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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 第91—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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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朱先生的县志编纂工程已经接近尾期,经费的拮据使他一筹莫展,那位支持他做这件事的有识之士早已离开滋水,继任的几茬子县长都不再对县志发生兴趣,为讨要经费跑得朱先生头皮发麻,竟然忍不住撂出一句粗话来:“办正经事要俩钱比毬上割筋还难!”引发起他的那一班舞文弄墨的先生们一片欢呼,说是能惹得朱先生发火骂人的县长,肯定是中国最伟大的县长。朱先生继续执笔批阅修改业已编成的部分书稿。孝文走进屋来,神色庄重地叫了一声:“姑父。”把一张讣告呈到面前。朱先生接住一看,脸色骤然变得苍白如纸,两眼迷茫地瞅住孝文,又颓然低垂下去。这是鹿兆海在中条山阵亡的讣告。讣告是由兆海所在的十七师师部发出的,吊唁公祭和殓葬仪式将在白鹿原举行,死者临终时唯一一条遗愿就是要躺在家乡的土地上。白孝文告诉姑父,十七师派员来县上联系,军队和县府联合主持召开公祭大会。白孝文说:“姑父,十七师师长捎话来,专意提出要你到场,还要你说几句话。”朱先生问:“兆海的灵柩啥时间运回原上?”白孝文说:“明天。先由全县各界吊唁三天,最后召开公祭大会,之后安葬。”朱先生说:“我明天一早就上原迎灵车,我为兆海守灵。”白孝文提醒说:“姑父,兆海是晚辈”朱先生说:“民族英魂是不论辈分的兆海呀”朱先生双手掩脸哭出声来

那是前年深秋时节的一天后晌,朱先生在书院背后的原坡上散步,金黄色的野菊花开得一片灿烂,坡沟间弥漫着馥郁的清香,遍坡漫沟热烈灿烂的菊花掩盖不住肃煞的悲凉。朱先生久久凝视着原坡坡地上拔除棉秆的乡民,又转过身眺望着河川里执犁播种回茬麦子的庄稼人的身影,忽然心生奇想,如果此刻有一队倭寇士兵闯进河川或者原坡,如果有一颗炸弹在村庄或者堆满禾秆的垄亩上爆炸,那拔花秆的扶犁的撒种的以及走出村口提篮携罐送饭的乡民,该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心头泛起一层“空有一番黄花开”的凄凉。他看见一辆汽车在河川公路上自西向东急驶,搅搧起来的滚滚黄尘骤起四散,汽车开到书院对面时却放缓速度,然后岔开公路驶上朝南通向原根的官道,在滋水河边上停下来,一个人站在河岸上指指点点,另一个脱了鞋袜,挽起裤子涉水过河,沿着通往书院的弯弯小路走上来,朱先生看清他的衣着原是一位军人,便转过身依然瞅着山坡和河川深秋时节的田园景致。这里宁静安谧的田园景致与整个即将沦陷的中国是如此不协调,他怨愤以至蔑视中国的军人,无法理解如此泱泱大国如此庞大的军队怎么就打不过一个弹丸之地的倭寇?朱先生看见看门的张秀才在书院围墙外的坡田上呼叫他:“你的学生鹿兆海来列”朱先生撩起袍襟急步走下坡来。

朱先生在书院门口看见了一身戎装的鹿兆海。鹿兆海举手敬礼,脚下的马靴碰得嘎哧一声响。朱先生点点头礼让兆海到屋里坐。走进书房,鹿兆海神情激动地说:“先生,我想请你给我写一张字儿”朱先生轻淡地问:“你大老远从城里开上汽车来,就为要一张字儿?”鹿兆海诚挚地说:“是的,是专意儿来的。”朱先生调侃地笑笑:“你不觉得划不着吗?为我的那俩烂字值得吗?”鹿兆海并不觉察朱先生的情绪,还以为是先生素常的伟大谦虚,于是倍加真诚地说:“我马上要出潼关打日本去了,临走只想得到先生一幅墨宝。”朱先生“噢”了一声扬起头来,急不可待地问:“你们开到啥地方去?”鹿兆海说:“中条山。”

朱先生从椅子上站起来,满脸满眼都袒露出自责的赧颜:“兆海,请宽容我的过失。我以为你们在城里闲得无事把玩字画。”鹿兆海连忙站起扶朱先生坐下:“我怎么敢怪先生呢!我们师长听说我要来寻先生,再三叮嘱我,请先生给他也写一幅。他说他要挂到军帐里头”朱先生的脸颊抽搐着,连连“哦哦哦”地感叹着,如此受宠若惊的现象在他身上还未发生过。朱先生近来常常为自己变化无常的情绪事后懊悔,然而现在又进入一种无法抑制的激昂状态中,似乎从脚心不断激起一股强大的血流和火流,通过膝盖穿过丹田冲击五脏六腑再冲上头顶,双臂也给热烘烘的血流和火流冲撞得颤抖起来,双手颤巍巍地抓住兆海的双肩:“中条山,那可是潼关的最后一道门扇了!”鹿兆海也激昂起来:“要是守不住中条山,让日本兵进入潼关践踏关中,我就不回来见先生,也无颜见关中父老。”

朱先生滴水入砚亲自研墨,鹿兆海要替朱先生研墨遭到他无声而又坚决的拒绝。朱先生控制不住手劲,把渐渐变浓的墨汁研碾出砚台。朱先生亲自裁纸,裁纸刀在手中啪啪颤着从笔架上提起毛笔在砚台里蘸墨,手腕和毛笔依然颤抖不止。朱先生挽起右臂的袖子,一直捋到肘弯以上,把**的下臂塞进桌下的水桶,久久地浸泡着,冰凉的井水起到了镇静作用,他用布巾擦擦小臂,旋即提笔,果然不再颤抖,一气连笔写下七个遒劲飞扬的草体大字:

砥柱人间是此峰

朱先生停住笔说:“这是我写的一首七绝中的一句。我刚中举那阵儿年轻气盛,南行回来登临华山诵成的。现在我才明白,我连一根麦秸秆儿的撑劲都没有,倒是给你的师长用得上。”鹿兆海也情绪波动,泪花涌出。朱先生重新铺就一张横幅,蘸饱墨汁再次毅然落笔:

白鹿精魂

朱先生写完放下毛笔,猛然抬起手咬破中指,在条幅和横幅左下方按盖印章的部位,重重地按上了血印。鹿兆海吃惊地看见朱先生中指上滴滴嗒嗒掉到字画上的血花儿,扑通一声跪下去:“先生放心,我一定要拿小日本一桶血赔偿先生”朱先生怆然吟诵:“王师北定中原日,捷报勿忘告先生哦!”

朱先生撕一块废纸裹住中指,坐下来时显得极为平静,温厚慈祥如同父亲:“兆海呀!临走还有啥事须得我办,你就说,只要我能办到”鹿兆海也坐下来:“没有没有,没有啥事要劳烦先生的。我决定不回原上,免得俺爸俺妈操心。日后要是他们问到你,就说我们开拔到陕南去了。”朱先生说:“我会说好这事的,放心。”鹿兆海说:“只有一件小事要给先生添麻烦”说着把手塞进胸襟,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一枚铜元,腼腆地笑笑:“先生,你日后见到白灵时,把这铜元亲手交给她。”朱先生奇异地问:“一个铜子?你欠她一个铜子?也太当真了。”鹿兆海说:“半个。这铜元有她半个,有我半个,谁拿着就欠对方半个。”朱先生笑问:“那白灵拿着不是又欠你半个了?”鹿兆海说:“她欠我比我欠她好。”朱先生从兆海的眼睛里窥见了一缕深沉的隐情,便问:“不单是一枚铜子吧?”鹿兆海坦然叙说了这枚铜元的游戏所引起的俩人的衷情。“噢!天!”朱先生叹惋着,“那后来咋办呢?”

“后来她成了我的嫂子了。”鹿兆海嘲笑着说,“她跟我哥兆鹏都姓共噢!”

“这么说这铜元比金元还贵重咯!”朱先生看了看龙的图案,又翻过来看了看字面,交还鹿兆海手上,“你应该带着。”

“我一直装在内衣口袋带着。我也从来没给任何人说过这个铜元的事。”鹿兆海平静地说,“我要上战场了。我怕这铜子落到鬼子手里就污脏咧”说着就又把铜元递过去。

朱先生心里猛乍一沉,把铜元紧紧攥到手心,把铜元交给他而且讲述凝结在铜元上头的两颗年轻男女的情意,这行为本身,原来注释着鹿兆海战死不归的信念啊!朱先生说:“我会保存好的,等你回来再完璧归赵,还是由你送给灵灵好。”

鹿兆海站起来辞行。朱先生把编纂县志的同人先生一一呼叫出来为鹿兆海送行。十余个老先生一再拱拳,直送到书院门口。鹿兆海已经重新焕发起精神来,问:“先生还有啥话要说吗?”朱先生冷冷地说:“回来时给我带一样念物:一撮倭寇的毛发。”鹿兆海嘎哧一声敬了个军礼:“这不难!这太容易办到了。”朱先生更冷下脸说:“要你亲手打死的倭寇一撮毛发。”

这是白鹿原绝无仅有的一次隆重的葬礼。整个葬礼仪程由一个称作“鹿兆海治丧委员会”的权威机构主持,十七师茹师长为主任委员,滋水县党部书记岳维山和侯县长为副主任委员,社会军队各界代表和绅士贤达共有二十一人列为委员,名儒朱先生和白鹿村白嘉轩,以及田福贤都被郑重地列入。所有具体的事务,诸如打墓箍墓,搭棚借桌椅板凳,淘粮食磨面垒灶等项杂事,都由白鹿家族的人承担。白嘉轩在祠堂里接待了十七师和县府派来安置这场葬礼的官员,表现出来少见的宽厚和随和,对他们提出的新式葬礼的各项议程全部接受,只是稍微申述了一点:“你们按你们的新规矩做,族里人嘛,还按族里的规矩行事。”他转过身就指使陪坐在一边的孝武去敲锣,又对官员们说:“下来的事你们就放心。”

咣咣咣咣,宏大的锣声在村巷里刚刚响起,接着就有族人走进祠堂大门,紧接着便见男人们成溜结串拥进院子锣声还在村子最深的南巷嗡嗡回响,族人几乎无一缺空齐集于祠堂里头了,显然大家都已风闻发生了什么事情,以及知道了它的不同寻常的意义。白嘉轩拄着拐杖,从祠堂大殿里走出来站在台阶上,双手把拐杖撑到前头,佝偻着的腰颤抖一下,扬起头来说:“咱们族里一个娃娃死了!”聚集在祠堂庭院里的老少族人一片沉默。白嘉轩扬起的脖颈上那颗硕大的喉圪塔滞涩地滑动了一下,肿胀的下眼泡上滚下一串热泪。眼泪从这样的老人脸上滚落下来,使在场的族人简直不忍一睹,沉默的庭院里响起一片呜咽。白嘉轩的喉咙有点哽咽:“兆海是子霖的娃娃,也是咱全族全村的娃娃。大家务必给娃娃把后事办好”有人迫不及待地催促:“你说咋办?快安顿人办吧!”白嘉轩提出两条动议:“用祠堂攒存的官款,给兆海挂一杆白绸蟒纸、一杆黑绸蟒纸用祠堂官地攒下的官粮招待各方宾客,减除子霖的支应和负担。”族人一嗡声通过了。谁都能想到两条动议的含义,尤其是后一条,鹿子霖家里除了一个长工刘谋儿再没人咧呀!老族长白嘉轩这两条动议情深义朗深得众望。白嘉轩接着具体分工,他一口气点出十三个族人的名字:“你们十三个人打墓箍墓,一半人先打土墓,另一半人到窑场拉砖。拉多少砖把数儿记清就行了。墓道打成,砖也拉了来,你们再合手把墓箍起来。”白嘉轩又点出十一个人去搭灵棚:“灵棚咋个搭法?你们按队伍上和县府官员说的法子弄。顶迟赶明个早饭时搭好,灵车晌午就回原上。”白嘉轩又一一点名分派了垒灶台淘麦子磨面的人,连挂蟒纸的木杆栽在何地由谁来栽也指定了。族人无不惊诧,近几年族里的大小事体都由孝武出头安顿,老族长很少露面了,今日亲自出头安排,竟然一丝不乱井井有条,而且能记得全族成年男人的官名,心底清亮得很着哩!白嘉轩最后转过脸,对侍立在旁边的儿子说:“孝武,你把各个场合的事都精心办好。”

一切都在悲怆的气氛下紧张地进行着。白孝武实际操持着巨细事项,一阵儿到墓地上主持破土仪式,一阵儿又在祠堂前戏楼下和族人议定灵棚的具体方位,不断回答各项活路办事人的问询,不断接待临近村庄的官人和亲戚,他把各项主要工程的进程主动汇报给队伍和县府的官员,更不忘给这场不寻常的丧事的主人子霖叔说清道明。鹿子霖像个重病未愈的人坐在椅子上,哭肿的眼泡挤住了眼仁,似乎对如何安葬的事毫无兴味:“孝武,你就看着办吧!你觉得合适,叔也就合适了你放心办去!”

