:“好的,一切听从主家吩咐。”
牧云震惊了:“你都不反对一下的吗?我擅自改变路线,前期的打点全部白费,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万一亏钱怎么办?”
管家依然是那副笑面佛样子:“琼海先生吩咐过,主家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赚钱也没关系,主家您想做什么就做,琼海先生说了,主家您如今的身家,经得起任何折腾。”
牧云:“……”
牧云带着商队放飞了自我。
她挨个儿拜访了老阿木可汗的旧部,许以重利,布匹不成那就铁器,铁器还不够那就暗中从中原走私上好的武器药品,她是草原长大的女子,对于草原上的人缺什么最清楚不过。
一切都只为了一个目的,这些旧部能够站到阿布那边去,将来能帮阿布夺下汗位。
阿布这小崽子一定回去夺汗位的,没几年了,他一定会出手的,那是她养大的小崽子,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
而她能做的,就是在那之前,帮他把路铺平了垫稳了,不过,她看了看远方,小崽子,妈并不打算让你知道这些,所以啊,妈现在还不能回去见你。
这一趟亏得牧云心直抽抽。
回去之后琼海翻着账本面无表情,跟翻那些西域商队一本万利的账本一样的表情。
牧云有些心虚:“对不起,我可能不适合做生意。”
琼海淡淡道:“娶媳妇么,总是需要钱的,没关系,西域那边行情好,这点亏空不算事。”
牧云咬了咬牙:“其实,我一直想问你——”
琼海看着她:“什么?”
牧云又怂了:“没什么,我就是想问,你老带着半边面具,脸不会被晒得一边白一边黑么?”
琼海第一次露出了一副难以言喻的表情。
妈的,好尴尬。牧云想。
半晌,琼海忽然道:“你希望我摘下它?”
牧云点点头又摇摇头:“随你啊,反正你又不丑。”
“那我要是变丑了呢?你还要我不?”
“哈哈……怎么会,我还指望你帮我赚钱呢!说起来,我这辈子做得最成功的一笔生意就是买了你……”牧云笑得心虚,不知道在心虚啥。
牧云在深夜里听到了一声沉闷的低吼,她心中奇怪,便穿上衣服循着声音出了门。
是琼海。
琼海手中拿着一块烧红的烙铁,脸上是一块血肉模糊的伤口,烙在了刺字上。
牧云吃了一惊,可她到底是经历过大风浪的,还不至于被这点伤口吓坏,熟练地上了药,包扎好,开始数落。
“你说说你,你这是干什么?不就是刺字么,不就是黥刑么?别人在乎,我又不在乎这些,你爱戴着面具也好,不戴面具也罢,对我来说有什么区别?”
牧云觉得自己操心得像个更年期的妈。
“你知道是黥刑?”琼海冷静地开口。
牧云心想,要死,说漏嘴了,尴尬。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一开始就知道?”
“你认识汉字。”琼海最终轻描淡写地下了结论。
牧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哎呀好啦好啦,我认识字啦,我是不是很棒棒?”
琼海毫无预兆地猛然站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牧云发现他眼睛有点红。
大概是疼的。
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琼海不再戴着面具,顶着一块有些狰狞的伤痕又开始做生意。
又过了两年,草原上的事基本定了,从她得知的情报知道,阿布这两年已经开始秘密接触老阿木的旧部了,当然,接触的结果非常顺利。
能不顺利么,那些个部落不响应牧云能直接断了他们武器药材粮食布匹等一切的供应,七寸都被人掐住了,不老实点那就不是一条两条人命的事了。
牧云心满意足地垂手而治,当了个威名远扬的女财神。
哦对了,牧云在道上有个诨名,叫商路财神。
俗话说,饱暖思□□。
牧云单身了许多年,如今钱也赚够了,儿子那边也一切顺利,牧云有点蠢蠢欲动想谈个恋爱。
其实这么些年她身边一直不缺少俊,虽说她已年过三旬,可她天生一张娃娃脸,一派天真,青春靓丽较之二八年华的小姑娘也不匡多让,更加上这些年的沉浮,自成一派气度。
只是从前没这念想,现在有了这个念想之后,倒觉得不妨一试。
少俊们很给力,鲜花一车一车地送,为了出门约个会亲手布置画舫,还能顺手准备一大片的烟花。
倒是挺有几分恋爱的感觉。
就是完事儿了少俊们都会来这么一句:“家父此次西域之行还望牧云姑娘照拂一二……”
呸!骗子!
骗我的人可以!骗我的钱不行!
这可是我给我家小崽子挣的家底,凭你们也想染指?!
第N次约会失败,对面的少俊有些气急败坏,抬脚踹烂了一车鲜花:“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就是个有几分姿色的女商人,你有钱了不起啊?你长得漂亮了不起啊?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了,我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气!”
牧云冷冷一笑:“老娘长得美就是了不起,老娘钱多就是了不起,你有什么意见?”
