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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细雨中呼喊》余华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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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已经明白一切的新娘,在当时倒是相对要冷静得多。新娘坐在那里目光发直,她唯一的动作就是将一碗白酒一气喝干。她的新郎不时偷看那根草绳以及新娘的脸色。后来他哥哥取下了草绳。他依然时时朝那里张望。这样的情景一直持续了很久。草绳如同电影来到村里一样,热闹非凡的来到这个婚礼上,使这个婚礼还没有结束就已悬梁自尽。

还没多久新娘就醉了,她发出了毛骨悚然的哭喊声,同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宣告:

“我要上吊。”

过了好一阵,王跃进他们几个人才从屋里出来。可她们刚出来,新娘又紧随而出了。这次她手里握着一把菜刀,架在脖子上。人们听不清她是在哭还是在笑,只听到她喊:

“你们看哪。”

那时冯玉青坐在屋前的台阶上,远远地看着这一切。我忘不了她当初微斜着脸,右手托住下巴时的沉思模样,风将她的头发在眼睛前吹来吹去。她对远处杂乱的情景似乎视而不见,仿佛看着的是镜中的自己。正是那一刻,冯玉青不再关心正在进行着的婚礼,她开始为自己的命运迷惑不解。

几天以后,一个货郎来到了村里。这个四十来岁,穿着灰色衣服的男人,将货郎担子放在了冯玉青的屋前。他用外乡人的口音向站在门口的冯玉青要了一碗水喝。

村里的孩子在他身旁围了一阵后又都散开来了,货郎来到这个离城太近的地方显然是路过,可他在冯玉青屋前一直坐到天黑。

我几次经过那里,总是听到货郎暗哑的嗓音疲惫地诉说着走南闯北的艰难。货郎微笑时神情苦涩,而冯玉青专心倾听的眼神却是变幻莫测,她坐在门槛上,依然是手托着下巴的模样。货郎只是偶尔几次扭头回去看看冯玉青。

货郎是在夜晚月光明媚的时刻离开南门的,他离去后冯玉青也在南门消失了。

死去

我的弟弟,从哥哥脸上学会了骄傲的孙光明,在那个夏日中午走向河边去摸螺蛳。我又一次看到了当时的情景,孙光明穿着一条短裤衩,从屋角拿起他的割草篮子走了出去。屋外的阳光照射在他赤裸的脊背上,黝黑的脊背看上去很油腻。

现在眼前经常会出现模糊的幻觉,我似乎能够看到时间的流动,时间呈现为透明的灰暗,所有的一切都包孕在这隐藏的灰暗之中。我们并不是生活在土地上,事实上我们生活在时间里。田野、街道、河流、房屋是我们置身时间之中的伙伴,时间将我们推移向前或者向后,并且改变着我们的模样。

我弟弟在那个失去生命的夏日走出房屋时,应该说是平淡无奇,他千百次这样走出房屋,由于那次孙光明走出去后所出现的结局,我的记忆修改了当初的情景。当我的目光越过了漫长的回忆之路,重新看到孙光明时,他走出的已经不是房屋。我的弟弟不小心走出了时间。他一旦脱离时间便固定下来,我们则在时间的推移下继续前行。孙光明将会看着时间带走了他周围的人和周围的景色。我看到了这样的真实场景:生者将死者埋葬以后,死者便永远躺在那里,而生者继续走动。这真实的场景是时间给予依然浪迹在现实里的人的暗示。

村里一个八岁的男孩,手提割草篮子在屋外等着我弟弟孙光明。我注意到了弟弟身上的微妙变化,孙光明已经不像过去那样紧随在我哥哥孙光平身后,他喜欢跑到几个孙光平不屑一顾的七八岁男孩中间,从而享受一下孙光平那种在村里孩子中的权威。我坐在池塘旁时,经常看到孙光明在那几个走起路来还磕磕绊绊的孩子簇拥下,像亲王一样耀武扬威地走来或者走去。

那天中午,我从后窗看着孙光明向河边走去。他脚蹬父亲宽大的草鞋,在泥路上拍打出弥漫着的灰尘。弟弟尖细的屁股和瘦小的脑袋由父亲的大鞋负载着向前,孙光明走到刚搬走的苏家屋前,将篮子顶到了头上,于是我弟弟一贯调皮的身体一下子变得僵直了。孙光明希望将其技艺维持到河边,但篮子不与他合作,滚落到路旁稻田里。孙光明只是略略回头以后继续前行。那个八岁的孩子爬进了稻田,替孙光明捡起了篮子。就这样,我一直看着孙光明洋洋自得地走向未知之死,而后面那个还将长久活下去的孩子,则左右挎着两个篮子,摇摇晃晃并且疲惫不堪地追赶着前面的将死之人。

死没有直接来到孙光明身上,它是通过那个八岁的孩子找到我弟弟的。当孙光明沿着河边摸螺蛳的时候,八岁的孩子无法摆脱对水的迷恋,往深处开始了无知的移动,接着便是一瞬间踩空了淹没在河水里。孩子在水中挣扎发出了呼喊声,呼喊声断送了我的弟弟。

