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觉得她抓回来的那位俘虏大约是有病。
星辰是在战场上抓到他的,作为苍狼王的闺女,她自幼喜欢练武,也颇有天分,十五岁就跟随父亲上了战场,半年前刚在血与火的洗礼下完成了自己的及笄礼。
那天又是一场恶战,死了许多人,星辰只是爱练武,但她并不爱杀人,是以当她检视战场的时候,发现那个一脸血的家伙不仅活着,还在望着草原上高远的蓝天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她心里是欣喜的。
但那人穿的是汉人的铠甲。
星辰拔剑,横在他的脖颈上,冷冰冰地说:“老实点别乱动,你还在流血。”
然后那人就不笑了,他哭了起来。
并且是挣扎着爬起来抱住星辰的小腿嚎啕大哭。
星辰觉得这个小兵大约是吓出毛病来了,于是伸手在他乱糟糟的头发上撸了两把,权当安慰。
星辰一只手把他提了起来,想想公主抱未免显得太过难看,于是转了个身背起他就走了。
拾掇完毕发现这人还长得挺清秀,搁南方大约换上峨冠博带就是能被姑娘扔鲜花的才子德行,可惜不知咋的来了战场。
真是想不开,是姑娘不够热情还是花粉过敏?
星辰长长地叹了口气,开始考虑另一个重大的问题。
这个俘虏现在趴在她的塌上睡得稳如泰山,她睡哪儿?
要知道她虽然是苍狼王的闺女,在军中唯一的特殊待遇也就是这独一间的帐篷了。
星辰琢磨了会儿,塌上那人也不知道几天几夜没合眼,微微蜷着身子睡得很香。
他很安静,不打呼不磨牙不说梦话,连动都很少动。
星辰实在困得不行了,想了想,觉得自己的卧榻够大,这人睡觉也老实,不如干脆睡旁边凑合一宿算了。
她这么想的,也就这么干了。
星辰睡得很浅,隐隐听见了什么动静,眼睛还没睁开,手就先握上了腰间的短剑,摸了个空。
星辰炸出一身白毛汗,一睁眼,发现她扛回来的俘虏手里拿着她的短剑,对着她的铜镜,仔仔细细地剃胡子。
见她醒了,那人晃了晃短剑:“早上好。”
不等星辰开口,他又笑起来,说:“哎你知道不,在中原,如果一个男的跟一个女的说我想和你睡觉,那就是耍流氓,但是如果说我想每天对你说早上好,那就叫浪漫。”
星辰对此的回答是一个过肩摔把他丢了出去。
天亮之后星辰去见主帅,把这货一个人留在帐篷里,这货笑眯眯地挥挥手:“早点回来,我想吃烤羊排。”
然后星辰从主帅那得知,和他们交手的是中原军城城主的亲兵,全军覆没,但是城主失踪了。
星辰看了一眼那张城主画像,眼前阵阵发黑,诡异的是在这档儿里,她居然还有心情想这画像的太不走心了,明明真人要好看不少。
是了,她抓回来的是军城城主李稷。
她一阵风似得回到帐篷,生怕他已经跑了,孰料李稷笑眯眯地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帐篷前晒太阳:“我的烤羊排呢?你不能虐待俘虏呀!”
朝阳初升,暖红色的阳光照在李稷的脸上,又从他懒洋洋的眼睛里反射出来。
星辰觉得这八成是个假城主。
可惜这位兄弟随手就把城主大印扔给了星辰,笑眯眯地说:“我是李稷,能不能用这个跟你换烤羊排?”
堂堂苍狼王的公主自然不会因为一方印鉴而大惊小怪,她掂了掂,从善如流地揣进怀里,转身去弄来半只羊,两坛酒。
李稷烤串儿倒是娴熟,一边烤一边哼哼,荒腔走板的也不知道唱的些啥,大抵是些十八摸之类的粗野词调,听得星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忍无可忍塞给他一坛酒把他嘴堵上了。
李稷咂着酒嘻嘻笑:“军城有句话,没有什么是一顿烧烤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顿。”他说着目光转到星辰脸上,“咱俩吃完这顿,就是朋友了好呗?”
