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似战神了她，使她在神道的秘密中纠缠不清起来了，但我心里很不舒服。我们往森林里越走越远，走到了淡蓝色的暗处。那里不时照进几道金色的阳光。在林中温暖安逸的地方，耳边轻轻地响着一种不一样的、梦境一般、发人深思的喧闹声。

交喙鸟喳喳地叫，山雀啾啾地啼，杜鹃咯咯地笑，高丽莺吹着口哨，爱嫉妒的金翅雀不停地歌唱，还有那条古怪的蜡嘴鸟，深思般地吟咏。一些碧绿的小青蛙在脚下蹦来蹦去，一条黄颔蛇在树根前昂起金黄色的闹到，正窥伺着青蛙。

松树吱吱地叫着，蓬松的尾巴在松枝里穿过。你看了多得叫人无法相信的东西，又想再多看一些，再往前走得更远一些。松树的列队中，时不时地显现出清晰的、形状像巨人一样高大的薄雾，但立刻又会在绿荫中消失殆尽。绿荫深处，隐约露出一块银碧色的天空，青苔像一块美里的地毯，在你脚下铺展开来。血红色的石霉果掩映在绿草中。蘑菇的浓香十分诱人。

“圣母呀，大地的光！”外祖母叹了一口气，祈祷着。

她到了林子里，活像是这里的女主人，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亲切。她迈着大步，对所见之物都表示赞美和感激，好像从她身上流淌出一股暖流，注入了林中。

我看见她踏过的青苔重新恢复活力，感到分外欢喜。我一边走，就一边想：当强盗真好，抢那些贪婪的富人，把抢来的东西交给穷人，让所有的人都吃得饱饱的，快快活活，相互不忌妒，不像恶狗那样相互争斗！

最好我能走到外祖母的上帝和圣母面前去，把这世界的真相通通告诉他们：人们生活得很糟糕，他们全埋葬在非常糟糕的沙土地里，很不体面，叫人伤心。总之，世界上有太多不该发生的难过事啊！圣母要是允许的话，就让她把我变聪明，使我能够把所有的事情都变成另外一个模样，尽可能好一点。只要大家都听我的，我就会找到一种更好的生活。我年纪小没关系，基督比我才大一岁时，当时有头脑的圣哲们就都听他的话……

正想得出神，我掉进一个深坑里。树枝划破了我的腰，把我的后脑皮磨掉了一小块。我坐在坑底好像松脂一样黏的稀泥里，再没法自己爬出来，心里觉得恐惧，又抹不下脸面提高嗓门叫嚷，去惊动外祖母。不过我还是喊了她一声。

她赶紧把我拖出来，然后一边画十字，一边说：

“上帝保佑，幸好这个熊洞的主人不在，否则我真不敢想象那后果会是怎样的！”

她看我狼狈的样子笑得连眼泪都流出来了，她马上带我到小溪边洗干净，用一种能止血的草敷了伤口，再从自己的衣服上扯下一条布，为我包扎好，到我到看守铁路的小房间里。因为我已筋疲力尽，没法子走回家了。

从此，我几乎每天恳求外祖母：“到森林里去吧！”

她每次总是很高兴地答应我。

时间一天天地在指缝间溜走，直到深秋，外祖母不断地采着药草、草果、蘑菇、硬壳果之类的东西，再把森林里的宝贝都卖出去，就这样勉强过日子。

“两个吃白食的家伙！”外祖父严厉地骂我们，即使我们生活上丝毫没有依靠他。

森林使我感到精神上安心和舒适，当我游走、沉浸在这种感觉中时，我的一切烦恼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一切不快乐的事都忘掉了，与此同时，我变得特别警觉；听觉与视觉变得越来越敏锐，记忆也变得越来越强，因此，留下的印象埋藏得更深了。

外祖母也使我更加惊奇。我总觉得她是所有人中最高尚的人，世界上最有智慧、最善良的人，他也不停地强化我的这种观念。

有一天傍晚收完白蘑菇以后，我们沿着道路回家，来到了林子边上。外祖母坐下来休息。我绕到树林后边去，看看是不是还有什么可以采摘的东西。突然，我听见外祖母说话的声音。回头望去，发现她坐在小路边，轻轻地拔去蘑菇的柄儿，一只灰毛瘦狗吐着舌头站在她的旁边。