朱先生刚刚赶上迎接灵车。灵柩从汽车上抬下来,一边是胸戴白花臂缠黑纱的士兵,另一边是头裹白布身穿白褂的白鹿村的年轻族人,合伙抬着灵柩从村口进入白鹿村村巷。灵柩前头是军乐队低沉哀婉的乐曲,灵柩后头是一班本原乐人喇叭唢呐悠扬忧伤的祭灵曲。心软眼也软的女人们自从汽车停稳看见了漆成黑色的棺枋就扯开嗓子哭嚎起来,引得许多男人也嚎哭了,声震村巷。灵柩进入灵棚,三声震天撼地的火铳连续爆响,两条黑白蟒纸徐徐升上高杆,在空中迎风舞摆。军方和县府各界代表把早已备好的花圈挽联敬挂起来。临近村庄也纷纷送来纸扎的或绸扎的蟒纸,一个英雄的魂灵震撼着古原的土地和天空。朱先生在白嘉轩的陪伴下走在灵柩后头的前排,他没有哭泣,也没有说话,默默地进入灵棚,跪倒在灵台两侧装着碎麦草的口袋上,默默地为他的学子守灵。白嘉轩劝他尽了心意就行了,到祠堂或者到自己屋里去歇息。朱先生木然跪着不言不语。白孝武进来弯下腰在他耳边悄声说:“姑父,队伍上的马营长在祠堂等你,说兆海托他给你捎来一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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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朱先生进入祠堂,马营长把一只铁皮罐头盒子交给他说:“鹿团长临终前托我交给你。我一直没敢打开。”朱先生把那个铁盒子在手里转了转掂了掂,又交给马营长说:“你把它撬开。”马营长用手抠了抠盖子抠不开,就歪着脖子打算用牙齿咬开。朱先生连忙制止了他:“不要用嘴碰它太脏。”马营长愣怔一下。朱先生说:“那里头装着一撮死人的头发。”马营长眨眨眼问:“先生,你算卦算的?”朱先生说:“是他上中条山之前,我朝他要的,要一撮倭寇的毛发。”马营长惊讶地瞪起眼睛,接着就噢噢噢干呕起来。祠堂里的人纷纷围过来看那只铁皮盒子,手劲大的人把盖子抠起来了,里头果然是一堆头发。倒在地上,才发现不是一撮,而是四十三撮,每一撮都用一根细铁丝拦腰扎死。众人一齐瞪起眼睛。朱先生说:“兆海呀,我明白了,你杀死四十三个倭寇。你”说着一把抓住马营长的胳膊问:“你跟兆海都上了中条山,你说得准这四十三个野兽残害了多少中原同胞?”马营长“哇”地一声哭了:“谁算得清啊”

一项事先未作安排的祭礼被朱先生提出来,在刚刚安置下灵柩的灵棚前,焚烧四十三撮野兽的毛发,以祭奠兆海的灵魂。这件撼动人心的事已经纷纷传开,人们拥挤到祠堂里来,争着看那些毛发,究竞是人的头发,还是狼虫虎豹的皮毛?好多人看罢就丧气了,说那些毛发跟本原上人的头发一模一样,都是黑色的直发,却怎么就要到中国来作恶呢?那些毛发被人拿到灵棚前的场地上焚烧,一股焦臭的气味弥散开来,引起好多围在跟前的人呕吐不止

朱先生在白嘉轩的陪引下去看望鹿子霖。鹿子霖瞧见朱先生就哭了,嗓子完全嘶哑,一声没哭出来就从椅子上软软地跌到地上昏迷了。亲家冷先生一直守候在身边,对轮番昏迷的鹿子霖和鹿贺氏施扎冷针。朱先生扶起苏醒过来的鹿子霖说:“白鹿原上顶好的一个子孙战死了他是你养的你不要光是难过,还应该豪气一些!”

朱先生突然改变主意,不再继续参与祭奠活动,在嘉轩家吃了点饭就下原去了,天黑严时回到白鹿书院。他一回来就开始整理书院珍藏的图书,弄得头发上落着一层尘灰。接着就清理书院的财产和粮款账目,包括书院出租土地历年收回租粮的数字,租粮的开销以及剩余的数字,历届县长批拨给编纂县志的经费和开销情况。这些事整整忙了两天,他才于夕阳残照的傍晚时分走出书院,独自一人又转到书院背后的原坡上来,还是秋风萧瑟菊黄如金的深秋时节。三架黑色的飞机轰隆隆响着从原顶上飞过去,这是飞往西安城投掷炸弹的倭寇飞机。倭寇的队伍尚未进入潼关,倭寇的飞机早已从空中对西安进行了轰炸。据说是十七师在中条山连连重创倭寇,他们能占北平却进不了西安,于是就派遣飞机进行报复。最初的轰炸造成了西安城居民的大逃亡,古都突然变成了一个死亡之地,在乡村保存着祖籍的或是沾亲带故的城里人,扶老携幼仓皇逃往乡间,带着七分惊惧三分卖弄的神气,向乡下人绘声绘色叙说炸弹爆炸的恐怖情景。朱先生的妻妹带着一身皮硝味儿逃到白鹿书院,只带着最小的儿子和一个包袱。皮匠既害怕挨炸弹,又丢心不下皮货作坊,说好了一起逃躲,临行时又坐在牛皮上拔不开脚。妻妹在书院刚住下两天,朱先生就发现了这个相貌酷似妻子的女人的全部缺点和令人讨厌的习性:爱说话爱逞能,爱炫耀爱虚张声势,尤其令朱先生不能容忍的是她那种城市人的优越感。朱先生从第二天晌午就不再正眼瞅她,对她的所有表现视而不见,匆匆吃罢饭放下筷子就到前院书房里去他心里开始起了熬煎,这女人要是住下半年几个月,自己非得被厌烦致死。妻妹也发觉了姐夫的眉眼嘴脸不大谐调。朱白氏给妹妹解释说:“你甭在心。你姐夫平常也就是那个眉眼,顶多那是独槽拴惯了的!”妻妹在白鹿书院躲过月里时光,皮匠丈夫把她又接回城去。西安城已经从最初挨炸的慌恐和混乱中镇静下来,钟楼和四个城门楼上安设了报警器,还听不到飞机的嗡声就响起警报声,人们纷纷钻进城墙根下的防空洞里,屋院宽敞的人家也完成了自掘地道的工程。皮匠老练地说:“毬咧,没啥害怕的喀!人说钟鼓楼上的鸟儿震惯了胆大,我三天听不见飞机响耳根子还闲得慌慌!”

朱先生瞅着三架黑色的飞机消失在西边的天空,想到皮匠大概正拽着妻儿挤进城墙根下的洞里,忽然生出一个恶毒的想法,炸弹最好撂在皮匠这号中国人的头上!

朱先生从原坡上回到书院天已擦黑,编纂县志的先生们刚刚吊唁鹿兆海回来,在院子里慷慨激昂地谈论着。徐老先生看见朱先生说:“明日是公祭日,十七师师长和县上的头头脑脑都要出面,主事的人让我带话给你,要你明日在公祭会上讲话。”朱先生说:“我不去了。”徐先生惊讶:“你不去咋办?”朱先生说:“坟场我不去了,我要去战场。”老先生们全都惊诧得面面相觑。朱先生沉静地说:“祭奠死者吓不跑倭寇。这样年轻的娃娃都战死了,我还惜耐这把老骨头干啥?徐先生,我走了你来主事,县志还是要编完。书院的各项账目我都开了清单,再也没啥事交待了。”徐老先生说:“你甭给我交待这些手续。我跟你上战场去!”老先生们随之一齐要求跟朱先生上战场,一个比一个情绪慷慨激愤、义无返顾,视死如归。朱先生再三劝解也不顶用,最后说服了一位膝关节有毛病的老先生和门卫张秀才俩人留下。朱先生霍地从石凳上站起:“这样也好!咱们明日一起上原参加公祭大会,我代表咱们几个老朽发表抗击倭寇的宣言。”

朱先生的讲话成为公祭仪式的**,甚至完全形成喧宾夺主的局面,也超过了他过去禁烟和赈济的影响,八个老先生的民族正气震动了白鹿原。第二天出版的三秦日报在头版显著位置标出了题为白鹿原八君子抗战宣言的新闻,震动了城市上下朝野。三天后,上海文汇报全文转载这条消息,标题改为关学大儒投笔从戎,影响扩大到南方。一时间,响应朱先生的理学同仁纷纷投书报刊要求取义成仁者超过千人。朱先生对八位先生说:“报纸把咱们的后路堵死了,谁想反悔也难了!”

朱先生给另外七位先生放了六天假,让他们回去与家人团聚团聚,安排一下家事也走一走亲戚,此行无疑等于永诀。约定第六天晚上在书院集中,八人竟然无一人缺空。除了朱先生,他们无一例外地遭到儿孙亲朋和乡党们的劝解,甚至大声嚎哭拉胳膊抱腿,然而他们全都冲破了围堵,背着包袱卷儿赶到白鹿书院准时向朱先生报到。朱先生对每一个能够践约前来集中的同仁都是深躬长揖相迎,愈加珍重他们的品格。朱先生特意让朱白氏备置下八碗菜肴为大家壮行,今日自己也开了酒戒,举起杯来说:“这杯酒叫做不回头。”先生们酒兴泛涨,诗兴大发,争先恐后吟诵诗词抒发豪情。朱先生离席进入寝室,把妻子朱白氏牵着手臂扶坐到席上,然后斟满一杯酒,自己也端起酒盅:“咱们结发以来还没喝过酒。你跟我一辈子缝联补袂烧锅燎灶一辈子。我是雷声大雨点屁事未成,空受你服侍。我一生不说悄悄话,今日把我谢恩的话当着同仁们说出来:你要是不嫌弃我,我下辈子还寻你”朱白氏温厚的脸颊上泛起一缕羞悦的云霓,眼里涌出泪花:“我下辈子要脱生个先生。”朱先生笑说:“那我就脱生个女人服侍你。”先生们哄笑着,争先给朱白氏敬酒。朱白氏竟然毫不推辞,也不扭捏,连着喝下八盅酒,脸上泛着红晕,反过手给众位先生一一斟上酒,沉静地举起酒盅说:“你们八个打死一个倭寇都划得来!”

朱先生回到寝室,带着酒后的轻松感说:“你刚才那一句祝辞说得真好!”朱白氏还未答话,门帘忽然挑起,鹿兆鹏站在门口。朱先生和朱白氏都惊愣一下:“你兆鹏?”鹿兆鹏坐下来,直言不讳:“先生,我来给你说”朱先生很敏感:“你啥也甭说。我下半夜就走了,你说啥事我也顾不了了,帮不上了。”鹿兆鹏却扬起脸:“给我吃俩馍,我饿了。”朱白氏取来馍和菜,又端着一壶酒:“你运气好兆鹏,正赶上喝一盅。”鹿兆鹏三五口吃下一个软馍,对朱先生说:“先生你们甭去了!”

“你只管吃馍吧!”朱先生说。

“先生!这不是我劝你,是我们党派我来劝你,出于对先生的敬重和爱护。”

“我还是我。我只做我想做的事。我不沾这党那党。你们也甭干预我。”

鹿兆鹏听出朱先生的口气很硬,继续吃馍吃菜喝酒,以缓慢的口吻说:“先生,你的宣言委实是撼天动地。可也是件令人悲戚的事。蒋委员长有几百万武装精良的军队不打日本打内战,倒叫八个老先生”

“倭寇杀到窝口了,还在窝里咬!”朱先生嘲笑说,“是中国人,到窝子外头去咬,谁能咬死倭寇谁才”

“先生你得看出谁咬谁?”鹿兆鹏辩解说,“他咬得我们出不了窝儿,他要把我们全咬死在窝里,根本就是”

“甭说了兆鹏。我看出谁咬谁也不顶啥!”朱先生说,“咬吧咬去!我碰死到倭寇的炮筒子上头,也叫倭寇看看还有要咬他们的中国人!”

鹿兆鹏抿下嘴停止了争论,扬起头时转换了话题:“先生,你们到哪儿去打日本?总得投到队伍里吧?”

朱先生说:“到中条山投十七师。”

“先生”鹿兆鹏缓缓站起来说,“十七师早已撤离中条山回潼关”

“谁说的?”朱先生惊诧地问,“撤回潼关干什么?撤到哪里去了?”

“撤到渭北去了。”鹿兆鹏也嘲笑说,“按先生的话说嘛,就是窝里咬!我们叫做打内战。蒋某人亲自下令撤回十七师攻打陕北红军”

“你说的可是真的?”朱先生怀疑了,“兆海的尸首刚刚从中条山搬回来”

“兆海不是日本人打死的,是他进犯边区给红军打死了!”鹿兆鹏痛苦地皱皱眉头“,不过,这消息还未经证实”

“没有证实的话不要说。”朱先生有点愠怒,“兆海是你的亲兄弟,你说这种话我不爱听。”朱先生说着站起来走到门口,回过头说“,我不信你的话。你说兆海的瞎话我不信。你说十七师撤离的消息我也没听说过。”说罢丢下兆鹏走出屋子。丈夫拂袖而去的唐突行为使朱白氏难为情起来。鹿兆鹏却不显得尴尬,反倒安慰起朱白氏来,没有再多停留就告辞了。

朱先生一行八人鸡啼时分走出了白鹿书院大门,在门前的平场上不约而同转过身来,面对黑黝黝的白鹿原弯下腰去鞠躬三匝,然后默默地走下原坡去了。他们在星光下涉过滋水,翻上北岭,登上北岭峰巅时正好赶上一个难得的时辰,一团颤悠悠的熔岩似的火球从远方大地里浮冒出来,炽红的桔黄的烈焰把大地和天空熔为一体。沿着山道走到岭下,便是气势恢宏的渭河平原,一条一绺或宽或窄的垄亩纵横联结着,铺展着,一望无际的麦苗在温柔的晨光下泛着羞怯的嫩绿。八个一律长袍短褂的老先生一步一步踏过关中平原的田野和村庄,天色暮黑时终于赶到渭河渡口。

渡船已经停止摆渡。朱先生领着七位老先生央求船公解开缆绳,在天色完全黑严下来还可以摆渡一次。船公闷着头连瞅也不瞅他们,被缠磨久了就冷硬地撂出一句话来:“这是军事命令。你求我不顶用,你去求老总吧!”这当儿正好有三个士兵走过来,声色俱厉地盘问起来。朱先生瞧着他们笑着说:“小兄弟一个个都很精神噢!给老汉们耍歪可惜了小兄弟们的这精神儿。有这精神到潼关外头耍歪去,在那儿能耍出歪来才是真精神”三个士兵哗啦一声拉开枪栓,对峙着八个老先生,然后连推带搡逼他们到一间草屋里去。朱先生对他的同仁们笑笑说:“好!咱们还没过渭河,就在自家窝子里当了俘虏。”又转过头问一个士兵:“要不要我们举起手来?”

