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届和亲的公主不行。”
可敦挤着羊奶,眼睛在侍女递过来的一张劣质宣纸上瞄了两眼,漫不经心地下了结论。
那宣纸上写着几行娟秀的字:
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前些日子南边王朝来了一位和亲的公主,叫做成君,长着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来了后整日里茶饭不思以泪洗面,再不就是写点像上文一样凄凄惨惨的酸诗词,作为阿布可汗后宫地位最高的女人,可敦觉得自己有必要提携一下后辈,于是擦了擦手就走进了成君公主的帐篷。
成君公主依然在哭,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眼泪,可敦看了半天,发现这都哭得快脱水了,这姑娘皮肤还是那么细嫩水滑。
沉吟片刻,可敦矜持地开了口:“姑娘,你用的什么护肤品?”
成君公主的眼泪僵在了脸上。
“母妃从小就教育我,女人的脸,男人的心,都是经不住时间考验的东西,所以要时时刻刻注意呵护,我从五岁起母妃就每日给我敷牛奶面膜,每七天做一次全身护理,这样才能远离痘痘暗沉雀斑……”
一说起护肤话题来,成君公主终于不再哭哭啼啼,她仔细地净了面,拿出一个精致的青瓷盒,盒子里是黑色的药膏,打开之后一股药香疲扑鼻而来。
成君公主伸手挖了一坨,均匀抹在脸上,一张白玉似得脸蛋转眼变得黑漆漆的,只剩一双眸子楚楚可怜地眨着。
“这是我来之前御医给配的修复面膜,草原上风沙大,这几天我皮肤干了许多。”
可敦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被草原上的风刮得起皮的脸,半晌,艰难开口:“我能试试吗?”
半个时辰后,可敦和成君脸上敷着面膜,裸了上半身趴在垫子上,两个侍女尽心尽力地帮她们做按摩。
“姐姐,这侍女的按摩手法是我母妃亲自调教出来的,舒服吧?”成君公主扭了扭细腰,细腰下面隐隐约约露出半个挺翘的小屁股,可敦咽了咽口水,羡慕。
享受了半天,差点忘了正题,可敦清了清嗓子,决定来进行一点女人之间的谈话。
“成君公主,你还年轻,我跟你讲,女人,是要有自己的事业才行的,你知道女人的事业是什么吗?”
成君公主沉思片刻:“减、减肥?”
可敦摸了摸自己腰上的肉,一口气憋在了心里。
谈话最终也没顺利进行下去,不过可敦和公主的关系倒是亲近了许多,时不时一起敷个面膜做个按摩啥的,聊天内容也渐渐丰富起来。
草原苦寒,东边部族今年又遭了白灾,成君公主来的时候,阿布可汗连人都没见到就匆匆去了东边应对灾情,个把月都没回来。
这天公主正拿着一把匕首在可敦脸上比划着:“姐姐,你这眼睛生得好看,我觉得这上挑眉最适合你了,很能衬气质,我帮你修个上挑眉行不?”
可敦摸了摸近日光滑了许多的脸,微笑道:“你决定就好。”
帐篷外突然传来一声通报:“报告可敦,大汗回来了!”
可敦漫不经心摇了摇手:“回来就回来呗,等我修完眉再去见他。”
忽然眉间一疼,可敦一抬头,就看见公主红着眼圈发呆,手中的匕首也失了准头,把她的眉角划伤了一道浅浅的伤口。
可敦叹口气:“这是咋了。”
扑通一声,公主跪得惊天动地。
“姐姐,我有一事相求!”
可敦眼神一沉,整了整衣襟,半晌才道:“起来吧,大汗也不是强人所难的人,你不愿,他不会强迫你。”
公主眼睛亮了一下,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姐姐你知道我——”
“哪个姑娘对自己的新婚之夜没期待呢,跟一个不认识的男人第一次见面就要上丨床,换谁也不乐意。”
公主脸刷一下红了,垂下眼睑,倔强地咬住了嘴唇,不知道藏住了什么情绪。
可敦笑了笑:“其实大汗长得还行,不骗你。”
公主又咬了咬唇,忽然下定决心似得,脱口问道:“那姐姐爱他吗?”
可敦眯了眯眼,看着帐篷外的天光,良久才道:“什么才叫爱呢?”