少俊拔腿就走。
牧云独自一人坐在漆黑的画舫中,也不点灯,望着星星点点的水面微光发了好久的呆。
直到有人在她肩上披了件大氅。
牧云感动得眼泪汪汪:“琼海,还是你对我最好。”
琼海淡淡地递过来一沓账本:“北边有消息了,你的买卖赚了。”
是阿布赢了,阿布夺回了汗位,将他大哥流放到了北海。
牧云嗷地一声抱着琼海嚎啕大哭。
琼海无奈地杵着,任由她把眼泪鼻涕糊了自己一身,有点尴尬。
女人最大的爱好是什么?
买买买啊!
比如说云珠可敦最爱的事就是买买买。
此刻,她带着一群甲士正在新来的商队里挑拣货品。
“这是长安新出的精钢软甲,轻便结实,能挡三石弓。”
云珠伸手掂量了一下:“吹吧你就,这个最多能挡一石弓,不过也比以前的强多了……哎你这价格高了,一套一百金顶了天了……不行?不行那我走了……哎我就说嘛,早说不就行了,来五百套!”
商人搓着手:“好说好说,您是行家。”
“这是西域新款的匕首,您看这宝石,是用得最纯净的宝石镶嵌的,没有一丝杂质。”
云珠手都懒得伸:“我是买匕首还是买宝石哪?”
商人无语。
云珠翻了个白眼:“样子货,不要。”
云珠一路走一路看,武器甲胄军械机关之类的东西买了不知道多少车,她眼光毒辣,砍起价来毫不手软,一众卖家唯唯诺诺心有余悸目送她远去……
妈的,比我们主家还会砍价的女人不多见啊!
“这位姑娘,我卖的脂粉可是在南方很有名的,我看你皮肤很好,五官也长得周正,哎呀呀这脂粉简直是为你来的!”一个看不出年岁的漂亮女人将云珠拦了下来。
云珠停了下来:“您好,我不买脂粉。”
女人笑靥如花:“不买脂粉也没关系,我这还有首饰,包你喜欢。”
哗啦一声,女人抖出了一大包各式珠宝首饰,亮闪闪的晃瞎了一众狗眼。
云珠礼貌地摆摆手:“不好意思,我赶时间,我不需要首饰,我还要去看点别的东西。”
女人伸长脖子看了看云珠身后甲士们拖着的战利品:“喔,喜欢武器呀!早说呀,我这也有!”
哐当一声,后面两个光膀子大汉抬了一个大箱子过来。
“看看,这是长安最新的精钢短刀,削铁如泥,绝不卷刃。”
云珠伸手拿起一把,细细看了看,又敲了敲,侧耳听了听音色,摇摇头:“不对,这个短刀不是精钢的,虽然锋利但是很脆,非常容易断,恕我直言,也就适合用来切菜。”
女人下巴一抬:“你这可不讲理,我做这行好几年了,你能有我懂?我说它是精钢的,它就是精钢的,骗你我是你妈。”
云珠好脾气地叹口气,摇摇头放下短刀打算离开。
女人倒是不依不饶了:“站住,你诬蔑我的好刀,现在我的刀卖不出去了,你要对它们负责。”
“怎么负责?”
“全部买下。”
云珠摇摇头:“这不行,我只买有用的,况且我没有诬蔑你,你的刀真的不好。”
“你怎么证明我的刀不好?”
“很简单啊,随便拿一把正常的刀对砍一下就知道了。”云珠无奈,从身后叫了个甲士来试刀。
女人哼哼两声:“哼,小女娃娃不知天高地厚,这就是好刀,我说了,骗你我是你妈!”
咔嚓一声。
刀断了。
“妈!”
云珠愣了一下,这是……
她扭头,身后是阿布可汗,八尺大汉虎目含泪,刚那一声妈就是他喊的。
女人笑盈盈地站在那里看着他。
阿布走过来,扑通一声跪下:“妈!”
他拉拉云珠,云珠连忙也跪下,可汗抹了把眼泪才道:“云珠,这是我妈,妈,这是我媳妇云珠。”
女人捡起那把断掉的刀,对着云珠努努嘴:“怎么样,我说的吧,骗你我就是你妈。”
云珠:“………………妈。”
阿布:“妈,你不是说要找个南边的男人的么?”
牧云:“男人算什么?钱!赚钱才是王道!”
阿布:“…………”
牧云:“对了,你挺有眼光啊,你媳妇真会持家,眼睛毒,会砍价,还不乱花钱,不错。”
阿布:“那你还欺负她。”
牧云:“你懂个屁啊小崽子!自古婆媳势不两立,你知道为啥吗?那都是婆婆的良苦用心啊,我欺负她,她才能知道这个家里只有你才是她的依靠,这样她就会对你更好懂不懂?”
阿布:“…………不是很懂。”
帐篷外。
云珠:“我都听说了,这些年,多谢你照顾妈了。”
琼海摇摇头。
云珠:“说起来……你喜欢她吧?干嘛不在一起呢?阿布不介意的。”
琼海摇摇头。
云珠:“你不喜欢她?还是你只把她当主人?”
琼海沉默了很久,才说:“我把她当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