一摆溜儿八个老先生真的举着双手,被三个士兵押送到一座草顶屋子,这也许是摆渡的船工烧水煮食和睡觉的地方。屋子里站起来一位军官,竟然是护送鹿兆海灵柩的那位马营长。朱先生一见就揶揄说:“你看看老夫举手投降的姿势对不对?”马营长瞪了三个士兵一眼,斥骂一声:“眼瞎了吗?”急忙搀扶朱先生坐到屋里一条木凳上,随之豁朗地说:“朱先生和诸位先生的抗战宣言我们师长看到了,特派我到这儿来恭候先生。师长命令:绝不能把先生放过河去。这道理很清楚”朱先生和他的同仁们一齐吵嚷起来。马营长丝毫不为所动:“先生跟我说什么都无用,我得执行师长的命令。诸位今晚先到五里镇歇下,明天我再请示师长。”先生们还在嚷嚷不休。马营长说:“我还有军务,不能陪诸位了。我派士兵送诸位到镇子上去”朱先生一句不吭,率先走出草屋。八位先生愤愤然也走出来。朱先生说:“我明日早起一定要过河。我不管谁的命令。你让你的士兵把我打死在渭河里。”说着就坐在沙滩上:“咱们就坐在这儿等天明吧!”八位先生纷纷扔下肩头的背包,示威似的坐下来。马营长说:“这儿不能有闲杂人。我在执行命令。诸位到镇子上去吧!”朱先生问:“你不是说专意恭候我吗?看来此话属虚。”马营长说:“不要多问,你们快去镇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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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朱先生一行八人在五里镇的一家客店里歇息下来,老先生们经过长途跋涉已疲累不堪,一倒下就酣然入睡了。夜半时分,一阵紧急的敲门声,惊得老先生们披衣蹬裤惊疑慌乱。朱先生拉开门闩,马营长和两位侍从站在门口说:“请先生跟我走。”先生们纷纷收拾背包。马营长说:“诸位接着睡觉,只请朱先生一人。”

朱先生跟着马营长走进镇子背后的村庄,又走进一家四合院,进入上房客厅,一位微服便装的中年人迎出来打躬作揖。马营长介绍说:“朱先生,这是我们茹师长。”朱先生惊愣片刻,作揖还礼之后:“真的劳驾将军了。”俩人没有几句寒暄便进入争论:

“先生,你投十七师我欢迎,但你不能去战场。你留在师部给我和我的军官当先生。”

“我把砚台砸了,毛笔也烧了,现在只有一个目标中条山。”

“那地方你去不得。”

“任啥艰难我都想过了,大不了是死。我就是到中条山寻死去呀!”

“嗬呀朱先生!你到战场帮不上忙倒给我添上累赘了。我可不能睁眼背你这个累赘。”

“我不是累赘。我打死一个倭寇我够本,我打不死倭寇反被倭寇打死我心甘。退一步说,上不了战场还可以给伙伕淘米烧锅,还可以替士兵磨刀喂马我累死病死战死了也不给你添累赘,我的尸首也不必劳神费事往回搬!”

“先生呵,好我的朱先生呵”

“现在我不是先生,是你的伙伕马伕”

“我都去不了中条山了,你怎能去呢?”

“你打败了?”

“我打胜了,又撤了!”

“打胜了为啥要撤?”

“就因打胜了才撤。”

“谁叫你撤兵?”

“还能有谁呢?中国能下令叫我撤兵的只有一个人!”

朱先生默默地闭上口,不再争执要当伙伕或马伕的话了。

“我茹某愧对关中父老啊”

这是一支真正的关中军。从前任创建者到茹师长都是关中人,一个是祖籍西府,一个是东府土著。从师部一直到连排长也都是关中人,士兵几乎是清一色的三秦子弟,只有个别军官和少数士兵属河南籍的关中人,他们是逃荒流落到关中的河南人后裔。乡谚说“关中冷娃”,而诗圣杜甫曾有“况复秦兵耐苦战”的褒奖。茹师长率领十七师的三秦子弟开出潼关进入中条山,那个中条山随之成为关中父老心目中知名度最高的山脉。出关头一仗打下来,就把茹师长的玉照打到日本侵华司令部长官的桌案上这支地方色彩甚浓,但在中国武装力量中只能算作杂牌子的军队,竟然使受命进入潼关的大日本王牌师团不敢越雷池一步茹师长的照片以及他祖宗三代的资料也被搜集出来研究,结果不甚了了。无论日本人起初轻视也罢,吃了一场败仗之后又倍加重视也罢,这支在中国抗战武装力量中确实挂不上号的地方杂牌军,在近二年的中条山阻击战中,使大日本小鬼子不能前进一步吃尽了苦头。中条山之战是日本侵略军在中国土地上遇到的最有力的抵抗之一,终于保持住了中国西北这一方黄土不受铁蹄践踏。

茹师长说:“先生呀!十七师不是亲生娃,是后娘带来的娃喀!把我调出潼关到中条山打日本,我拿的是汉阳造把亲生娃调到西安来驻防,扛的用的全是美式装备的洋家伙!把我调到中条山,名义上他能得到抗日的赞誉,实际是借日本人之手替他杀死后娘带来的娃!甭说日本人没料到十七师会站住中条山,连他派我出关也根本没想到我会挡住日本人我在中条山没退一步,得不到奖赏,连军饷也断了逼我撤军,还冠冕堂皇地说是让我回关内休整”

朱先生问:“你这么说你真撤兵了?撤到哪里去了?”

茹师长说:“撤到北山。十七师撤进潼关,他就忘了给我说过的休整的话,立即命令我进北山围剿红军。这回耍的还是一个把戏:好哇,你能打过日本人,你再去打红军,你打败了红军我高兴,你被红军消灭了同样高兴”

朱先生悲哀地说:“完了完了,中国完了。鹿兆鹏给我说这话我不信,还训了他,可没料到竟是真的!茹师长兆海是倭寇打死的,还是红军打死的?”

茹师长突然低下头:“先生别问了呵先生”

朱先生悲哀地仰起头来:“天哪!天哪我再不问你啥了我听够了!我明日早起回我的白鹿原,我等着倭寇来把我杀死好了”

茹师长说:“先生甭这么悲伤吧!你知道我此行何处?”

朱先生说:“我刚说过任啥事都不想问了。”

茹师长说:“我刚从北边回来,马营长在河边布防怕人暗算我,正好遇见先生。我而今看透了,特别是鹿兆海团长牺牲以后,我才下决心走这一步。好咧好咧,我跟北边谈好了,谁也不打谁”

朱先生说:“你的这个窝里总算不咬了我想回店里睡觉去。”

朱先生又回到白鹿书院,给门卫张秀才加立下一条规矩,除了编县志的诸位先生的亲戚,其他任何人都不许放进门来,从此日起,关门谢客。他自己也不再,更不为任何人题写字画,早晨开始晚起,草草漱洗之后,就走上书院背后的原坡,傍晚时分仍然在山坡上度过。唯一的一件事,就是批阅修改八位同仁分头编成的县志各部分的手稿,终日几乎不说一句话。他决定不再朝县府讨要经费,用书院官地的租粮来维持县志最后的编写工作。前十卷已经就绪,先送石印馆付印,后十二卷也即将编完。许多涉外的事,他指靠徐先生办理后十二卷的通改也由徐先生来做,由他最后再顺一遍。

有一天,徐先生对“民国纪事”一栏提出疑问:“朱先生,共军徐海东部过滋水县东山这一条里的军字是不是笔误?”朱先生说:“不是。”徐先生说:“前边几条里都用的是匪字,改不改?”朱先生说:“不改。”徐先生说:“同在民国纪事卷里,前边用匪字,后边用军字,用字不统一会给后人造成漏洞。”朱先生说:“不统一就不统一吧!留下一点漏洞让后人指责也好喀”徐先生大惑不解。

鹿兆鹏又一次走进山来,见到芒儿就拱拳作揖:“我来谢你救命之恩,只是太迟了点。”芒儿直戳戳地笑说:“还劝不劝我投奔你们的游击队?”鹿兆鹏也坦然相告:“我劝不下就等着。”芒儿说:“你甭等我,你等黑娃吧。”鹿兆鹏听出话味儿忙问:“这话咋说?”芒儿坦诚地解释说:“我不会改变主意,你等不着。你等黑娃改变主意吧。我早给黑娃说过了,想投游击队,想归顺县保安队都行,弟兄们凡愿意跟他走的都可以走。哪怕剩下我光杆司令,我就挟着麻袋满世界游逛去呀!游到哪儿死到哪儿到哪儿为止。”鹿兆鹏笑了:“等不住你也甭想等住黑娃,他跟你一条辙。”芒儿更加真诚地说:“我倒是盼你能劝下黑娃,让他把弟兄们领走,或保安团或**游击队,愿意投哪家子我都不干涉。”鹿兆鹏疑惑地问:“芒儿,你这话越说越离谱儿了!你咋能这样猜估我?”芒儿说:“我说的是真心话。黑娃不信,你也不信?我当土匪当腻了,也累了,我想一个人浪逛四方。”黑娃揉着眼睛走进来,看见兆鹏时惊愣一下。芒儿接着说:“你不信问问黑娃,这话我跟他也说过。”说着走出去:“我去看看把菜弄好了没?兆鹏算你有福,正赶上犒劳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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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黑娃有点心神不定地说:“兆鹏哥,你再甭提投游击队的事。”鹿兆鹏说:“我刚才跟大拇指已经提说了。”黑娃说:“提说得不好。你三番几次说服投游击队,孝文也来说服归顺保安团。你想想,我怎么跟大拇指共事?”鹿兆鹏不以为然:“不!我刚才听大拇指的口气倒是有变化。”黑娃摇摇头:“你甭上当!”鹿兆鹏就摊开底儿问:“先不说大拇指,我只问你,你到底打的啥主意?你想投游击队还是想投保安团?还是哪家也不投,继续当土匪?我再说一遍,你撇开大拇指,单说你心里到底怎么打算的?”黑娃瞅了兆鹏一眼,低下头陷入沉默。鹿兆鹏瞅了瞅黑娃的架势说:“好咧,你甭回答了,我明白了。”黑娃扬起头说:“你啥也不明白!大拇指不投游击队,我也不投游击队。”鹿兆鹏突然说:“那你们就去归顺保安团。”黑娃咧了咧嘴嘲笑说:“你说气话吧?”鹿兆鹏点点头说:“是真话。归顺保安团。”黑娃迷惑地眨眨眼:“你来替孝文活动?”鹿兆鹏笑笑说:“各为其主嘛!”

大约半月后的一天夜里,黑娃正睡着,被一阵女人的惊叫声吵醒,拉开门一看,黑牡丹一丝不挂,披头散发,抖抖索索站在月亮下,说大拇指死在她的炕上了。黑娃一把推开黑牡丹跑进她的窑穴,大拇指芒儿趴在炕上,两只胳膊一只压在腹下,一只抠进苇席里头一条腿蜷在炕席上,一条腿吊在炕墙下,满炕都是污血。土匪弟兄们全都拥来乱哭乱叫。先生走过来,先摸了一下脉,又翻起大拇指的脸看了看,对黑娃说:“五倍子。”

黑娃黑着脸,把吓得软瘫在院子里的黑牡丹揪着头发拖到油灯下。这是黑娃首先想到的第一个凶手。黑牡丹虽然吓得傻愣,却仍然本能地替自己辩解。她的话语粘滞结巴,前言不接后语,却向黑娃以及众土匪基本叙述清楚了大拇指死亡的情景:大拇指提着酒葫芦进了她的窑洞。大拇指每次进她的窑洞都提着酒葫芦,自己喝着也给她灌着。大拇指仍然和往常一样喝着酒,和她耍着,也给她灌着酒,喝得他半醉,她也半醉的时候,他才和她弄那事。他刚进入她的身体,就浑身打颤,一下子泄了,接住“哇啦”一声喷出一股血来,喷得她满脸满脖子都是。她吓得爬起来,看见大拇指在炕上一扭一拧地喷吐着血水黑娃问:“你把五倍子给倒进酒葫芦了?”黑牡丹反辩说:“那不连我也毒死了?他也给我灌酒!”黑娃尚未开口,几个土匪弟兄已经揍起来了,打得黑牡丹在地上滚着叫着,直到不滚也不叫,黑娃才制止了众弟兄。