没有等到回答,可敦整理好衣服去迎接阿布可汗了,留下公主独自坐在角落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到阿布可汗之后,公主才知道他长得不只是还行,而应该算非常英俊了。
不是南边王朝常见的那种公子哥儿式的英俊,是独属于草原的一种英俊,被风沙磨砺过的脸庞棱角分明,一双眼睛亮得像天上的鹰隼;他身量极高,穿着一身银丝软甲,彪悍劲爽,带着一股不可逼视的威严。
公主掀开帐篷的门毡偷偷看了一眼,正看到可汗扬眉长笑,不知怎的,那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冲着公主的方向扫了一眼,吓得她慌忙掩上了门毡。
晚上的时候,可敦来找公主。
“听下面人回报说你没吃晚饭——啊哟,你这是咋了?”可敦话说一半被眼前的公主唬了一跳。
之前口口声声教育她做女人要精致的公主这会儿身上乌七八糟套了一大堆的衣服,头发蓬乱着,脸上被胭脂画的跟萨满法器似得……
“我说了,你不愿意,可汗不会强迫你的,可汗你也见到了吧,其实长得还行,你试试处处?”可敦循循善诱。
公主睁着小鹿一般湿漉漉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忽然又跪了下来。
“姐姐,我有喜欢的人,他说过他会来带我走,所以我——”
话未说完,可敦第一次有些不耐地打断了她:“他不知道你来这里会遇到什么吗?万一可汗不是个好说话的人怎么办?”她突然冷笑了一下,“你就要用你手里那支簪子自杀为他守节吗?”
成君公主下意识后退了两步,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发抖,半晌,她苦笑了一声,抬起手来,果然握着一只锋利的金簪。
哗一声,门毡被人粗暴地掀开。
醉醺醺的阿布可汗长腿一跨就走了进来,成君公主下意识就把金簪凑到了脖子旁。
熟料阿布可汗看都没看她一眼,猿臂一伸,把可敦扛肩上就往外走。
可敦怒锤了他两拳:“喝多了发什么疯?”
阿布蒲扇一样的大手在她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他声音不甚清醒,带着酒醉后的浓浓鼻音:
“乖,别动,将军们都扛舞娘走了,我不想扛那些小姑娘,找了你半天……”
次日,可敦和公主再见面的时候,两人都有些尴尬,两脸懵逼了半天之后,到底是皇家的教育起了作用,公主笑得温婉:“姐姐和大汗感情很好,让人羡慕。”
可敦揉了揉腰:“嗨~什么感情不感情的,在一起好些年了,习惯了。”
公主体贴地叫来侍女给两人做按摩,可敦决定趁机来进行一点女人之间的谈话。
“成君啊,昨天说得匆忙,但是我还是想再跟你说道说道,你那个心上人,他是个什么人?”
公主抿了抿唇,犹豫半天还是开了口:“他是丞相家的嫡长子,原本,太后是要将我许配给他的,可是没想到丞相前些日子得罪了我父皇,正赶上和亲这事儿,我父皇一怒之下就把我嫁过来了,我母妃不是什么得宠的后妃,我无依无靠,纵使再不愿意,也只能……”
她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可敦忙劝解道:“哎别哭别哭,哭多了皮肤不好,你这皮肤花老价钱保养了,坏了多可惜。”
公主抽抽噎噎我见犹怜:“其实,姐姐不说我也知道,他让我等他,大抵他本身也没有太多把握了,可是爱情就是这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一介女流,什么也做不了,可却也不想任由自己的爱情被现实所践踏,纵使是死我也——”
听她习惯性地停顿了一下开始酝酿眼泪,可敦忙不迭地再次打断她:“别哭别哭!”
公主擦了擦眼泪,勉强一笑:“让姐姐见笑了。”
可敦却叹了口气,难得正色道:“你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才是爱,其实我真的不知道,但是,我大抵是见识过真正的爱情的,或许可以告诉你让你参考一下。”
“你还记得几年前来和亲的柏华公主吗?”
成君公主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姑姑?她不是、不是嫁过来没几个月就病逝了吗?”