星辰烤着羊排,听到这话冷不丁一扭头,发现李稷靠着帐篷喝酒,一双眼睛微微眯着,一脸的笑容。
她微微蹙眉,没说话。
李稷便自顾自地说:“当朋友好,不当敌人,当什么敌人呀,我一大好青年,朋友遍天下,飞鹰走马,美人在怀,这才是我应该过的日子呀!兄弟们让我好好活下去,我当然得好好活,我得开心,得笑,得活得滋润……”
“别说了!”星辰低喝了一声,战场上养出来的气势,颇有几分威慑力,李稷果真不说了,星辰把手中羊排直愣愣地戳他眼前:“吃!”
李稷默默接过,啃了一口,刚要说话,星辰又道:“闭嘴。”
李稷委屈巴巴,嘎嘣儿咬了一口、又一口……
星辰深吸了几口气,放软了声调:“说吧,我知道你心里有事儿憋着不痛快。”
“烤焦了……”
星辰贼烦李稷那副笑眯眯的样子,你说这人,当个俘虏,走路笑眯眯,吃饭笑眯眯,干啥都笑眯眯,你他妈的又不是卖笑的,能不能有点城主的威严?
要说这南方也是怪,第一军城城主丢了这么大的事儿,居然一点动静也没有,莫不是这城主实在是不得人心,听说死在战场上了于是普天同庆奔走相告麻利儿地拥立了新城主?
李稷更怪,绝口不提回中原的事儿,在星辰这住得很是习惯,不过倒是不抢睡塌了,自己卷了个铺盖卷,在帐篷角落里席地而睡,星辰倒是提过一回给他找个帐篷住,结果丫梗着脖子说我是你抓回来的,你得对我负责。
我负责你个五彩六合八卦头哦!
李稷天天要吃烤羊排,自己烤自己吃,可是他吃烤羊排的样子绝对算不上享受,他瞪着眼机械地咀嚼着,一声不吭,努力吞咽,神情扭曲如同服毒自尽。
有天星辰实在看不下去了,一伸手夺了下来,猛地扔到地上:“别吃了!有事儿就说,你们中原男人都这么磨磨唧唧跟芦花鸡似得吗?”
李稷低着头看了一会儿那块被他撕咬得不规则的羊排,不知道被这句话刺到了哪儿,猛地站了起来,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怒吼道:“你胡说什么!我中原的男人都是纯爷们儿,你凭什么侮辱他们!”
星辰冷笑起来:“他们?他们是谁?”
李稷脖子上青筋毕露,喊破了声儿:“他们是我的兄弟!是我一起飞鹰走马的兄弟!我们说好一起喝酒吃肉玩女人,最后他妈的一个个都死了,就为了我这么个没用的玩意儿,全他妈死了!你干嘛要救我?你让我死在那里不行吗!我早该死了!我比谁都该死!”
他吼得声嘶力竭,积蓄了不知道多久的情绪喷薄而出,吼完了他摇摇晃晃地蹲下来,捂着脸嚎啕大哭。
星辰伸手在他头发上胡乱撸了两把,权当安慰。
见他还没停的趋势,干脆竖掌为刀,一下将他敲晕了扔塌上去了。
当夜星辰又没地方睡了,塌上那孙子完全不复往日的克制自律,睡得四仰八叉,也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眼泪淌湿了鬓角,嘴巴里含含糊糊地叫了一串名字,星辰听都没听过。
星辰倚着案几打瞌睡的时候,突然被一声惊叫惊醒,眨了眨眼睛,她这才意识到,李稷喊的是“对不起。”
折腾到天光大亮,星辰才倚着案几沉沉睡去,晨光从门毡的缝隙里透进来,落在暗处,像一道被撕开的伤口。
李稷睁开眼睛,怔怔地望着那道光,他的脸色一片平静,墨色的眼眸微微闪了闪,落在星辰的睡颜上。
他嘴角牵了牵,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自打那之后李稷就不笑了,虽然白瞎了他一张好脸,不过看起来倒是顺眼许多,军情暂歇,和谈的事情自有政客去接手,他们迎来了一段休整期。
此时正值秋季,草原上秋草枯黄,牛羊肥美,难得的好风光。
脱下戎装的李稷更像个公子哥儿,举手投足都能看出曾经的落拓不羁,偶尔有姑娘经过,他有意无意的一个眼神都能撩得姑娘两颊通红。