清除凶手的内乱持续了几乎一个月。先头侧重于出事那天晚上谁到大拇指窑里去过,聚宴时谁和谁都给大拇指倒过酒敬过酒,谁跟大拇指挨近坐着等等细节,被牵涉被怀疑的土匪一一领受了杖责和捆绑,却没有一个人招认。随后又从人际关系上搜寻线索,某人曾对大拇指说过二话,某人对大拇指处罚他的事怀恨在心如此等等,又有一批弟兄遭到皮肉之苦,却仍然没有抓获真正的凶手。黑娃被这场暗杀事件搞得疑神疑鬼,既怀疑弟兄,也担心弟兄们怀疑自己,他敞开亮明地宣布:“敢毒死大拇指,也就敢毒死二拇指我。再说,要是查不出个水落石出,有弟兄还疑心是我下的毒手,说我想当寨主了”黑娃随之决定重赏揭发下毒的人,直至抛出“谁揭露出内奸,就推谁为大拇指”的动议。土匪窝子里很快出现互相怀疑,互相告密,胡踢乱咬的局面。有人被揭发被杖责之后,拖着两腿鲜血,爬到黑娃窑里又去揭发旁的弟兄,几乎所有弟兄都揭发过别人,又被别人揭发过,因此几乎所有弟兄无一例外地都挨了棍杖,打了屁股。后来发生了这样一种情况,好多人重新回过头来一齐咬住黑牡丹,众口一词咬定毒死大拇指的内奸非她莫属。道理很简单,百余号弟兄里只有她一个是被迫掳上山来的,只有她对大拇指怀着深仇,才下得了这种毒手。黑娃也能想到这一层,于是又把黑牡丹拉出来杖责。黑牡丹尚未从头一回的酷刑伤疼里恢复元气,招不住几棍就咽了气。弟兄们咋呼着把黑牡丹扔到沟底,咋呼着给大拇指报了仇,咋呼着应该结束这场事件了,也该出去“做活”了。黑娃冷笑一声说:“黑牡丹不是内奸,我从她死时的眼睛里能看出来。真正歹毒的家伙还没抓住”追查内奸的事继续着,山寨里的危机发展到白热化。一个被揭发被杖责的弟兄开枪打死了告密的弟兄,接着就朝自己的脑袋开了枪。弟兄们纷纷哭劝黑娃暂停追查,或者改变一下追查的方式方法。黑娃拒不理睬他们,更加坚硬地说:“抓不出那个内奸,咱们就散伙!”接二连三又发生了弟兄逃离事件,先是一个,接着两个,跟着又有两个,相继不辞而别,山寨里处于人心涣散,分崩离析的局面黑娃已无力扭转。

白孝文适得其时来到山寨。

白孝文一句话立即制止住土匪窝子里的内乱:“黑娃,你再追查下去就要挨黑枪。”黑娃焦躁地说:“那样倒好,我也可以对弟兄们明心了。”白孝文并不赞赏这种义气到死的愚忠,以轻俏的口气说:“你甭查了。凶手跑了。”黑娃将信将疑,逃走的五个弟兄不仅与他没有私怨,和大拇指也没有什么隔卡蒂隙。白孝文意味深长地说:“听说兆鹏前不久来过?”黑娃说:“这跟他有啥毬关系?”白孝文笑笑说:“你敢肯定你的窝子里没有他的人?堂堂县府里都被他砸进楔子了。**搞这一套可真是无孔也能入哩!”黑娃摇摇头说:“我至今还没查出一点线索。”白孝文就亮出底牌:“我的情报已经获悉,你这儿有两个弟兄逃出去投了游击队,这俩人就是兆鹏安插进山寨的底线儿。”黑娃惊疑地瞪大了眼睛:“这要是真的,兆鹏也就太不仗义了!”黑娃终于在烦躁的思考中松了口:“好吧!我得看弟兄们下不下山。”

决定去留的重要会议在山寨议事大厅洞召集。白孝文有一种瓜熟蒂落的预感,十分自信地向土匪们讲述了滋水县最新的局势:“这是一个机会。千载难逢的一个机会。根据国家局势,县府决定扩大保安团编制,新增一个炮营。我跟张团长说妥了,弟兄们下山后,连窝端进炮营不拆伴儿。鹿兆谦当炮营营长。”土匪们被内乱搞得灰心丧气,精疲力竭,好多人对归顺保安团颇为动心,只是谁也不敢挑梢露头。黑娃尽管再一次强调“由弟兄们决断”,却仍然没有人吭声。白孝文很真诚也很洒脱地说:“日本人在中国撑不了几天了。打完日本,政府就要收拾共匪。收拾共匪,那仅是小菜一碟、猴毛一撮。收拾了共匪之后,自自然然该剿灭土匪了。弟兄们现在不愁吃不愁穿,天不收地不管,自由自在,等到那时候就麻烦了。所以我说这是一个机会”在众人的沉默中,那位刀箭药先生站起来说话了:“我老了,啥也不图了,只求死了能归祖坟。”土匪们随之纷纷喊起来:“归顺保安团”黑娃抱起双拳,跪倒在众人面前:“我跟众弟兄走,是崖是井也跳咧!”

滋水县境内最大的一股土匪归服保安团的消息轰动了县城。鹿黑娃的大名鹿兆谦在全县第一次公开飞扬。这股土匪从匪首到匪徒,全部隐姓瞒名使用奇怪的代号,谁也搞不清他们的真实姓名。白孝文和鹿黑娃领着百十名土匪走进滋水县城的南北大街,两边店铺里的市民放起了鞭炮。在县城南边保安团的营地举行了受降仪式,县党部书记岳维山、侯县长和保安团张团长亲临欢迎。黑娃和岳维山握手时感到极大的不自在。岳维山攥住黑娃的手说:“咱们是老朋友了,我欢迎你。”黑娃满脸尴尬地苦笑了一下。

黑娃和弟兄们从一开始决定受降招安就潜藏在心底的疑虑很快得以化释,弟兄们全部编为新成立的炮营,黑娃被任命为营长。白孝文因功劳卓著,受到县府嘉奖。白孝文终于有了对黑娃推心置腹的机会:“兆谦兄,我欠你的到此不再索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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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某天早晨,中华民国政府对设在白鹿原的行政机构的名称进行了一次更换,白鹿仓改为白鹿联保所,田福贤总乡约的官职名称改为联保主任下辖的九个保障所一律改为保公所,鹿子霖等九个乡约的官职称谓也改为保长最底层的村子里的行政建制变化最大,每二十至三十户人家划为一甲,设甲长一人一些人多户众的大村庄设总甲长一人这种新的乡村行政管理制度简称为保甲制。这不仅仅是名称的更易,重要的是在于防止和堵塞**势力在乡村的滋生和蔓延。在整个原上的所有村寨完成新的建制,而且任命了全部甲长总甲长和保长以后,田福贤第一次以联保主任的新面貌召集了一次联、保、甲三级官员会议。田福贤开宗明义地说:“日本投降了就剩下**一个对手了,现在从上到下要集中目标,一门心思收拾共匪。中华民国的内忧外患将一扫而光,天下即可太平。甲长要保证你管辖的那二三十户里头不出共匪,不通共匪总甲长要保证你那个村子不出共匪,不通共匪保长要保证你属下的大村小庄不出共匪,不通共匪我田某嘛,也向县上具保,在白鹿联保所辖属的区域彻底剿灭共匪。哪个保哪个村哪一甲出了共匪通了共匪,就先拿哪一甲甲长是问,再拿总甲长和保长是问,当然嘛,县上也要拿我是问。诸位,这回可得眼放亮点儿。剿共比不得打日本,日本占了大半个中国,终究没能打进潼关,抗战八年咱们原上人连小日本一个影子也没见过**比不得日本鬼子,这是土生土长的内匪家贼,他额颅上没刻共字,站在跟前你也认不出来,所以嘛,我说诸位得多长个心眼儿,眼睛也得放亮点儿。白鹿原是共匪的老窝儿,全县的第一个共匪党员就出在原上,全县的头一个共党支部也建在咱这原上,而且就在白鹿联保所辖地以内,在县上在省上咱们白鹿联这回都划入重点查剿地区”

田福贤接着布置征丁和征粮任务。二丁抽一是原则,也是具体实施准则新增的军粮是官粮以外的项目,两者都属于非常时期的军事性质的举措,同样是为了剿灭共匪祸患的需要。田福贤宣布了各个保公所征丁和征粮的数目以后,看见好多甲长们瞠目结舌的表情,这是他事先预料得到的,他用惯常那种简捷明朗的语言说:“县长说明白了,这回不怕谁再闹交农,谁抗粮不交有丁不出,还搞什么鸡毛传帖惑众闹事,一律按通共格杀勿论。丁征不齐粮征不够,先甲长后总甲长再后是保长层层追查,到时候可甭怪我田某人睁眼不认人”

保甲制度实施以后所干的头两件事剿共和征丁征粮,立即在原上引起了恐慌。原上现存的年龄最长的老者开启记忆,说从来没见过这样普遍的征丁和这么大数目的军粮,即使清朝也没在原上公开征召过一兵一卒,除了给皇上交纳皇粮外,也再没增收过任何名堂的军粮。民国出来的第一任滋水县史县长征收印章税引发“交农”事件挨了砖头,乌鸦兵射鸡唬众一亩一斗,时日终不到一年就从原上滚蛋了。而今保甲制度征丁征粮的做法从一开始就遭到所有人的诅咒。白鹿镇的三六九集日骤然萧条冷落下来,买家和卖家都不再上市。白鹿保公所保长鹿子霖突然被捕收监的意外事件,一下子把刚刚噪起的慌乱和怨愤气氛从一切公开场合抑压下去了。

那天早饭后,鹿子霖在保公所里跟下辖的各甲长总甲长们正在开会,逐村逐户核查每家的男人和他们的年龄,最后确定谁家该当抽丁。

第一次的初查登记遇到无穷无尽的麻缠,几乎所有父母都找到甲长总甲长家里去说明儿子年龄不够,好多甲长碍于左邻右舍或同族同宗的面皮,就将矛盾上交给保长鹿子霖。鹿子霖不得不与甲长们掐着指头核对他们的属相,该征的壮丁名单很早拟定下来,但由于种种搅缠,而不能下达

“先把已经查实的壮丁名单公布下去,胡搅蛮缠的逐个再核。”鹿子霖对甲长们说,“要是查出来仨俩隐瞒岁数的人,拉来砸一顿军棍做个样子!要不嘛,这个保长我就没法子干咧!”甲长们赞成这个办法,因为他们比保长的处境更加为难。鹿子霖说完这个办法之后,就瞅见门里一溜儿拥进来五六个戴黑盖帽的保安团团丁,起初还以为他们是来督查征丁军务的,便站起身来招呼他们坐屋里喝茶。领头的一个问:“你是鹿子霖不是?”鹿子霖刚点了一下头,还没答上是与不是的话来,后边的四五个团丁一拥而上,就把他给结结实实捆起来了。在座的甲长总甲长们大惊失色,鹿子霖急得煞白着脸喊:“咋回事咋回事?我是保长,你们凭啥绑我?”领头的团丁只是出于职业习惯回答说:“到县里你再问头儿去,子丑寅卯由头儿给你说。我只管绑人逮人,头儿叫逮谁我就逮谁。”鹿子霖在被推出房门时差点栽倒,气得浑身直打哆嗦:“我要当着岳书记的面把事弄明,是谁在背后用尾巴蜇我?”

白鹿村对鹿子霖的被逮噪起种种猜测,有的说是鹿子霖隐瞒本保的土地面积和壮丁的数目,违抗了民国法令又有人说是冷先生将亲家鹿子霖告下了,犯了逼死儿媳罪,又伤风败俗有的人说鹿子霖招祸招在儿子鹿兆鹏身上,县府抓不到**儿子就抓老子,正应验了“逮不住雀儿掏蛋,摘不下瓜来拔蔓”的俗话。种种猜测自生自灭,哪种说法都得不到确凿的证实。过不多久,猜测性的议论又进一步朝深层发展,推演到鹿子霖的人际关系上头来。鹿子霖和黑娃的女人小娥有过那种事,黑娃而今是县保安团三营营长,有权有势更要有面子,势必要拾掇鹿子霖再说孝文早在黑娃之先就已经在保安团干红火了,自然不会忘记鹿子霖拆房的耻辱,真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谁会料到浪子孝文、土匪黑娃会有这般光景,这番天地?鹿子霖遇到这两个对头哪能有好果子吃?

白鹿村对此事最冷静的人自然还是白嘉轩。孝武被任命为白鹿村的总甲长,亲眼目睹了鹿子霖被抓被绑的全过程,带着最确凿消息回到家中,惊魂未定地告诉了父亲。白嘉轩初听时猛乍歪过头“噢”了一声,随之又恢复了常态,很平静地听完儿子甚为详细的述说,轻轻摆一摆脑袋说:“他那种人”孝武又把在村巷里听到的种种议论转述给父亲,白嘉轩听了既不惊奇也不置可否。他双手拄着拐杖站在庭院里,仰起头瞅着屋脊背后雄巍的南山群峰,那架势很像一位哲人,感慨说:“人行事不在旁人知道不知道,而在自家知道不知道自家做下好事刻在自家心里,做下瞎事也刻在自家心里,都抹不掉其实天知道地也知道,记在天上刻在地上,也是抹不掉的。鹿子霖这回怕是把路走到头了。”白嘉轩说着转过身来,对聆听他的教诲的儿子说:“你明天到县上去找你哥,让他搭救子霖叔出狱。你给你哥说清白,要尽心尽力救。”

鹿子霖的女人鹿贺氏走进来,黄肿发胀的脸颊和眼泡儿上都流露着焦虑。白嘉轩以少见的热切口吻招呼她屋里坐,不等鹿贺氏开口,就赶忙询问鹿子霖的情况。“啥啥儿情况连一丝丝儿也摸不到。”鹿贺氏说,“我跑了两天,先生哥也专程到县里去了一回,甭说见不到人,连一句实情都问不出来。”白嘉轩替她宽心:“你甭急也甭乱跑了。我跟孝武刚刚说过,让他明早到县上找孝文先打探一下,看看到底是因为啥事由。问清了事由儿,才能对症下药想办法。”鹿贺氏翻起沉重的眼泡儿感激地说:“我来寻你就为这事。哥呀,我知道你为人心长。”白嘉轩鼻腔里不在意地吭了一声,摆摆头说:“在一尊香炉里烧香哩!再心短的人也不能不管。”鹿贺氏说她昨日找过鹿三,求他到县上跟黑娃打探一下,鹿三脖子一扭说,我为我的大事小事也没寻过他!我不是他爸,他不是我儿,你还不知道?你叫我求拜他是糟践我哩!白嘉轩笑笑说:“三哥那人你明白,是个倔豆儿喀!”鹿贺氏临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告辞时,颤着声说:“我这阵儿倒再指靠谁呀?”