可敦却微微笑了一下,露出一丝缅怀的神色。
“不是的,她没有死。
她来和亲的时候,跟你一样,饭食吃不惯,衣服穿不惯,又赶上草原冬天,一场病接着一场病。
那时候可汗刚刚继位,手底下很多人不听话,也没空考虑娶老婆的事情,后宫就柏华公主一个人,几个月也回不来一次。
公主身边有个贴身侍卫,是南边王朝一位高官家的二公子,十年前也算文武双全名满京城,为了公主,他放弃了大好前程,来给公主当了个贴身侍卫,也不怎么说话,只日日守在她身边。
或许你要说他俩这样有些不堪,可其实公主身边的侍女都知道,他们没有一丝一毫越轨的行径,他们克制守礼,从不把感情宣之于口,只是默默做着能做的一切。
幸好可汗不是个会强人所难的,要不然柏华公主估计就跟你一样拿簪子自杀了,说起来,你们公主自杀真是没点新意。
后来,战事激烈,可汗亲临前线,柏华公主本想趁着王帐守卫薄弱之际与那公子浪迹天涯去,可是公子却突然失踪了。
公主万念俱灰,绝了出逃的念头,没想到,两个月后,可汗却把重伤的公子带了回来。
原来公子随着可汗上了前线,数次救了可汗的命,最后一次甚至用自己的身体帮可汗挡下了致命一箭。
可汗问他要什么赏赐,他这才将他和公主的事情说了出来,可汗欣赏他的坦荡,便成全了两人,对南边王朝借口说公主病逝。”
可敦含着笑沉浸在回忆里,良久才看着成君公主道:“坦坦荡荡,不求回报。不能在一起,便守她万全,能在一起便不顾一切,这应该就是爱情吧。至于你的心上人,任由你一个人独涉险境而不闻不问,只给你一个空口白牙虚无缥缈的承诺,我想大抵是当不起爱情二字的,公主,你还小,不要白白误了自己。”
成君公主怔怔发愣,半晌才道:“这些事情,姐姐是怎么知道的?”
可敦眨了眨眼:“我就是柏华公主的贴身侍女。”
“那你和可汗——”
“公主走了,没带我,我无处可去,连只羊都不会放,自小只学会了如何伺候人,干脆就去伺候可汗了。说是伺候,其实大多时候只是在一旁陪着。”可敦忽然笑了起来,眼角有些细纹,却怎么看怎么都流露出幸福的滋味,再说起可汗的时候,连称呼都变了。
“阿布从小吃过不少苦,也不习惯人伺候,大多数时候我都只是在他身边陪着他,说起来好笑,那时候我才十七岁,贪睡,明明是陪他熬夜处理政事的,结果每次都比他先睡着,还占了他的床害他没地方睡。”
成君公主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那后来呢?”
可敦耸耸肩:“后来阿布说,你总睡我的床,害我没地方睡,这怎么行,不如你嫁给我,当我的可敦,跟我睡一张床好了。”
成君公主笑出了眼泪,笑着笑着却又哭了起来,这回不待可敦开口,自己擦了眼泪:“姐姐,我真羡慕你,也羡慕柏华姑姑。”
可敦离开之后,成君独自一人在帐外吹了许久冷风,直到一只灰隼扑棱棱落在她的肩头,她才回过神来。
开春的时候,跟西边汗国的战事又起来了。
公主近日来神情恍惚,可敦心下奇怪,便去找她谈心。
刚走近公主的帐篷外,就听见里面稀里哗啦响成一片,进去一看,迎面一个花瓶砸了过来。
可敦忙伸手接住:“公主,这个老贵了。”
公主一看可敦,咬着嘴唇不说话。
“怎么了这是?”
