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汉共计421年。魏晋南北朝历经370年，这场治与大乱竟长达八个世纪之久。就像把中华大地牢牢夯实之后又被狠狠的重新犁了无数遍。肥料，空气得以在松软的泥土中自由穿梭。这片犁过的土地养分充足，更适合中国人再次扎根生长，开花结果。天空上密布的乌云也被温暖的阳光驱散，进取的精神焕发在这个时代中的每一个人身上。这个时代的纹样也将脱胎换骨，激越昂扬。在敦煌莫高窟第305窟、397窟、406窟、407窟、420窟等诸多石窟的井心。一种神秘的纹样跃然成为了隋代风貌的代表，这就是三兔纹。

三只兔子以等边三角形的稳定结构分布，他们每两两共用一对耳朵，呈顺时针方向旋转奔跑首尾相接，极具奔腾的悦动感，有时三兔纹被繁华盛开的莲花纹包裹着。有时被微风凛凛的翼兽纹保护着，有时被曼妙华美的飞天纹环绕着，从井心、岔角、套井、边饰一直到帷幔，各式纹样由内及外层层叠叠，繁花似锦，生动美妙，宛如一顶隋风飘舞的大花盖，似乎井心那正在奔跑的三只兔子正是能带动整窟藻井轻盈旋转的发条。

当历史的风尘吹散了清晰的笔触留下的是模糊的轮廓和质地，人们争相揣测着这三只欢蹦乱跳，携“耳”奋进的兔子究竟代表着什么。既然是佛教装饰，必然有人从佛学的角度阐释，佛教中兔子的地位十分神圣，唐代玄奘大唐西域记卷气中就记载了佛祖世家牟尼在成为佛陀之前曾投身为徒，因舍生救人的大善之举而得以转世轮回。这个故事就是著名的“三兽窣堵波”。书中所写的“吾感其心，不泯其迹，寄之月轮，传乎后世”。隐约感觉到兔子、月亮、轮回之间存在某种关联。不仅在本身故事中，兔子在诸多佛经更是不止一次被神圣化。隋代开始，净土宗提出的“因果循环”、“生死轮回”论说深得人心。故此，这互相追逐的三只兔子被认为是三世，即前世、今生与来世的轮回。三只兔子看似永远追不到对方，却又接触着对方，组成了一个无限循环、周而复始的生命之轮，正如人生既无起点也无终点，这个历程因缘而生，因缘而灭，无尽转动。那么如何超脱着命运轮回，净土宗的劝导要“多行好事，往生净土”。其实我们若能认真审视这健步如飞的三兔纹，它早已给出了答案，生命不息，奋斗不止。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观点认为他是佛教思想与道家的星相学说的产物，早期莫高窟壁画中有星相图案出现。譬如西魏晚期就绘有各式日月星辰，《长杨赋》中说“是以玉衡正而太阶平也”。玉衡就是北斗星，是为古代人们指示方向的最重要标志，而北斗的斗柄三颗星即为玉衡之精。玉衡在星相学中为“兔”之表征，如果北斗的玉衡星散落，便会化生成为兔子。而玉衡三星正好与三只兔子的数量对等，“三”在中国传统纹化中有着特别的意义，道德经讲“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三”在此不仅表示数量，更表达无穷之意。如此，象征玉衡三星的三兔纹便更有生生不息和仙人指路的玄秘意涵。一种强调着宇宙无限迸发的原力勃然而起。

魏晋南北朝的莲花纹、忍冬纹彰显的气质却与三透纹截然不同，前者有孤芳自赏之感，后者呈自强不息之势；前者有独善其身之感，后者呈精诚共进之势。打一个未必恰当的比方，前者更像渡己，后者更像渡人。在这样的时代变化中我们看到历史的精神世界已从内部转移到了广阔的外部，令人为之振。毫无疑问，舍我其谁的呼唤让三兔纹成为主角并应运而生。