白嘉轩听了这话心里一沉,默然瞅着鹿贺氏走出院子。鹿家眼下已经走到独木桥上,而河中心的那块桥板偏偏折断了,鹿兆鹏闹共产,四海闯荡,多年不见音信,鹿子霖有这个儿子跟没这个儿子是一回事鹿兆海死了。在原上举行过一次绝无仅有的隆重葬礼,坟头的蒿草冒过了那块一人高的石碑,完全荒寂了鹿子霖家修筑讲究的四合院里,现在只剩下一个黄脸老婆子鹿贺氏楦在里头。白嘉轩拄着拐杖站在庭院里,眼前忽然浮起小他两岁的鹿子霖幼年的形象,前胸吊着一个银牌儿,后心挂着一只银锁,银牌和银锁上各系着两只小银铃,凭银铃的响声可以判断鹿子霖是平步走着还是欢蹦蹦地颠跑着鹿子霖他大鹿泰恒对儿子所犯的致命性错误,鹿子霖自己又在他的后人兆鹏兆海身上重犯了。家风不正,教子不严,是白鹿家族里鹿氏这一股儿的根深蒂固的弱点,根源自然要追溯到那位靠尻子发起家来的老勺勺客身上,原本就是根子不正身子不直修行太差。“这是无法违抗的。”白嘉轩拄着拐杖,泥塑一般站在庭院里思虑和总结人生,脑子里异常活跃,十分敏锐,他所崇奉的处世治家的信条,被自家经历的和别家发生的诸多事件一次又一次验证和锤炼,愈加显得颠扑不破。白嘉轩让孝武到县上去做搭救鹿子霖的举措,正好发生在鹿贺氏登门之前,完全体现了他“以德报怨以正祛邪”的法则。他在得悉鹿子霖被逮的最初一瞬间,脑子里忽然腾起鹿子霖差人拆房的尘雾。他早已弄清了儿子孝文堕落的原因。他一半憎恨鹿子霖的卑劣,又一半谴责自己的失误。现在他无疑等到了笑傲鹿子霖身败名裂的最好时机。他没有幸灾乐祸,反而当即做出搭救鹿子霖的举措,就是要在白鹿村乃至整个原上树立一种精神。他几乎立即可以想见鹿子霖在狱中得悉他搭救自己时该会是怎样一种心态,难道鹿子霖还会继续得意于自己在孝文身上的杰作吗?对心术不正的人难道还有比这更厉害的心理征服办法吗?让所有人都看看,真正的人是怎样为人处世,怎样待人律己的。

白嘉轩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头看见孝武神色紧张地走到跟前,他告诉父亲一个意料不到的消息:“爸!田主任让我顶上一保保长的空缺!”“唔?当保长?”白嘉轩说,“你先到县上去办那事,你子霖叔家婶子刚才来过你明早就起身。”

鹿子霖已经沉静下来。从保安团团丁把一条细麻绳缠到他的两条胳膊上算起,直到拽着他走过原上的官路,走进滋水县城,然后推进只有一个小孔的牢门,在散发着一股腐臭气味的牢房里刚度过了一个后晌和一个夜晚,盼来了监牢里陌生的第一个黎明时分,他都一直处于愤怒到癫狂的情绪里。从小孔里接过第一餐囚犯的黄碗时,他更加狂怒,扬手就摔砸在墙壁上。当他接受了第一次讯问之后,又立即安静下来,安静地坐在靠墙的床板上,呼气吸气都很匀称。当他从小孔里接过一碗蒸腾着焦煳味儿的包谷糁子时,对送饭的狱卒说了一句调皮话:“兄弟,你烧熬糁子的时候,是不是在耍毬?糁子烧焦了,你喂我家的狗狗也不喝!”鹿子霖还是喝了那碗散发着焦煳苦味儿的包谷糁子,而且喝得一滴不剩,用筷子头儿越来越欢快地刮刨着粘滞在黄碗碗壁上的糁子粒儿,仍然不忍心放弃,干脆扔了筷子伸出舌头舔起来。他现在才回忆起前一顿饭是在自家屋里吃的,这一碗饭正好与前一顿饭间隔两天一夜。

第一次审讯十分简单:“你把你的共匪儿子的行踪供出来,就放你回去。你啥时候想通了,就随时说话。我们有充分的证据,证明你知道你儿子的底细。”鹿子霖听明白了,也就不再慌乱,不再生气,更不会摔碗掷箸与饭食为仇了。他当即做好了死在这张硬板床上的准备。他在审讯时只问了一句话:“要是我说不出兆鹏的影踪,大概就得在这不刮风不淋雨的屋子里蹲到死吧?”审判官抿了抿嘴,没有回答他的挑衅。鹿子霖吃完以后,就仰躺在床板上,高高跷起一条腿,心里想:修下监狱就是装人哩喀!能享福也能受罪,能人前也能人后,能站起也能趷蹴得下,才活得坦然,要不就只有碰死到墙上一条路可行了。鹿子霖唯一感觉难受的是没有烟抽。他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嘴唇垫硌在牙齿上一阵刺疼抑制住烟瘾。厚重的木板门吱扭一声,白孝文一脚跨进门来。鹿子霖从木板床上骨碌一翻跳下地:“孝文,快给叔掏一根烟!”白孝文从口袋里摸出烟盒递给他。鹿子霖急不可待地抽出一支,颤抖着手指在孝文划着的火柴上点燃了,闷着头猛吸了一阵,随之放出一口浓浓的烟雾,呛得他大声咳嗽流出眼泪,天真如孩子一般笑了说:“饿咧渴咧都能忍得住,就是烟瘾发咧忍受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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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白孝文一身笔挺的戎装,显示出一个儒将的优雅风姿。鹿子霖的烟瘾得到缓解,情绪也安静下来,瞅着站在眼前的孝文,想起舍饭场上与死亡只有半步之隔的那个败家子的形象。他做出满不在乎豁然朗然的轻松姿态,爽快地承受着孝文的关心和安慰:“老侄儿,你放心,叔把世事看得开,这事嘛,也想得开。你今日能来看叔一回,这就够了。你给你婶捎话,让她给我买二斤旱烟叶子捎来,再啥我都不在乎。”白孝文说:“后晌我就差人给你送一把烟叶子。”随之告诉他:“岳书记在省上挨了头子,回到县上大发脾气亲自拍板叫抓你。有人说你曾经找过兆鹏,岳书记推测你肯定知道兆鹏的底细。岳书记抓你朝你要兆鹏,谁也不好开口给他说话”鹿子霖一听就呵地笑了:“岳书记听信那些闲传,真是挨头子挨昏了!老侄儿,你管不了这事我知道,你只要给叔把烟叶子送来就行了。”

第二天,卫兵又押鹿子霖出门。鹿子霖对审问有一种家常便饭不再新鲜的感觉。走出大门时,发觉与头次审讯走过的路方向相背,猛然想到该不会就这么快、就这么糊里糊涂给枪崩了吧?及至被押进县府大门,他仍然疑虑难释。鹿子霖被押进一间窄小的房子,想不到岳维山书记从套间里走出来,动手就解他胳膊上的绳子。鹿子霖拧扭一下臂膀,拒绝岳维山的虚情假意:“甭解甭解!就这样绑着倒好。”他眯缝着深陷的眼睛瞧着窗户。岳维山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挺坐在一张椅子上开了腔:“你不要想不开。省上尅我姑息养奸。你还耍什么脾气,使什么性子?”鹿子霖硬顶:“要说姑息养奸,那不能问罪于我鹿某。是谁出口闭口国共合作?是谁在白鹿区分部成立大会上跟共匪兆鹏肩并肩坐在主席台上?是谁讲话时挽着兆鹏的手举到头顶唻?我那阵子就不赞成兆鹏闹共产!这阵子倒好,你们翻脸了把我下牢!”岳维山平淡地笑着说:“这就叫此一时彼一时也。我听说你领着儿媳到城里找兆鹏,有这事没有?”鹿子霖扬起头:“有!”洪亮的嗓音显示着诚恳,也喻示着这事情并不重要。然后以坦然的口气解释说:“儿媳有病,是女人家的内症。她爸是先生,专门给人治病,可不好问女儿那些病症,我就引她到城里去看病。村里有人糟践我,说我给儿媳种上了,去找儿子接茬你堂堂滋水县岳书记听凭几句闲传,就把我绑了下牢,正好把这瞎话搁实了。甭说我通共不通共,单是这瞎话,就把我的脸皮揭光了剥净了。我没脸活人了,我准备死到你的牢里,啥也不想了。”岳维山对他与儿媳有没有那种事不感兴趣,倒是对他毫不忌讳地说出这件事感到惊奇,就冷着脸狠狠戳他一锥子:“鹿子霖,你的脸真厚!你甭跟我死呀活呀耍无赖,监狱里死人,你想想会算个啥事?你引儿媳究竟是看病,还是找兆鹏?我没有一点把握就能绑你?你不要自作聪明,也甭耍无赖,说实话为好。你好好想想,再掂量掂量,你想通了说了实话,就放你回家。你早晨说了,晌午就放你走。你的事情不复杂,就这一条。”鹿子霖说:“没有啥想的。我早都活得没劲咧。我一个娃为国为民牺牲了性命,一个娃当共匪,跟没有他一样。独独儿剩下我栽在世上,还不及死了好!”岳维山说:“你甭耍无赖,也甭耍小聪明,我认识你。”

白孝武从县上回到白鹿村,详细向父亲叙说了搭救鹿子霖的经过,最后说:“岳维山亲手掐着子霖叔的脖子朝他要兆鹏,谁眼下也不敢求他松开手。”白嘉轩缓缓地吸着水烟听着,噗地一声吹出水烟铜管里的烟灰,平静地说:“你去给你子霖婶回个话。我们算是尽了心了。”孝武却转了话题说:“爸,黑娃说要回来到祠堂祭祖。”白嘉轩不禁一愣。

孝武又接着叙说这件事:他在孝文哥那儿吃晚饭,黑娃来找孝文商量事情,还说了鹿子霖被下牢的事,随后对他说:“孝武,你回去给嘉轩叔捎句话,我想回原上祭祖。”孝武对这个突如其来的要求拿不定主意,恐怕父亲不会应允这个要求,就说:“我保险把你的话捎到。”孝武第二天回来时,绕道到白鹿书院看望大姑和姑父朱先生。朱先生郑重其事地说:“鹿兆谦想回原上祭祖,你给你爸捎句话,我跟他一搭陪他回原上去。”

白嘉轩听到这里忙问:“你给你姑父咋回话来?”孝武说:“我说这事事关重大,我一定把话原封不动捎回来。”白嘉轩把水烟壶往桌子上一蹾:“蠢货!你连这样的事都分辨不清,你真蠢!”孝武的情绪顿时受挫:“我想黑娃那样的人,咋能再进祠堂?”白嘉轩凛然站起:“你明天就找几个人,把祠堂清扫一下,香蜡纸表都备齐整。后日你就到县上去迎接鹿、兆、谦。”

遵照归顺谈判达成的协议,近百号土匪弟兄全盘端进第三营,即炮营。黑娃接受了张团长对炮营进行整训的命令。三个军事教官来到炮营,对刚刚征召进来的年轻后生和土匪进行基本的军事操练,仅仅队列操练就搞了整整半个月,才勉强可以踏出整齐的步伐。土匪弟兄对这种机械而单调的训练从一开始就不大在乎,说这种纯粹摆设性的动作不顶毬用,打起仗来根本不靠这些花架子。黑娃在习旅接受过正规军事训练,对弟兄们吊儿郎当的行为很生气,当众杖责了两个敢于顶撞军事教官的弟兄,然后铁着脸说:“弟兄们,咱们现在是正规军队了,得有军队的规矩。”随后才进行持枪操练。土匪们原有的乱七八糟的枪一律入库,每人配发一枝蓝光熠熠的新枪。土匪弟兄们这时候出尽风头,实弹射击的命中率令三位教官大为吃惊。最后进行大炮射击操练,按规定应该将步枪重新收回。黑娃拒绝执行这道命令。张团长解释说:“炮营不配发步枪,在正规军队里也是这样。”黑娃说:“规矩我明白。步枪得给我配备,要不然让二营干炮活儿。”张团长眨了眨眼睛,释然笑了:“好了,我明白了,步枪不收了。”

到张团长家赴宴是黑娃归顺以后的重要一步。黑娃进屋时,一营长白孝文、二营长焦振国已经在座。团长和他打招呼之后,又唤来太太和他见面认识。张团长专意请来了县城里头把勺子冯师做菜,黑娃面对一盘又一盘精细的菜肴不忍动箸。酒过三巡,张团长直戳戳对黑娃说:“兆谦,你晚上再不闭着眼睛睡觉,我就请你回山上再当你的山大王!”白孝文和焦振国都哈哈大笑。保安团里神秘地传说着三营长鹿兆谦晚上有睁着眼睛睡觉的习惯。黑娃不好解释什么,因为团长说的不过是一句笑闻,也就不在意地笑笑:“甭听那伙人给我胡咧咧。”张团长却认真起来:“我看不是胡咧咧。你自下山以来,没在城圈里睡过一夜,是不是?”黑娃的炮营驻扎在古关峪口,他一直坚持住在营部里,就点头说:“官不离兵,这是领兵规矩。”张团长摇摇头说:“规矩不是坏规矩。可你这是不放心我,你怕我单个收拾你。你甭朝我瞪眼。你硬要给炮营士兵配发步枪合不合规矩?说透了还是为着防备我。对不对?”黑娃在这样突如其来的追问下,有点无措。白孝文和焦振国也始料不及而局促起来。张团长又进一步说:“你还信不下我。你信不过我,怎样跟我共事?我当团长,连我手下的营长都信不过我,这咋弄?我是个外路人,出门全靠朋友,你信不过我,我可是实打实相信你。”

于是便喝血酒。四个人由张团长率先割破指头,将血滴入酒壶里,其他人一一仿效,然后从酒壶里把混合着四个人血浆的红色酒液斟满四个酒盅,一齐端起来饮下。黑娃猛然想起头一次和大拇指芒儿饮血酒的情景。他对另外三位说:“张团长,白营长,焦营长,鹿某只有一条可以夸口:从不负人。”张团长擂一下桌子:“我一生就凭这一条活人!”