可敦四下一看,发现案几上有几张轻薄的丝绢,上面写着字。
一张张看过去,可敦沉下了脸。
原来公主与那位丞相家的公子一直以灰隼传信,前面几张全是些装模作样的甜言蜜语,最后一张上却拐弯抹角地询问公主王帐的方位和兵力部署。
“那天,你说我和他之间算不上是爱情,我心有不甘,恰好又收到了那封信,我就想,他是不是一直在骗我,只是想利用我。”
可敦摸了摸她的头发,没说话。
“我就试探了他一下,又暗地里托人打探,这才知道原来他早就已经娶了妻……”
成君公主惨笑了一声,却没有哭,可敦有些诧异,成君的眼神太奇怪,与过去那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娇弱公主判若两人,她模模糊糊地想道,或许,成君本就不是个柔弱的公主。
忽然帐外号角长鸣,可敦神色一凛,匆匆走了出去。
原来是敌方一支奇兵绕过了可汗的大军,直取王城,王城兵力不足,可汗带着亲兵亲自出城迎敌去了,一时间全城戒备,人心惶惶。
深夜,有人匆匆来报,神色惊慌。
可敦赶到中军王帐,一眼就看到了浑身是血的阿布可汗。
“可敦,我军守卫本就薄弱,如今可汗重伤的消息已经被一些人知晓,军心有些不稳,怕是——”
“你怎么样了?”可敦努力控制住自己发抖的声音。
阿布可汗吃力地伸出一只手,抓住可敦的手:“瞎担心什么,不过是多流了点血,暂时不能乱动而已。”
可敦松了口气,却听御医道:“大汗失血过多,虽然暂时止住了,没有生命危险,但是伤口过大,不宜移动,更不能再次出战。”
“带我上城楼!”
“不行,你不能去!”
可敦讶异地扭过头,一眼看见一身劲装的公主。
“你现在上去,非但不能安稳军心,反而坐实了可汗重伤的消息。”成君公主仿佛换了一个人,俏脸上神色冰冷,黑眸里竟然有股杀伐决断的狠厉。
她说着就开始动手解阿布可汗身上的软甲。
可敦吃惊道:“公主你终于想通要给可汗侍寝了吗?可惜阿布他现在恐怕力不从——”
成君愤怒地瞪了她一眼,迅速将可汗的软甲套在了自己的身上,最后伸手抓起满是血污的盔帽,牢牢挡住了大半张脸。
“你,”她随手点了一人,“等下跟在我旁边,别的不用干,只管扯嗓子吼‘大汗无恙,给我杀’就行,听明白没?”
“明白!”
“声音太小,换人!”
“明白!”那人吼破了音。
“很好。”成君拉过那匹足足比她高出一大截的战马,迅捷无比地上了马,她身形比可汗小不少,但是盔甲一套倒也看不出啥,她脊背挺直,伸手一拉缰绳,骏马长嘶一声,一个漂亮的腾空。
“公主你——”可敦有些懵。
成君微微一笑,不复娇滴滴的模样:“姐姐,不瞒你说,其实我不会什么美容护肤,全靠母妃给我开小灶才从教习嬷嬷那混过关,可我这骑射技术却是连将军家的儿子都比不过的,也因为这,父皇觉得我没个公主的样子,自小不待见我,一道圣旨就把我赶到了这里。不过现在,我倒是挺感激他这个决定的,姐姐放心,我一定帮你守好王城。”
“走!”成君用力一挥手,带着可汗的亲兵风一般卷出了城。
三日后,敌军后继乏力,被成君公主带人全歼在了城外一百里。
“报!城外一百里发现汉人的和亲车队,他们遭遇了大批马贼,护送车队的汉人将领阵亡,可汗派去接应的人也受了损伤,请求成君将军支援!”
成君公主一身戎装,站在高高的城楼上,抬起手,铿锵有力地下了结论:“都是垃圾!”
说完随手点了两个人,让他们各带一支队伍出城救人。
三年前,成君公主穿着可汗的盔甲,凭借悍勇的骑射技术骗过了所有人,军心大振,连连告捷,最终全歼敌军,守住了王城。
那一战之后,成君公主向可汗求了个恩典,她不愿做什么和亲的公主,她想做个将军,理由是“女人要有自己的事业”。
据知情人士介绍,当时可敦也在一旁,闻言直接一口茶喷在了可汗的脸上,可汗淡定地擦了擦脸,准了。
于是,成君公主就成了成君将军,领了王城守卫的职务,三年来治军严谨悍勇,多次得到了大汗的赞赏。
次日,出去支援和亲车队的人回来回话:“将军,都安顿好了,就是那公主一直哭哭啼啼的,也不肯吃东西,您要不要……”
成君挥挥手:“这届和亲的公主不行,我就不见了,估计又是我哪个不受宠的妹妹,被当成棋子嫁过来了,你直接带她去见可敦吧!可敦最近坐月子正无聊,送她去进行一点女人之间的谈话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