孙光明是为了就那个孩子才淹死的。将舍己救人用在我弟弟身上,显然是夸大其词。弟弟还没有崇高到愿意以自己的死去去换别人的生。他在那一刻的行为,来自于他对那几个七八岁孩子的权威。当死亡袭击孙光明手下的孩子时,他粗心大意地以为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去拯救。

被救的孩子根本无法回忆当初的情景,他只会瞠目结舌地看着询问他的人。几年以后,当有人再度提起这件事时,那孩子一脸的将信将疑,仿佛这是别人编造的。若不是村里有人亲眼所见,孙光明很可能被认为是自己淹死的。

事情发生时,那人刚好走在木桥上。他看到孙光明推了那孩子一把,接下去的情形便是那孩子惊慌失措地逃向岸边,而孙光明在水中挣扎。我的弟弟最后一次从水里挣扎着露出头来时,睁大双眼直视耀眼的太阳,持续了好几秒种,直到他被最终淹没。几天以后的中午,弟弟被埋葬后,我坐在阳光灿烂的池塘边,也试图直视太阳,然而耀眼的光芒使我立刻垂下了眼睛。于是我找到了生与死之间的不同,活着的人是无法看清太阳的,只有临死之人的眼睛才能穿越光芒看清太阳。

当那人失魂落魄的奔跑过来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喊叫像破碎的玻璃片一样纷纷扬扬。那时孙光平正用镰刀削地瓜吃,我看到哥哥将镰刀一扔,奔出屋外。孙光平边跑边呼喊父亲,父亲孙广才从菜地里跑了出来,父子俩急步奔向河边。我的母亲也在那条路上出现,她手里捏着的头巾在奔跑的路上上下舞动。我听到了母亲凄厉的哭声,母亲的哭声在那一刻让我感到,即便弟弟还活着也将重新死去。

一直以来我都担忧家里会再次出现什么。我游离于家人之外的乖僻,已被村里人习以为常。对我来说被人遗忘反而更好,可是家中一旦出事我就会突出起来,再度让人注意。看着村里人都向河边跑去时,我感到了巨大的压力。我完全可以遵循常理跑向河边,可我担心自己的行为会让家人和村里人认为是幸灾乐祸。这样的时刻我只能选择远远离开,那天晚上我半夜才回到家中。天黑以后,我就来到了河边,河水在月光下潺潺流动,一些来自陆地的东西在河面上随波逐流,河水流淌的声音与往常一样清脆悦耳。刚刚吞没了我弟弟的河流,丝毫没有改变一如既往的平静。

我望着远处村里的灯火,随风飘来嘈杂的人声。母亲嘶叫般的哭声时断时续,还有几个女人为了陪伴母亲所发出的哭声。这就是哀悼一个生命离去的遥远场景。刚刚吞没了一个生命的河流却显得若无其事。我实在那个时候知道河流也是有生命的,它吞没了我的弟弟,是因为它需要别的生命来补充自己的生命。在远处哭喊的女人和悲痛的男人,同样也需要别的生命来补充自己的生命。他们从菜地里割下欢欣成长的蔬菜,或者将一头猪宰杀。吞食了另外生命的人,也会像此刻的河水一样若无其事。

孙光明是由孙广才和孙光平跳入河水里打捞上来的。他们在木桥下捞起了孙光明,孙光明被拖到岸上,他的脸呈现了青草的颜色。已经疲惫不堪的孙广才抓起孙光明的双脚,将儿子的身体倒提起来,用脊背支撑着在那条路上奔跑。孙光明的身体在父亲的脊背上剧烈晃动,他的脑袋节奏鲜明地拍打着父亲的小腿。我的哥哥跑在后面。在那个夏日中午,三具湿淋淋的身体在尘土飞扬的路上奔跑时仿佛乱成一团。他们的身后是依然手捏头巾哭叫着的母亲,还有乱糟糟的村民。

奔跑的孙广才脑袋逐渐后仰,他气喘吁吁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了下来,嘴里叫唤着孙光平。孙光平从父亲脊背上接过弟弟,倒提着继续跑。落在后面的孙广才断断续续地叫着:

“跑——别停——跑——”

我父亲看到孙光明倒垂的头颅正往下滴水,那是我弟弟身体和头发里的水。孙广才以为孙光明时口中吐水,那时他还不知道孙光明已经一劳永逸地离去了。

跑出二十来米的孙光平开始摇摇摆摆,孙广才依然叫着:

“跑——跑——”

