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那年,我是个乖顺的小女孩。要知道,我并非一向如此。在更小的时候,我经常因受不了大人们的严厉管教而大哭大闹。有一天,一位婶婶忍不住郑重其事地说:“希尔维被魔鬼附体了。”是战争和宗教制服了我。怀着一颗炽热的爱国心,我把一个“德国制造”的塑料玩偶在地上踩了又踩,不过我本来就不喜欢那个玩偶。别人告诉我:只有我品行良好,虔诚敬主,上帝才会救法国。我可不能逃避责任。在圣心大教堂,我和其他小女孩一起,边挥舞着小旗边唱颂歌。我开始经常做祷告并乐在其中。多米尼克神父一再鼓舞我,他当时是阿德莱德学校的指导神父,在他的谆谆教诲之下,我的宗教热情愈加高涨了。有一天,我穿着罗纱裙,戴着爱尔兰花边软帽,参加了人生中第一次领圣体仪式。从此以后,在大家的言谈之中,我俨然成了两个妹妹的榜样(1)。我祈求上帝让父亲被分到战争部—因为他患有心力衰竭—结果如愿以偿。
一天清晨,我兴奋不已,因为那天开学,我迫不及待想要回到学校。平时上课的时候,教室仿佛做着弥撒的教堂一般,给人一种神圣庄严的感觉。走廊里静悄悄的,老师们见到我们便露出温柔甜美的微笑。她们平时穿长裙,衣领很高。自从校舍的一部分被改造成医院之后,她们经常换一身护士服,白色头巾上印着红十字(2),看上去就像圣女一般。每当她们把我搂在胸前,我觉得心都要融化了。那天我三两口吞下汤和粗粮面包—要是在战前,吃的可是巧克力和鸡蛋黄油面包—然后不耐烦地等着妈妈给妹妹们梳洗穿衣。我们三个人都穿一身军蓝色大衣,是用真正的军装布料裁剪出来的,款式也跟军大衣一模一样。
“看,后面还有根小腰带!”妈妈对女友们说道,她们一个个流露出赞赏或惊讶的表情。妈妈牵着两个妹妹的手,带着我们从楼里走出来。经过圆亭咖啡馆(3)的时候,我们有些忧伤。这家咖啡馆刚开业,热热闹闹的,就开在我家楼下,爸爸说它是失败主义者的老巢。“失败主义者”这个词对我来说太新奇了,爸爸解释说:“这些人相信法国一定会战败。”“该把这些人都枪毙。”我不理解。人们相信一些东西,但不是故意要去相信的,只不过因为头脑中出现一些念头就要被惩罚吗?那些给孩子们发毒糖果的间谍、在地铁里用毒针扎法国妇女的人当然该死,但是对于失败主义者,我不是很确定。我才不想去问妈妈,她总是跟爸爸回答同样的话。
妹妹们走起路来慢吞吞的,卢森堡公园的栅栏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好不容易到了学校,我赶紧爬上楼,书包里鼓鼓囊囊地塞着新书,随着我的脚步欢快摇摆。走廊刚上过蜡,蜡味中混着一丝疾病的气息。学监小姐们拥抱了我。在衣帽间,我见到了上一年的小伙伴们,她们当中没有谁跟我特别亲密,但我很喜欢大家在一起叽叽喳喳的样子。我在大厅逗留了一会儿,盯着橱窗里那些老旧物件,这些死去的东西已经又死了一回:塞满麦秸的鸟类标本的羽毛开始脱落,干枯的植物露出裂纹,贝壳失去了原有的光泽。钟声响起,我走进圣玛格丽特教室。每间教室的模样都大同小异。在老师的主持下,学生们围坐在一张椭圆形的桌旁,桌上铺着一层黑色的仿皮漆布。母亲们坐在各自的孩子身后,一边看着孩子,一边织风雪帽。我朝着自己的座位走去,邻座坐着一个陌生的小女孩。她有着棕色的头发(4),面庞清瘦,看上去比我小很多。她用幽深的眼眸紧盯着我,目光清澈透亮。
“班上最好的学生就是您吗?”
“我叫希尔维·勒巴热,”我说,“您呢?”
“安德蕾·卡拉尔,今年九岁。我看上去是不是有点小?我之前被烧伤过,耽误了长个儿。有一整年我都没有学习,妈妈想让我把落下的功课补上。您能把去年的课堂笔记借我吗?”