“去，走开！”外祖母说，“好好玩儿去吧！”

我原来的那条狗，不久前被瓦廖克弄死了，所以我很想把这条新狗留下来，于是我跑到小路上去。

狗脖子一动也不动，很奇怪地蜷起身子，它饥肠辘辘的绿眼睛瞪着我，接着摇着尾巴逃进森林里去了。它的姿态不像是狗，等我一吹口哨，它就像野兽似的蹿进了灌木丛中。

“看见了吗？”外祖母笑眯眯地问，“我一开始也弄粗了，还真以为是一条狗，仔仔细细一瞧，它长着长獠牙，脖子也是狼形的！我当时也吓着了。我就对它说：‘好，既然你是狼那你就滚开吧！’好在是夏天，狼还温顺……”

她在树林里从不会不知所措，每次都能准确无误找到回家的道路。她可以根据草的气味判断出哪个地方长着哪种蘑菇，并且以此考我。“哪种树上会长黄蘑呢？有毒和无毒的候蘑菇怎样识别？还有，哪种香菇喜爱蕨薇？”

她根据树皮上并不明显的爪痕，告诉我是松鼠洞。我爬上树去把那个窝掏干净，拿出里边松鼠藏着的用于过冬的榛子，有时候能从一个窝里拿出十来磅来……有一次，我正在掏松鼠窝，一个猎人把二十七颗打鸟的子弹打进了我的身体。外祖母用针给我挖出了十一颗，其余的则一直留在我的皮肤里好多年，才慢慢地自行脱落掉。

外祖母见我能忍着痛，很欣慰。

“好孩子，”她夸赞我，“能忍耐才能够有出息！”

每当她卖完蘑菇和榛子，积攒下少许钱的时候，她就把这些钱放到穷人家的窗下“偷偷地施舍”，而她自己即便过节也穿着破烂不堪的衣服，补丁叠补丁。

“你穿得还比不上一个要饭的，真给我丢脸！”外祖父很懊恼地说。

“那有什么关系呢？我不是你的儿女，更不是新娘 ！”外祖母也不肯让步。

让他们的争吵渐渐变多了。

“我作的孽也并不比别人多，”外祖父埋怨道：“我所遭的罪却比谁都要大！”

外祖母有意地说：“每个人的罪有多少，只有上帝才知道。”

接着外祖母就面对面地对着我说：“我的老头子怕鬼呢！你看他老得多快，全都是因为害怕哟……唉，多可怜的人啊……”

整个夏天我老在林子里活动，身子变得强壮了，性子也因此变得更狂放不羁了。对年龄相仿的伙伴们的生活以及柳德米拉，都没有了兴趣。

对我而言，她只是一个毫无趣味的聪明人。某一天，外祖父落汤鸡似地从城里回来。当时正是秋季，阴雨绵绵不断。他像麻雀一样在门口抖了抖身子，然后庄重地说：

“喂，你这个无所事事的人，明天得上班去了！”

“又到哪儿去？”外祖母没好气地问。

“你妹子马特廖娜那儿，她儿子的家里。”

“哎呀，老爷子，你想出的可是个歪点子啊！”

“住嘴，糊涂虫！说不定他会成为一个绘图师。”

外祖母一言不发地低下了头。晚上，我告诉柳德米拉，说我就要进城里，而且将住在哪里。

“过不了多久，他们也要把我带到城里去。”她若有所思地告诉我，“父亲想把我的这条腿截去，然后我的身体就会慢慢好起来。”

在这个夏天里，她身子变瘦了，面色变得有点发青，两只眼睛也显得大多了。

“你害怕吗？”我问。

“害怕。”她说完，毫无声地哭了起来。

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我也害怕在城里过日子。我们默默地坐了好久，心情颓丧，相互紧紧地挨着。如果是夏天，我会征得外祖母同意，像她还是姑娘那会儿一样，到外边讨饭去，把柳德米拉也一起带走——我推着她，让她坐在小车子里……但这是在秋天，马路上吹着湿漉漉的风，天空乌云密布，大地皱起了眉头，变得非常肮脏和可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