我看到哥哥的身体终于倒下,孙光明被摔到了一边。孙广才再次提起儿子向前跑去。虽然孙广才摇晃不止,他那时所跑出来的速度令人吃惊。

当母亲和村里人赶到我家门口时,我的父亲已经知道儿子死去了。由于过度紧张和劳累,孙广才跪在地上呕吐不止。孙光明则四肢舒展的躺在榆树下,树叶为他遮挡着夏日猛烈的阳光。我哥哥孙光平是最后走来的,他看到呕吐的父亲后,也在不远处跪了下来,面对着父亲开始了他的呕吐。

那个时候,只有母亲表现出了正常人的悲哀。她在嘶叫和呜咽之间,身体上下起伏。我的父兄终止了呕吐,两个浑身布满尘土的人仍然跪在那里,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这个哭叫的女人。

死去的弟弟被安放在桌子的中央,他的身下铺着一张破旧的草席,上面由床单覆盖。

我父亲孙广才和哥哥孙光平恢复常态后,第一桩事就是走至井边打上来一桶水,两人轮流着喝完,然后各提一只篮子进城去买豆腐了。走时父亲脸色发青的让旁人转告那个被救孩子的家人:

“我回来再去找他们。”

那天晚上村里人都预感着要出事了。我的父兄从城里回来,请人去吃悼念死者的豆腐饭时,村里人几乎都去了,只有被救孩子的家人迟迟没有出现。

被救孩子的父亲是晚上九点过后才独自来到,他的几个兄弟没有来,看来他是准备自己承受这一切。他严肃地走进了屋子,先是跪在死者身旁叩三个头,然后站起来说:

“今天村里人都在。”他看到了队长,“队长也在。孙光明是救我儿子死的,我很悲痛。我没办法让孙光明再活过来,只能拿出一点钱。”他从口袋里摸出钱,递给孙广才。“这是一百元。明天我再将家中值钱的东西卖掉,凑起钱给你。我们都是乡亲,你也知道我有多少钱,我只能有多少给多少。”

孙广才站起来给他找了一把凳子,说:

“你先坐下。”

我父亲像一个城里干部一样,慷慨激昂地说起来:

“我儿子死了,没办法再活。你给我多少钱都抵不上我儿子一条命,我不要你的钱。我儿子是救人才死的,是英雄。”

后来的话被孙光平抢去了,他同样慷慨激昂地说:

“我弟弟是英雄,我们全家都感到骄傲。你给什么我们都不要。我们只要你宣传宣传,我弟弟的英雄事迹要让别人也知道。”

父亲最后说:

“你明天就去城里,让广播给播一下。”

孙光明的葬礼第二天就进行了,他被埋葬在屋后不远处两个柏树的中间。葬礼的时候我一直站在远处,长久的孤单和被冷落,使我在村里似乎不再作为一个人而存在。母亲嘶叫般的哭声最后一次在灿烂的阳光下飘荡起来,父亲和哥哥的悲伤在远处无法看清。孙光明由一张草席包裹着被抬到了那里,村里人凌乱地分布在村口到坟墓的路上。父亲和哥哥将我弟弟放入坟坑之中,盖上了泥土。于是弟弟正式结束了和人在一起的岁月。

那天晚上我坐在屋后的池塘旁,长久地看着弟弟的坟墓在月光下幽静地隆起。虽然弟弟躺在远处,可我感到此刻他正在坐在我的身旁。弟弟终于也和我一样远离了父母兄长和村中百姓。走的不是一样的路,最终却是如此近似。只是弟弟的离去显得更为果断和轻松。

弟弟的死以及被埋葬,我都由于内心的障碍远离当初的场景。为此我预感着在家中和村里将遭受更为激烈的指责。然而许多日子过去以后,谁都没有出现异乎往常的言行,这是我暗暗吃惊。也正是那一刻,我如释重负地发现自己已被彻底地遗忘。我被安排到了一个村里人都知道我,同时也都否定我的位置上。

弟弟葬后的第三天,家中的有线广播播送了孙光明舍己救人的英雄事迹。这是我父亲最为得意的时刻,三天来只要是广播出声的时刻,孙广才总是搬着一把小凳子坐在下面。我父亲的期待在那一刻得到实现后,激动使他像一只欢乐的鸭子似的到处走动。那个农闲的下午,我父亲嘹亮的嗓门在村里人的家中窜进窜出:

“听到了吗?”

我哥哥当时站在门前的榆树下,两眼闪闪发光地望着他的父亲。

我的父亲和哥哥开始了他们短暂的红光满面的生涯。他们一厢情愿地感到政府马上就会派人来找他们了。他们的幻想从县里开始,直达北京。最为辉煌的时刻是在这年国庆节,作为英雄的亲属,他们将收到上天安门城楼的邀请。我的哥哥那时表现得远比父亲精明,他的脑袋里除了塞满这些空洞的幻想,还有一个较为切合实际的想法。他提醒父亲,弟弟的死去有可能使他们在县里混上一官半职。虽然他还在念书,但作为培养对象已是无可非议了。哥哥的话使父亲令人目眩的空洞幻想里增加了实在的成分。孙广才那时搓着双手,竟然不知该如何表达内心的激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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