经过未进南北朝的摸索，中国的思想文化彼此交融、碰撞、进步，以回答历史上从未解决的命运问题。隋代佛教完成了从出世到入世的转变，大成佛教认积阴德、修福报，将无量众生度到彼岸才能觉醒圆满，获得无上智慧。原本独善其身、脱离现实的狭隘修行观念就此被打破，打开了中国教俗民众的处事格局。隋文帝杨坚自小被尼姑抚养，在寺院长大，深受日益变化的佛学影响。很难说他童年时的心里没有埋下普度众生、就民水火的理想种子。他曾对大臣说，自己做皇帝是得到了佛祖的庇佑。他对大臣可谓严苛，甚至残暴，对百姓却是宽宏和仁爱。杨广受父亲影响也信仰佛教，为晋王时受戒成为智顗大师的徒弟，即为后取“大业”为年号可以看出他要撸起袖子加油干一番大事业的决心。隋，确实做到了。你看，隋首创科举制度，改变国家的选材选官模式，疏通了从东汉末年起被士族地主霸占近千年的阶层晋升通道。让“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成为历史。从隋开始，直到两宋。公平成为社会的价值追求，平民社会才得以日益崛起，你看。隋开凿京杭大运河，就像打通了中国的任督二脉，原本南北朝割裂数百年的文化得以重新交融，中国各民族得以重新汇聚，深刻改变中国社会文化格局。隋之后，中国再难陷入长时间的分裂更是要归功于大运河，你看，隋大力经略河西。让河西走廊摆脱了归属频繁更迭的窘境。复通丝路，迎来了中国外贸经济又一次腾飞。

值得关注的是，由于隋代经济与文化的双重加持，位于丝路之上的敦煌石窟进入营造狂热期。短短的37年光景啊，莫高窟新开凿的洞窟达95座，数量为前200多年的两倍多，堪称空前绝后。新的民族文化元素和艺术风格融汇在一个个石窟中，形制更为多样，佛龛愈加宽深，而且在许多细节之处出现众多前所未有的新纹样。比如本讲的三兔纹，以及下下讲的联珠纹等等，它们吸收了波斯元素，融合了西传后回流的中国画粟特艺术风貌，继承了中原文化艺术，传达出敢为天下先的时代精神。最后再看隋儒释道并举，执政者确有喜好，但不偏不移。治国仍以儒学为主，不难看出出身佛门的两任帝王是虔诚的，同时也是积极的、理性的，既没有焚书坑儒，也没有废黜百家。而是博采众长皆为我用。各种思想得以发展，任意交融。中国文化初步形成三教合一局面，正是这些举措使得百姓可以安身（物资条件），也可以立命（精神寄托）。集体人格故此强健，集体精神故此饱满，隋代皇帝把秦皇汉武想干未干之事都完成了，那是怎样的一种进取的精神。但到了隋炀帝执政后期，从前进变跃近，忘却民本初心，好大喜功，导致民怨再倒，隋二世而亡。以隋为基石，大唐继往开来，成为了中国历史文化的巅峰。

在中国隋代之后，三兔纹日益衰落，更加繁复壮美的纹样在唐时成为主流，中晚唐时三兔纹回光反照但进入五代后全部绝迹，而在那遥远的中亚和欧洲，古格王朝的寺庙内、巴基斯坦赤陶浮雕上、叙利亚的多色陶瓷上、伊朗的古铜盘中，德国教堂回廊窗上却可看到三兔纹的身影。它沿着丝绸之路历经重重磨难，跨越7世纪至16世纪的时光，一路从中国奔向西方，未曾停歇，终于融进在世界文化中，雄姿飒爽的身影变为神秘莫测的纹样。

三兔纹之所以是隋代的标志，因它传达出全民携手奔赴幸福的渴望。人生的确是一趟艰难的旅程，一路上遇见的坎坷崎岖和荆棘挫折在这个时代的人们眼中，似乎都成了最美好的安排。日益下沉的大乘佛教将佛里置入现世，人们更乐观的相信，做事皆为修行，为人即是道场。于是不再害怕生活中的困难，不断攒积能量，成就真实的自我。这与孟子所倡导的千事万事皆为一事，乃“养吾浩然之气”殊途同归了。一切的一切，回归了现实，又超脱了现实，隋人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所有历史问题和外在因素都阻碍不了他们追寻真理和体验当下的脚步。敦煌藻井上奔跑着的兔子把握了现在就掌握了永恒，隋代进取向前的人们，把握了自己，就把握了命运，当国民清醒地认识到脚踏实地的努力才是救赎家国和生命的唯一途径时，坚韧勃发的力量将势不可挡地走向一个更伟大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