星辰看到他这个样子更气了。
她觉得自己抓回来的这个俘虏大约真是个神经病。
这天星辰又来给他送吃的,自打那天之后星辰再也没给他送过羊肉,每日粗茶淡饭,他吃得一脸嫌弃,可却总能吃得干干净净,也不知是真嫌弃还是假嫌弃。
当然星辰是不管这些的,俘虏么,给啥吃啥,哪来那么多要求。
李稷抱着一块粗粮饼子慢条斯理地咀嚼,星辰看他那样儿不免腹诽,真是个养尊处优的太子爷,吃个粗粮饼子还能吃出优雅来。
李稷吃完饼子搓了搓手,喝了口粗粝的茶叶沫子水,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伸手摘了片叶子,折了折凑和吹出个响儿来。
试了几声之后,一曲简单悦耳的小调儿从那片叶子里飞了出来,星辰扭头一看,这厮微微低着头,垂着眼睑,长长的眼睫毛压住了那双有些清冷的眸子,到显出几分认真和深情来。
星辰别别扭扭地想,这人真是天生的撩妹高手,摘个叶子都能吹得这么好听,也不知曾经祸害过多少女孩子。
一曲终了,李稷突然开了口。
“我曾经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除了吃喝玩乐啥都不会,我爹是军城城主,又是坐拥军城的异姓王,位高权重,连皇帝都惧他三分。
我命好,自小要啥有啥,还处了一群过命的兄弟,一起喝酒吃肉打架生事,闯了很多祸,但不要紧,有我爹罩着,啥事没有,纨绔么,不就是这样,你说是吧?”
星辰白了他一眼,没说话。
李稷便继续说:“后来我爹死了,军城很是兵荒马乱了一阵子,皇帝忌惮我们家,一直想逼我们裁军,我爹在他不敢,我爹死了,还没出头七圣旨就来了,我跪在我爹棺材前,除了接旨谢恩好像什么都不能做。
军城和你们苍狼王打了几十年,我曾经以为我们是敌人,却始终没想过,为什么打了这么多年,我爹从来不谈胜负,直到那天我才明白,有的时候,有敌人,自己才能存活下去。
那年你们的蒙脱将军进犯中原,正好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我迫于圣旨裁掉了五万老兵,又借军情紧急为由重新招募了新兵,皇帝无话可说,那一仗打了三个月,粮草靡费良多,军城却终究是完完整整到了我的手里。
从那之后,我就知道了,如果不想做一条丧家之犬,我就得有仗打,还得会打仗,于是我入了行伍,从斥候做起,我的兄弟们也纷纷随我入了伍。
斥候的要求很严格,我和我的兄弟们戒掉了所有纨绔的毛病,吃饭不超过三十息,睡觉不允许动弹分毫,我们能以人眼分辨不出来的动作潜行,整整三年,我和我的兄弟们这群纨绔居然熬了过来。”
星辰想起那一日,自己那样警醒的一个人,居然被他从身上摸走了短剑还毫无知觉,顿时忍不住冷汗涔涔,这种顶配纨绔她真是生平仅见。
“可是皇帝不死心啊,你知道这次我们为什么会全军覆没吗?”李稷说完这句扭头看向星辰,星辰震惊地发现,他的眼里全是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可他却在笑,星辰几乎想捂住他的嘴巴,她不想听接下来的那些事,能把这样一个顶配纨绔击垮得在她面前嚎啕大哭的,能是什么好事?
“皇帝断了我们的粮草,拦住了我们的援军,我们在经历了多场恶战之后,弹尽粮绝,三千精锐,全部战死,最后仅剩下我和我的兄弟们,我们一路打一路逃,逃了整整七天,我的一个兄弟,把自己腿上的肉割下来烤给我吃,骗我是烤羊排,我吃了,他死了,其他的兄弟,替我挡刀,替我挡箭,一个接一个地死,他们每个人都对我说,我是城主,我不能死,我得好好活下去,我还得活得开心,把兄弟们的份儿一起活了……”
李稷怔怔地回过头,星辰眼睛通红,一声不吭。
他艰难地咧嘴笑了笑:“你在同情我吗?”