黑娃随后完成了他的第二回婚事。白孝文先给他介绍了一位老秀才的女儿,张团长又给他瞅下县城一家布店老板的女儿,张团长和白孝文为此而发生了友好的争执。白孝文坚持认为老秀才的女儿识书达理,对黑娃所缺乏的东西正好是一个补充那女子聪明过人,没上过一天学却能熟背四书,全是听老秀才诵读时记下的。张团长认为这种女子对黑娃来说,是丝线缝麻袋太细了倒糟糕黑娃需得一个飒爽利落的女人操持家务,应酬必不可少的社交场面。俩人争论的结果,是让黑娃抉择。焦振国打哈哈说,干脆让黑娃抓阄,抓着谁算谁命大。在他眼里,无论哪个都不过是个女人。黑娃终于选定了高老秀才的女儿玉凤,诚挚地说:“团长,我需得寻个识书达理的人来管管我。”

临到白孝文正式做媒向老秀才求婚时,高老秀才只提出一个先决条件,要求未来的女婿必先戒掉吸“土”的毛病,并且申明这是他女儿玉凤的要求,否则将以死抗婚。黑娃对孝文说:“好办。”他在猛吃硬塞下六个啥啥一碗的羊肉泡馍后,命令他的弟兄说:“把我捆到大炮筒子上,绳头拴成死结。”黑娃在炮筒上被捆绑了整整五天五夜,汤水未进第三天时下了一场瓢泼大雨,他骂走了企图割断绳索的团丁黑娃戒烟成功,不仅娶回了老秀才的小女儿,而且使他的威名震撼了县城各个阶层,这人真是个冷家伙。

黑娃在县城买下一院房子,雇请工匠进行了一次彻底的修缮,出脱成一院漂亮的新房了。红火的婚礼仪式就在这儿举行。婚礼这部繁缛冗长的大书的每一章每一节的实施,都给黑娃一次又一次带来欢乐又招来痛苦。他戴着红花跨上红马,随着呜哇吹响的喇叭乐队出发迎亲的时候心跳如兔蹦,以至看见岳丈老秀才斯文的举止,忽然想起小娥父亲羞于见人的面孔,那也是一位识书达理的老秀才黑娃跟着彩饰的花轿在欢乐悠扬的乐曲中回程的时候,忽然想到在渭北那个武举人家攀树翻墙与小娥偷情的情景黑娃领着新娘走进大门又走进洞房的时候,猛烈爆炸的雷子炮和串子炮使他血液沸腾,即使在这样热烈嘈杂的场合里,脑子里仍然闪出和小娥走进村头窑洞时的情景黑娃揭开新娘子蒙在脸上的红绸盖巾,屏声静息地看见一张羞怯掩盖下的沉静自若的面孔时,眼前又一下子闪现出小娥那张眉目活泛生动多情的模样及至婚礼大书翻到最后一页,酒席收盘、宾客散去、庭院沉寂、红烛高照时,这种现实的欢乐和回忆的痛苦互相扭缠、互相侵犯的心境仍然不能止息。洞房的门闩插上以后,黑娃的心情变得更加糟糕,他觉得自己十分别扭,十分空虚,十分畏怯,十分卑劣,而对面椅子上坐着的不过是一个柔弱的女子,两只红烛跃动的火焰在新娘脸上闪烁他想不起已往任何一件壮举能使自己心头树起自信与骄傲,而潮水般一波又一波漫过的尽是污血与浊水,与小娥见不得人的偷情以及在山寨与黑白牡丹的龌龊勾当,完全使他陷入自责、懊悔的境地。她端坐在方桌的那一边,墨绿色的褶裙散拖在地上,罩住并拢着的膝盖和腿脚两只平平的肩头透出棱角红色缎面夹袄隐约透出两个紧囗成团的**的轮廓乌黑的头发绾成一个硕大的发髻,上面插着一枚绿色翡翠骨朵单薄的眼皮下是一双沉静的黑眼珠挺直而秀气的鼻梁薄厚适度的嘴唇更显示出自信沉稳。黑娃久久地坐着抽烟,看到炕头并摆着的一双鸳鸯枕头,更加卑怯到无力自持的地步。

红烛相继燃尽。蜡捻残余的火星延续了短暂的一会儿也灭绝了。屋子里一片漆黑。黑娃在黑暗里感到稍许自如舒展了,鼓起勇气说:“娘子,你知道不知道我以前不是人,是个”方桌对面的新娘子以急促而冷静的声音截住了他的话:“我只说从今往后,不说今日以前。”黑娃听了浑身颤抖,呜地哭出一声,随之感觉有一只手抚在肩头,又有一只手帕在他脸上眼上轻轻抚擦。黑娃猛然抱住她的身子,偎在她胸前呜咽说:“你不下眼瞧我,我就有了贴心人了。”新娘子却笑着说:“你把我抱到炕上去”

完全是和平宁静的温馨,令人摇魂动魄,却不致于疯狂。黑娃不知不觉地变得温柔斯文谨慎起来,像一个粗莽大汉掬着一只丝线荷包,爱不释手又怕揉皱了。新娘倒比他坦然,似乎没有太多的忸怩,也没有疯张痴迷或者迫不及待,她接受他谨慎的抚爱,也很有分寸地还报他以抚爱。她温柔庄重刚柔相济恰到好处,使他在领受全部美好的同时也感到了可靠和安全。

第二天早晨,黑娃起来时已不见新娘,走到厨房门口,看见她一手拉着风箱,一边在膝头上摊开着书本。黑娃洗脸一毕时,她先给他递上一杯酽茶,接着端给他一碗鸡蛋。黑娃喝了口茶又捉起筷子,挟住一个鸡蛋随即又沉入碗中,扬起头说:“我从今日开始念书。”

玉凤说:“你想念就念。”

黑娃问:“晚不晚?现在才想起念书怕是迟了?”

玉凤说:“圣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念书没有晚不晚迟不迟的事。”

黑娃说:“那我就拜你为师咧!”

玉凤摇摇头:“你要是真想念书,应该正经拜师。我不能够做这样事。”

黑娃问:“为啥?”

玉凤说:“甭忘了你是丈夫,我要是当了你的先生就没有丈夫了。你在外边拜师去。”

黑娃怀着虔诚之心走进白鹿书院,看守门户的张秀才拒绝他进入:“不管谁不论啥事,朱先生一律谢客。”黑娃说:“你去传话,就说土匪头子鹿黑娃求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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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朱先生正在庭院树荫下闭目养神。他送走了编纂县志的几位同仁,不仅身俸无法支付,连三顿饭也管不起了。朱先生最后一次找到县府申述县志编纂工程的重要,管钱的主任摸摸硕大的光头,就呵呵笑起来:“好朱先生哩!剿共重要不重要?岳书记手谕拨款给保安团买大炮重要不重要?”朱先生被呛得噎住,分辩说:“现在只要一笔石印的钱,县志已经编成了。”主任说:“编成了先放下,等剿灭了共匪国泰民安那阵儿,我给你拨款,多拨些也印得漂亮”朱先生早已不再晨诵午习,常常坐在那把破藤椅上闭目养神。听见张秀才传报,朱先生睁开眼睛:“噢!我这辈子就缺少看见土匪的模样。让他进来。”

黑娃进门再进入庭院,看见一把破旧藤椅上坐着一位头发银白的老者,恰如一座斜立着的山峰,紧走几步就扑通一声跪倒了:“鹿兆谦求见先生。”

“你是何人?求我有啥事体?”

“鄙人鹿兆谦,先前为匪,现在是保安团炮营营长。想拜先生为师念书。”

“我都不念书了,你还想念书?”

“兆谦闯荡半生,混帐半生,糊涂半生,现在想念书求知活得明白,做个好人。”

“你坐下说。”

黑娃站起来坐到石凳上。朱先生自嘲地说:“我的弟子有经商的,有居官的,有闹红的,有务农的,独独没有当土匪的。我收下你,我的弟子就行行俱全了。”说着回屋取来纸笔,拔下笔帽笔头儿已经干涸,经水泡开又磨了墨汁,给黑娃写下“学为好人”四字,说:“你是我最后一个弟子。这是我最后一幅题字。”

黑娃每日早起借着蒙蒙的晨曦舞剑,然后坐下诵读论语,自然常常求问于高氏玉凤每隔十天半月去一趟白鹿书院,向朱先生诵背之后再说自己体味的道理。朱先生深为惊讶,开始认真地和他交谈,而且感慨不已:“别人是先趸下学问再出去闯世事,你是闯过了世事才来求学问别人趸下学问为发财为升官,你才是真个求学问为修身为做人的。”黑娃谦然地说:“我学一点就做到一点,为的再不做混帐事。”朱先生仰起脖子慨叹道:“想不到我的弟子中真求学问的竟是个土匪胚子!”

黑娃言谈中开始出现雅致,举手投足也显现出一种儒雅气度。玉凤更加钟爱黑娃。团长以及同僚们也都觉察到这种变化。黑娃再一次走进白鹿书院时,就不无激动地说:“先生,我想回原上去祭祖。”朱先生久久凝视着黑娃,竟然颤抖着嘴唇说:“好哇兆谦,我陪你回原上祭祖!”

黑娃真正开始了自觉的脱胎换骨的修身,几近残忍地摈弃了原来的一些坏习气,强硬地迫使自己接受并养成一个好人所应具备的素质,中国古代先圣先贤们的镂骨铭心的哲理,一层一层自外至里陶冶着这个桀骜不驯的土匪胚子。黑娃同时更加严厉地整饬炮营,把一批又一批大烟鬼绑捆到大炮筒子上,土匪弟兄们的体质首先明显地发生变化他把一个在街道上摸女人屁股的团丁扒光衣服捆绑到树上,让炮营二百多号团丁每人抽击一棍过去的保安团丁在县城是人人害怕的老虎,又是人人讨厌的老鼠,人们把保安团叫捣蛋团黑娃整饬三营的做法得到张团长的奖赏,一营和二营也开展了整顿活动保安团在县城居民中的形象从此发生变化,黑娃在整个保安团里和县城里威名大震。

黑娃回乡祭祖的举动在原上引起震动。曙色微明,黑娃携着妻子高玉凤从县城起身,绕道走到原坡上的白鹿书院,朱先生早已收拾停当等候多时。三个人一行沿着坡沟间的小路走着,天色愈来愈亮。黑娃脱了戎装,也没有一片绫罗绸缎,而是专门选买了家织土布,声明不许用机器轧制,由妻子玉凤亲手裁了缝了,只有头顶的礼帽是呢料的,完全成了一个拘谨谦恭的布衣学士了。他不骑马,也不带卫士随从,为此与张团长和白孝文都发生了争执。张团长说:“带个随从替你跑腿。”孝文则指明说:“你先前在原上有对手,以防不测。”黑娃说:“有朱先生领路引导强过一个师的人马。”午后时分,黑娃一行走到白鹿村口,见白孝武领着十数人伺候在那儿迎接,连忙打躬作揖。从村口进入村庄,街道清扫得干干净净,土道上还留着扫帚划过的印痕,村巷里除了乱跑乱蹿的小孩不见大人。黑娃走进村巷,就抑止不住心潮起伏,一幢幢破残的门楼和土打围墙,一棵棵粗的细的榆树椿树和楸树,都幻化成活物令他心情激荡。及至走到祠堂门口,看见鞭炮炸响的硝烟中站立着白嘉轩佝偻的身躯,一只拐杖撑在身前。黑娃紧走几步扑通一声跪下了,高玉凤也随着跪下去,只有朱先生抱拳向迎候在门口的乡亲作揖致礼。这是白鹿村最高规格的迎宾仪式,白嘉轩向来是在祠堂里处理本族的事务,在门口亲自迎接什么人几乎没有先例。