“可以的。”我说。
安德蕾说话时显得成熟稳重,语速很快,毫不含混,这让我感到几分惊讶。她以一种将信将疑的目光打量着我。
“旁边的同学告诉我,您是班里最好的学生”,她边说边侧头看了一眼丽赛特,“这是真的吗?”
“我也不是每次都考第一名。”我谦虚地回答。
我盯着安德蕾:她一头黑发直直地垂落在脸颊旁,下巴上沾了一点墨汁。一个活生生被烧伤过的小女孩,这可不是每天都能遇到的,我真想问她一堆问题,可这时杜布瓦小姐进来了。她穿着长裙,裙摆拖曳在地板上。她长着一层绒绒的“小胡子”,总是一副生机勃勃的模样,我一向很尊敬她。坐定之后,杜布瓦小姐开始点名,点到安德蕾时,她抬头看了她一眼。
“还好吗,我的小姑娘?不害怕吧?”
“老师,我不是扭扭捏捏的女孩,”安德蕾以沉稳的语气回答道,又补充了一句讨喜话,“再说,您这么亲切,一点也不让人害怕啊。”
杜布瓦小姐迟疑片刻,“小胡子”底下露出微笑,继续点名。
放学以一种固定的仪式进行:杜布瓦小姐守在门口,跟每位母亲握手,在每个孩子的额头亲一下。她把手搭在安德蕾的肩膀上,说:
“您从来没上过学吗?”
“从来没有。我一直在家学习,但现在我都这么大了,不适合了。”
“我希望您能沿着您长姐的道路前进。”杜布瓦小姐说。
“噢!我们很不一样,”安德蕾说,“玛璐像爸爸,她喜欢数学,而我更喜欢文学。”
丽赛特用胳膊肘轻推了我一下;要说安德蕾放肆无礼也不恰当,但她说话的语气,确实不像是跟老师说话时该有的语气。
“您知道走读生的自习室在哪儿吗?如果家里人没有及时来接,您应该去那里等着。”杜布瓦小姐说。
“家里没人来接,我自己回去,”安德蕾说,又欢快地加了一句,“妈妈已经跟我说过了。”
“自己回去?”杜布瓦小姐耸了耸肩,“不过,既然您母亲这样说……”
这时轮到我走到杜布瓦小姐面前,她亲了亲我的额头。我跟着安德蕾走到衣帽间,她穿上大衣—款式没有我的特别,但很漂亮:红色的平纹花呢上镶着金色的纽扣。她又不是那种街头少女,她家里人怎么会让她独自放学回家呢?她母亲不知道毒糖果和毒针很危险吗?
“您住在哪儿,安德蕾?”妈妈边问边领着我和两个妹妹下楼。
“格雷奈尔街。”
“是吗!我们陪您一直走到圣日耳曼大街,”妈妈说,“正好顺路。”
“乐意之至,”安德蕾说,“但请您不要特意为我操心。”
她一脸严肃地看着妈妈,说:
“夫人,您可能不知道,我们家有七个兄弟姐妹。妈妈说我们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妈妈点了点头,但显然并不赞同。
一走到外面,我立刻问安德蕾:
“您是怎么被烧伤的?”
“有一次我在篝火上烤土豆,裙子突然着火了,烧到了右边大腿,连骨头都伤到了。”
安德蕾做出一个不耐烦的小动作,显然对这件陈年往事感到厌倦。
“我什么时候能拿到您的笔记?我需要知道你们去年都学了些什么。请告诉我您住在哪里,我今天下午或明天去取。”
我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妈妈。在卢森堡公园,妈妈不允许我跟那些不认识的小女孩在一起玩。
“这周不行,”妈妈尴尬地回复,“到周六再说。”
“那好,我一直等到周六。”安德蕾说。
我目送她穿过圣日耳曼大街,红色花呢大衣裹着她那小小的身子。虽然身形瘦小,但她走起路来像大人一样从容不迫。
“你雅克叔叔认识一户人家姓卡拉尔,跟拉维涅家联姻,拉维涅是布朗夏尔的表亲。”妈妈似乎浮想联翩起来。我怀疑安德蕾家是不是妈妈说的那一家。正派人家可不会让一个九岁的小女孩在马路上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