星辰豁然起身,怒声道:“娘们儿唧唧的,死都死了,你还能把他们换回来不成?你整天半死不活的做什么?指望我养你一辈子吗?我告诉你,草原上不养闲人,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滚,滚回军城,当你的城主去!”
李稷敛了笑容,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扬起头,眨了眨眼睛:“我是该回去了。”
他站起身来,昂首挺胸,去了帅帐,星辰不知道他和主帅谈了什么,只看见一队斥候连夜去了南方,相信那里的和谈很快就会有结果。
星辰松了口气,心里却空落落的,直到李稷晃晃悠悠地回到她的住处,一颗心方才在不经意之间落停下来,那厮站在漆黑的夜色里,火光明灭,他一双眸子闪着光,撩得人心慌。
“重新认识一下,我叫李稷,军城城主。”他伸出一只手,笑容俊朗洒脱。
星辰伸手掏出那枚印鉴,没好气地扔给他:“装什么。”
和谈结果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初冬,李稷的出现打乱了中原皇帝的布置,活生生多讹了三成的粮食,李稷知道这个结果的时候并不意外,军城里大军仍在,他死了倒也罢了,现在知道他还活着,皇帝迫于大军的压力自然只能屈服,不过是些粮食钱财而已,皇帝付得起。
军城的人来接李稷那天,草原上第一场雪落了下来。
李稷当然没有再住在星辰的帐篷里,星辰晨起练功,穿了一身白底镶红的练功服,长发扎了个高高的马尾,简洁利落。
她掀开门毡,李稷就站在门外,不知道站了多久,肩上已经落了一层雪花,睫毛上也是凝结了一层霜花。
“你要走了?”星辰抿抿唇,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嗯。”
星辰抬起眼来,面容肃然:“战场再见,你我仍是敌人,我不会留情。”
李稷不置可否,眼神有些躲闪,欲言又止。
星辰无端有些气恼,简直想打他一顿,可一咂摸又不知道自己在气啥。
蓦地一只手伸过来,星辰下意识一缩,那只手却牢牢握住了她的手腕,李稷又笑了笑,伸手扯过她的袖子,从怀里掏出那枚印鉴,哈了哈气,端端正正地在她衣袖上印了一道。
星辰秀目圆瞪:“你做什么?”
“盖个章先。”
“什么?”
李稷别开眼,脸色隐隐发红:“没什么。”
星辰瞪了他一眼,便要离开,走了两步又折回来,拔出腰间那把短剑,直愣愣地戳到他眼前:“拿着。”
“送我?”
“送你。”
李稷接过那把短剑,乍一触到星辰留下的残余体温,心头一片炽热,仿佛眼前的绵绵飞雪尽皆融化成了江南的一池春水。
再抬起头,星辰已经走远了,天地之间白雪茫茫,他的视野里唯余那道英姿飒爽的背影。
很久之后,李稷用军城的驻军权向皇帝换得了迎娶星辰的机会,苍狼王一脉却在星辰大婚前夕遭遇蒙脱将军的背叛,一夜之间分崩离析,星辰将二弟塞进了自己的花轿,送往军城避难,三弟阿史那默被苍狼王亲兵护送逃亡,而星辰自己,却一人一剑杀进了叛军之中。
一年后,李稷终于得知星辰下落,前去寻找,又一年,李稷在北海找到了自己尚未完婚的妻子。
那一日北海大雪纷飞,几乎遮住了他的眼,可他依然一眼看到了站在北海边的星辰,她憔悴消瘦了许多,可她依然像从前一样耀眼,是他生命里的星辰。
李稷胡子拉碴,一身狼藉,疯了一样扑过去,一把攥住她的衣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星辰,我早就盖了章,你是我的!我这次不会再放你走了!”
星辰眉眼弯弯,粲然一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