白嘉轩把拐杖靠在门框上,双手扶起匍匐在膝下的黑娃。黑娃站起来时已满含热泪:“黑娃知罪了!”白嘉轩只有一个豁朗慈祥的表情,用手做出一个请君先行的手势,把黑娃和朱先生以及高玉凤让到前头,自己拄着拐杖陪在右侧,走过祠堂庭院砖铺的甬道,侍立在两旁和台阶上的族人们拥挤着伸头踮脚。两只木蜡已经点燃,孝武侍立在香案旁边,把紫香分送给每人三枝。白嘉轩点燃香枝插入香炉就叩拜下去:“列祖列宗,鹿姓兆谦前来祭奠,求祖宗宽恕。”黑娃在木蜡上点香时手臂颤抖,跪下去时就哭喊起来,声泪俱下:“不孝男兆谦跪拜祖宗膝下,洗心革面学为好人,乞祖宗宽容”朱先生也禁不住泪花盈眶,进香叩拜之后站在白嘉轩身边。高玉凤最后跪下去,黑娃跪伏不起,她也一直陪跪着。白嘉轩声音威严地说:“鹿姓兆谦已经幡然悔悟悔过自新,祖宗宽仁厚德不记前嫌。兆谦领军军纪严明已有公论,也为本族祖宗争气争光,为表族人心意,披红”白孝武把一条红绸递到父亲手上,白嘉轩亲手把红绸披挂到黑娃肩头。黑娃叩拜再三,又转过身向全体族人叩拜。他从妻子玉凤手里接过一个红绸包裹的赠封,交给白嘉轩说:“我的一点薄意,给祖宗添点香蜡。”他把赠封的银元递到白嘉轩手里,面对着那个佝偻如狗一样的身躯不禁一颤,耳际又浮起许多年前自己狂放的声音:那人的腰挺得太直

族人纷纷散去,黑娃在白嘉轩的陪同下款步走在院子里,一回身瞅见墙上嵌镶的乡约碑石的残迹,顿然想起作为农协总部的这个祠堂里所发生过的一切,愧疚得难以抬头。他想请求白嘉轩,由自己出资重新雕刻一套完整的乡约石碑,却终于没有说出口来,缓些时候再说吧,那断裂拼凑的碑文铸就了他的羞耻。

黑娃问:“怎么没见我大?”白嘉轩笑笑说:“你大在屋里等你,在我屋里。”鹿三得知儿子黑娃要回原上祭祖的消息,表示出令白嘉轩吃惊的态度:“晚了,迟了,太迟了!”他冷漠地咕哝着。白嘉轩叮嘱鹿三应该回家去收拾一下屋子,黑娃引着媳妇回来必定要回家看看的。自妻子去世以后,鹿三领着二儿子兔娃住在马号里,黑明都不回家了。鹿三摇摇头:“他要回家他就去。我不管。我也不见他。我只有兔娃一个儿。”白嘉轩甚至在劝说不下时发了大火:“人家学好你还不认账?你这样子的话就不通情理了!你要是不认黑娃,我就不认你了”鹿三依然不动声色:“那好,那行,我权当给你饰面子。”白嘉轩就把鹿三和黑娃的会面安排在自己家里,因为鹿三坚决拒绝在祠堂里的族人面前和黑娃相见。

第98章

黑娃走进白嘉轩家那条街巷,没有进入门楼而拐进了对面的马号,把陪同的一行人扔在身后。走过马号的门道进入拴马场,黑娃一眼瞅见一老一少正在那儿铡草,老人一条腿跪在地上往铡口里擩塞草束,半大小伙子赳赳地叉开双腿一压一揭宽刃铡刀。西斜的夕阳把一缕血红投抹过来。空气中弥漫着青草清香的气味。黑娃走到铡墩跟前跪下去,叫了一声“大”,泪如泉涌。鹿三停止了擩塞青草,痴呆呆地盯着儿子:“噢!你回来了回来了好”黑娃扶起父亲坐在铡墩上,转过身搂住弟弟兔娃的肩膀:“你还认得哥不?”兔娃扭一下头,羞涩地笑笑。白嘉轩指使儿子孝武陪引朱先生先到屋里坐着,自己引着黑娃媳妇高玉凤进了马号,朗声吆喝道:“三哥,你看媳妇也来看你了。”高玉凤叫了一声“大”,就在草垛跟前跪拜下去。鹿三木然地瞅着儿媳妇玉凤优雅的叩头动作,眼里忽然掠过一缕惊骇,小娥被他刺中背部回过头来叫“大”的声音又再现了白嘉轩强令鹿三父子撂下活儿回屋吃饭,鹿三没有拒绝也没有热情,只是木然地跟着白嘉轩走。黑娃忍不住问:“嘉轩叔,俺大看去晃晃悠悠的?”白嘉轩不在意地说:“老了,你大老了!”自从鬼魂附体的折腾以后,鹿三就成了这个样子。白嘉轩不想提及那个小娥,就进一步证实说:“人老了都是这样子。你看我嘛,也变得迟手笨脚瓜不愣愣的了嘛!”

一次难忘的晚餐在白嘉轩厅房明间里开筵。气氛由拘谨逐渐活跃起来,只有鹿三表情依然木愣。孝义被过来过去的祝辞和应酬的套话搞得不大耐烦,提出一个新鲜的话头儿:“黑娃哥,你在县里干大事,经的多见的广,而今朝民人又征粮又征丁,这日子咋过哩?”黑娃还没开口,白嘉轩瞪了孝义一眼:“咱今日个只跟你姑父你黑娃哥说家常话,旁的事一概不论。”朱先生接住话茬:“征粮征丁牵扯家家户户,也是家常事家常话呀!”白嘉轩点点头,慨然说道:“我是怕这些恼人的事说起来冲了兆谦的兴头儿。征这么多的粮和丁,我没经过也没见过,清家皇上对民人也没有这样心狠”朱先生向来说话以近喻远:“买卖人有一句话说:心狠蚀本。”

饭后暮色苍茫。兔娃用笼提着阴纸,引着哥哥黑娃和嫂嫂玉凤去给母亲上坟,他悄悄说:“哥呀,我想跟你到保安团去?”黑娃沉思半晌,断然拒绝说:“兄弟你甭去。你还不懂。再说你走了谁给咱家顶门立户呢?”兔娃再不强求。慢坡地根一堆青草叶蔓覆盖着母亲的坟丘,黑娃痛哭一声几乎昏迷过去。他久久地跪在坟前默默不语。

黑娃回到村子天已擦黑。他领着妻子玉凤从东到西逐家逐户拜望乡亲,直到深夜才走过一半人家,几乎家家户户男人女人都不大在意他的歉词,而是众口一词诉述征粮征丁的巨大灾难,试探鹿营长能不能帮忙说情让娃娃免过征丁。黑娃自知既无普渡众生之术,也无回天之力,只好表面应承着,却破坏了他回原祭祖的虔诚心情。

回到白家,黑娃谢绝了白嘉轩为他备好的炕铺,引着妻子走进自家那个残破的敞院,在尘土和老鼠屎成堆的厦屋炕上拉开了铺盖,那是一堆破布搅缠着棉絮的被子,深情地对高玉凤说:“咱们在妈妈的炕上睡一夜吧!”妻子欣然点头。黑娃鼻腔酸酸地说:“我就生在这炕上我怕在这炕上再睡不了几回了”玉凤温厚地帮他解纽扣脱衣服,然后躺进破棉絮里。黑娃闻到一股烟熏和汗腥气味,一股幽幽的母乳的气味,颤着声羞怯怯地说:“我这会儿真想叫一声妈”玉凤浑身一颤,把黑娃紧紧搂住。黑娃静静地枕着玉凤的臂弯贴着她的胸脯沉静下来

天明以后,黑娃领着玉凤继续拜望了白鹿村剩下的所有人家,最后回到白嘉轩的马号里,对父亲说:“再盖一座房子,该给兔娃张罗婚事了。”鹿三说:“兔娃还小。”闷了半晌又续着说,“房子嘛等兔娃长大咧由他去盖。”黑娃说:“你跟兔娃搭手买木料买砖,先盖下房再张罗媳妇,厦屋快倒塌咧!人家谁敢把女子”鹿三说:“我没劲头,不想张罗这些事。”黑娃把一摞银元递到鹿三的手里,退一步说:“你先拿这钱日常用着,盖房的事缓缓也好。”鹿三把银元再倾入黑娃手中,漠然地说:“要给钱你给兔娃。我不用钱。”黑娃迟疑一下把钱交给兔娃了。后晌,他和玉凤起程回县城,朱先生一早先头走了。有些人怀着浓厚的兴趣等待,看黑娃去不去村子东头慢道上和小娥住过的那孔窑洞。他们终究得到一个不尽满足的结局,黑娃没有去。但有人仍然悄悄议论,黑娃在村子东头拜访乡亲时,肯定能瞅见崖头上那座镇压着小娥的六棱塔。

黑娃离开白鹿村的当天晚上,白嘉轩在上房里对孝武说:“凡是生在白鹿村炕脚地上的任何人,只要是人,迟早都要跪倒到祠堂里头的。”白孝武恭立听着。白嘉轩吸过一锅水烟之后,突然转了话题说:“我看你还得进山。”白孝武一时反应不过来,疑惑地瞅着父亲。白嘉轩说:“你前几天不是说人家让你当保长吗?”白孝武连连点头说:“这几天忙着迎接姑父和兆谦哥回乡的事。今日个后晌,田主任在镇上撞见我,还催问哩!这事倒咋办呀?推是推不掉,当又当不成。现在当保长,刚跟上催粮要款征丁,尽是恶恨乡党族人的事,再说又顶的是子霖叔的空缺,更糟”白嘉轩点头赞许孝武说:“哦!你也会方方面面想事了。我刚才说了,再进山去。”白孝武说:“躲?躲了好!”白嘉轩说:“甭说保长,咱连那个总甲长也不给他当咧!谁爱当谁当去。他愿意叫谁当就叫谁当,咱们不当。赶紧避远!田福贤再来问你,我就说山里药店烂包了,你去收拢摊子”白孝武连连应承着:“对对对,这样好。那我明天一早就撤滑了,免得节外生枝。”白嘉轩站起来说:“你去收拾一下,早歇早起身。我还想跟你三伯说说话儿去。”

白嘉轩挟着一瓶酒走进马号:“三哥,咱俩干抿一口。”说着把酒瓶往炕头一蹾,又对兔娃说,“兔娃,你去拌草,把你爸换下来。”鹿三无动于衷地走到炕前,对着瓶嘴抿了一口。白嘉轩直言不讳说:“三哥呀,你这回对黑娃太淡!”鹿三没有吭声。白嘉轩说:“前多年黑娃不务正道,你见不得他我赞成,黑娃而今学好了,你就不该再拗着。你而今应该打起精神过光景,先盖房再置几亩好地,下来给兔娃张罗媳妇,明年你就该回家当个好庄稼主户了。”鹿三头也不抬,又呷下一口酒。三杯酒下肚之后,终于开了口:“嘉轩,你的话对对的,我也能想到。我想打起精神,可精神就是冒不出来嘛!”白嘉轩说:“我知道黑娃亏了你的心,丢了你的脸,可而今黑娃给你补心了,也给你争气饰脸了嘛!”鹿三听了感慨起来:“跟你说的恰恰儿是个反反子!那劣种跟我咬筋的时光,我的心劲倒足,这崽娃子回心转意了,我反倒觉得心劲跑丢了,气也撒光咧”白嘉轩甚为奇异地说:“三哥,你这人大概只会一顺顺想事你回头再想想,也许会涨起心劲打起精神”鹿三说:“怕是难咧!”

过了十来天,鹿三不仅涨不起心劲打不起精神,反倒愈觉灰冷。白嘉轩也发现鹿三继续退坡,动作越显迟疑和委顿,常常在原地打转转寻找手里拿着的搅料棍子或是水瓢。他就想到小娥鬼魂附体的事。人说魂给鬼钩走了,大约就是这种木讷迟钝的样子,因为自那次劫难以后,鹿三就判若两人了。黑娃归来不仅没有使鹿三精神振作,反倒更加萎缩迟钝了,这是他没有想到也没有想透的怪事。又过了两天,白嘉轩一个人正在屋里吸烟,兔娃进门来说:“叔哎,俺大叫你去喝酒,他有好酒。”白嘉轩立即起身跟着兔娃来到马号。鹿三邀他喝酒,是破天荒的头一回,大约三哥的心劲涨溢起来了哇?鹿三从炕头的一只小匣子里拽出一瓶酒,晃一晃:“嘉轩,你抿一口这好酒西凤。”声音和动作都完全回复成原来的那个鹿三。白嘉轩兴致顿高:“好嘛三哥,我说你会打起精神来的,看咋着!”鹿三确真一反许久以来痴呆木讷的表情,洋溢着刚强自信的神气,眼睛里重新透出专注真诚的光彩。白嘉轩一下子受到鼓舞:“三哥哇,我一个人你一个人都孤清,我今黑跟你合套睡马号。”鹿三哈哈一笑:“你不嫌我这炕上失脏?有你这句话我就够了!咱喝一口!”俩人喝着说着,直到深夜都醉了,胡乱拽着被子躺在鹿三的炕上睡去了。

天色微明中,白嘉轩醒来一看,鹿三翻跌在炕下的脚地上,身体已经僵硬,摸摸鼻根,早已闭气了。白嘉轩双膝一软,扑到鹿三身上,涕泪横流:

“白鹿原上最好一个长工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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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黑娃卖掉了娶妻时在县城买下的那幢房子,在西安城学仁巷买下一院三合院旧房,把妻子高玉凤搬到远离县城的省城里去了。黑娃这样做的用意仅仅出于一种心理因素。他在县保安团,妻子就住在县城里,距娘家只隔一道拐巷,他和妻子的一举一动,一点响声,不消一时半刻就传到娘家屋里,甚至传进炮营士兵中间作为保安团炮营营长的太太在娘家门口处人处世更是左右为难,稍有不慎就会引起市民们的议论,说她跟上营长眼高了,品麻了,肉贵重了,烧包了。黑娃把这个想法告知老岳丈,高老先生情通理达:“亲戚要好结远方,邻居要好高打墙。”黑娃和妻子玉凤搬进城里学仁巷的头一天晚上,在完全陌生的环境和完全陌生的人群中间,黑娃和玉凤都觉得小县城里被盯视被注目的芒刺全部抖落掉了。那天晚上,玉凤在新居的灶锅上第一次点燃炊火,炒下四样菜,俩人在小炕桌上吃着饮着。黑娃说:“你猜我这阵儿心里盘思啥哩?”玉凤瞅着黑娃熠熠闪光的眼睛,恬然地摇摇头。黑娃谦谦地笑笑说:“我想当个先生。我想到哪个僻远点儿的村子去,当个私塾学堂的先生,给那些鼻嘴娃们启蒙人之初性本善我不想和大人们在一个窝里搅咧!”高玉凤稍感意外,说:“朱先生把你的气性也改换咧。”黑娃摇摇头说:“不是朱先生。我自下山到现在,总是提不起精神。”高玉凤瞅了瞅丈夫没有说话。黑娃喝下一盅酒说:“我老早闹农协跟人家作对,搞暴动跟人家作对,后来当土匪还是跟人家作对,而今跟人家顺溜了不作对了,心里没劲儿咧,提不起精神咧所以说想当个私塾先生。”高玉凤点点头说:“先走一步再看吧!要是时势不好,我看退出来当先生倒安宁。”黑娃慨叹着:“我乏了,也烦了。”他们在新居睡下以后,黑娃紧紧搂抱着温柔的妻子动情地说:“甭看我有那么多称兄道弟的朋友,贴心人儿还是你一个。”

黑娃每隔十天半月回到学仁巷与妻子相聚,没有紧急军务时,就住上三五天。每次回城时,他都脱下保安团的军服,换上一身长袍,学仁巷的居民谁也搞不清他的真实身份。这天晚上,黑娃兴致勃勃回到家里,妻子照例问:“你想吃啥饭?”黑娃说:“水饭。”妻子作难地笑笑:“可这会儿黑灯瞎火到哪儿去挖荠荠菜?”黑娃把一只布兜翻倒过来,倒出一堆绿莹莹的荠荠菜。玉凤拣出一个嫩生生的勺儿菜,没有涮洗就塞到嘴里咯噌咯噌嚼起来,歪过头羞羞地说:“我有了。”黑娃听了就把玉凤抱起来:“我可没想到这些荠菜挖对了!”

玉凤做成了水饭,稀溜溜的包谷糁子里煮着绿乎乎的荠荠菜,这是春二三月里度春荒的饭食。玉凤在怀了娃娃以后就腻味油腥,这种连盐也不调的甜淡水饭可口极了,喝得额头上冒出细汗来。黑娃喝得也很香,香甜里有一缕深长的怀旧心绪。小时候,二三月的每一顿午饭,几乎都是这种粥少菜多的水饭,喝得人看见荠菜就头晕。自从走出白鹿原的多年里,他再也没有机缘喝一顿水饭。晌午他在炮营驻扎的古关峪口骑马时,看着绿色如毡的麦田,顿时想起小时候挖荠菜的情景。他把马拴到一棵树上,就在麦地里挖起荠菜来,后晌就赶回城里来了。黑娃喝下一碗又喝一碗,半是遗憾地说:“你把菜切得太碎。”妻子说:“我娘就是这么切的。”黑娃说:“你们城池县里饭食细做。俺娘做的水饭,荠菜根本不用刀切,筷子一挑就是一串,那更有味儿。”一阵敲门声传进来,黑娃放下碗走到大门跟前问:“谁?”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原上乡党。”黑娃听出是兆鹏的声音,立即拉开门:“你怎么摸到这儿来?”兆鹏走进门笑着说:“只要你跑不出地球,我就能找见你。”

黑娃引着兆鹏走进三合院上房,对站在桌边迎候客人的妻子介绍说:“这是咱兆鹏哥,在城里当教书先生。”鹿兆鹏瞧瞧黑娃,又盯住高玉凤说:“不要哄她。我是**。”高玉凤愣怔一下,恍然大悟:“噢呀天哪!我小时候在县城还见过通缉你的布告”鹿兆鹏对多年以前的事不再有兴趣,瞅着桌上黑娃的饭碗欢声叫起来:“哦呀,你们吃的荠菜水饭呀!给我舀一碗,我都馋死咧!”高玉凤转身就去舀来了。鹿兆鹏接过碗来,挑起一团绿乎乎的荠菜送进嘴里:“世上再没有比荠菜更好吃的东西了!”黑娃对妻子说:“弄俩菜,让俺弟兄喝一盅。”鹿兆鹏连连摆手说:“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马上要起身出远门了。”黑娃动情地说:“我办喜事时没法子邀请你,今黑间难得你来,咋能不喝两盅?”鹿兆鹏说:“我也真想喝你一杯喜酒哩!只是时间不允许喀!”黑娃会意地点点头:“你干的那种事不敢马虎,这我清白。你到哪达去?”鹿兆鹏说:“延安。”黑娃惊奇地张了张嘴没有说话。他的宁静的心翻腾了一下,不由地问:“你要走了,我才敢问一句,你这多年都在哪达呀?”鹿兆鹏笑了:“在原上。我没离开过咱们白鹿原。他们逮不住我。我这些年在原上发展的党员比你那个炮营的人数还多。”黑娃苦笑一下说:“我们弟兄却成了两路人!”鹿兆鹏把一只手搭到黑娃肩头:“既是弟兄就不说这号话。你占住炮营营长比谁占那个位位都好。万一到了交紧时,还要你帮忙,有人会去找你的。”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册子送给黑娃。黑娃看着封面上印着一个人的头像,很模糊,只能看出大致的轮廓,惊奇地叫起来:“毛?”鹿兆鹏点点头:“记得咱们在原上闹农协吗?那时候**在湖南也闹农协。”黑娃久久地瞅着那幅墨印的头像:“这是毛写的书?”鹿兆鹏说:“你看看就明白。革命胜利的日子不远了,扫荡中国反动派的风搅雪真正要刮起来了。”黑娃听到“风搅雪”的话又哑了口。鹿兆鹏说:“你看罢了送给朱先生,听说老先生现在心境不好。你把我去北边的话捎给他,我来不及去看老先生了。”黑娃点点头表示肯定办到。鹿兆鹏临走时叮咛说:“小心咱们乡党!”黑娃明白那个乡党所指是白孝文,朗然说:“放心。”鹿兆鹏告辞走到大门口,忽然转过身连连咂着舌深表遗憾:“哦呀呀黑娃兄弟呀你怎能跑回原上跪倒在那个祠堂里?你呀你呀”未及黑娃回话,鹿兆鹏已经转身出了大门进入巷子了。

白鹿原出现了一个前所未闻的卖壮丁的职业。这种纯粹以自身性命为赌注的买卖派生于国民政府的大征兵。二丁抽一的征丁法令很快被废弃,因为那样征集的兵丁远远满足不了政府扩军的需要,随之就把征丁变通为壮丁捐款分摊到每一家农户,无论你有丁无丁,一律交纳壮丁捐款,田福贤用收缴起来的这一笔数目庞大的款子再去购买壮丁。凡是不能按期交纳壮丁捐款的农户,就留下一个违抗民国法令的口实,田福贤联保所里的保丁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去抓他们家里不算壮丁的任何一个男女。壮丁四处逃跑隐匿躲避。联保所的保丁便多方打听,到处追捕,往往却是无果而返。田福贤随机应变出相应的对策:“弟兄们,你们这样东捕西抓太费劲,太劳神了。壮丁逃了就把壮丁他爸抓来,他爸跑了就把他妈抓住,不管他爸他妈他娃他姐他妹子哪怕是他爷他婆,抓一个押到联上,看他狗日回来不回来?”这个办法很有实效,好多逃走的壮丁果然自动投入联保所,换下被捆被吊被雨淋着被毒日头晒着的大大妈妈或者奶奶,有的就咬牙卖掉牲畜卖掉土地,把壮丁捐款自动送进联保所赎回被扣押的人质联系政府和百姓之间的唯一一条纽带只剩下了仇恨。

民国政府在白鹿原征收的十余种捐税的名目创造了历史之最。那些捐税不是一次性的,而是由一年一次增加到一年两次甚至三次不要说一般农户倾家荡产了也无法抵交,即使富裕农户也招架不住。百姓们根本不再相信有关这些捐税的必要性紧迫性和合法性的说词,由最初的窃窃私怨到聚众公开谩骂。有人在白鹿镇十字街道上发现一个画写着田福贤模样和名字的煮熟的鸡蛋,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里都扎着钢针,很快被往来的人踩成粉末。诅咒的对象由本原的田福贤逐渐升级到滋水县县长和县党部书记岳维山,随后一下子就上升到中国最高统治者头上,白鹿镇街心十字道又一次发现画着蒋介石脸谱的煮熟的鸡蛋,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同样扎着一支支钢针

卖壮丁这个职业便应运而生。最早被抽丁当兵的壮丁,根本不以为进行这场战争对自个有任何好处,尤其是目睹了同伴僵死的尸首就纷纷开了小差回到原上有的回来后被田福贤的保丁抓住又捆缚送入军队。他们已经有了进出军队的经验,往往在开赴战场的半路上就寻机逃走了一来二去,他们已经精通此路,于是就自告奋勇卖起自身来了。他们把卖得的现洋交给父母或妻子,让他们去籴粮食,自己就走进联保所准备开拔,多则十天半月,少则三五天,他们毫发未损,又重新出现在村巷里。他们越卖越精,越卖越滑,迫使押解他们的军人不得不动用绳索把他们一个个串结起来押上战场。这无疑是自欺欺人的更加愚蠢的措施,被捆缚了手臂的士兵无法捉枪打仗,一旦解开绳索,他们逃跑的自由和机会就同时到来。一个靠绳索捆绑的士兵所支撑的政权无疑是世界上最残暴的政权,也是最虚弱无能的政权

鹿子霖被释放出狱回到白鹿村。他走过村巷时没有遇见一个族人乡党,径直走到自家屋院门前时,几乎认不出来了。那座漂亮的在白鹿村独一无二的门楼没有了,从白孝文手里买下来从白嘉轩房址上拆迁搬来的门房也没有了,做为门楼门墩的两个青石雕刻的狮子歪倒在厦屋的山墙根下,拆除房屋的地址上冒出来的椿树苗子已经窜过围墙了。鹿子霖垂手驻足站在打碎的瓦片和残断的苇箔地上,想到了从白嘉轩家拆除房屋的情景。女人鹿贺氏从上房里屋出来,走到台阶上瞅见了站在废墟上的男人,颠着一双小脚跑出二门时几乎栽倒,重新站稳之后就说:“他爸,你甭难受,门楼门房是我为救你卖的。”鹿子霖朗声说:“你卖得对,卖得好!这房嘛,不就是买来卖去的一码小事喀!”

“你不记得朱先生说的一句话了?房是招牌地是累,攒下银钱是催命鬼!咱而今没招牌没累也没催命鬼了,只要你浑浑全全回来就好。”鹿贺氏一边倒茶递烟,一边给男人解心宽。鹿子霖在家主事的那么些年月里,这个家庭的内务和外事都不容她添言,她的职能只是抚养两个儿子。兆鹏和兆海小小年纪被丈夫送到远离家屋的白鹿书院去念书,她就于惶寂中跪倒在佛龛面前了,早晚一炉香。后来她的兴致又集中到赶庙会上,方圆几十里内的大寺小庙的会日她都记得准确无误,不论刮风下雨都要把一份香蜡纸表送到各路神主面前。她起初不过是出于自己的兴趣,不无逛热闹寻开心的成份,后来就变成一种迫切的心理需要而十分虔诚了。她默默地跪倒在佛爷观音菩萨药王爷关帝爷马王爷面前,祈祷各路神主护佑两个时刻都处在生死交界处的儿子鹿子霖被押监,须得她自作主张的时候,鹿贺氏表现出了一般男人也少有的果决和干练,她不与任何亲戚朋友商量,就把老阿公和鹿子霖藏在牛槽底下墙壁夹缝和香椿树根下的黄货白货挖掏出来,把拭净了绿斑的银元和依然黄亮的金条送给那些掐着丈夫生死八字的人,她不仅没有唉声叹气痛心疾首,反而独自开心说:“我说嘛,把这些东西老藏着还不跟砖头瓦碴一样?而今倒派着用场了。”她接着卖牲畜卖田地,又卖了门楼和门房,辞退了长工刘谋儿,把所有钱财一次又一次间接或直接送给法院法官,县府的县长以及狱卒,只有送给县党部书记岳维山的一块金砖反弹了回来。只要鹿子霖一天还蹲在县监狱的黑屋子里,她就准备把这份家产卖光踢净,直到连一根蒿草棒子也不剩的地步。“我只要人。”她的主意既坚定又单纯,丝毫也不瞻前顾后左顾右盼,尽管这个男人有过最令女人妒恨的风流勾当,但这个家庭里不能没有鹿子霖。她的小儿子已经战死,大儿子寻不见踪影,要是再没有鹿子霖,她还有什么活头儿?无论在白鹿村乃至整个白鹿原上,她相信鹿子霖的半拉屁股比她的整个脸面还要顶用。她像往昔里四处求神拜佛一样,终于感动了民国政府的诸路神主,救回了男人鹿子霖。四处奔走搭救男人的社交活动开阔了她的眼界,也改变了她的气性,她甚至使鹿子霖吃惊地说:“整个滋水县凡我求拜过的神神儿,只有岳书记是一尊吃素不吃荤的真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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