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爬上鹏飞大厦。”
“他这个缩头乌龟一直没有出现,我只好爬上鹏飞大厦,我想这时候他应该出现了。”
她停顿了一下,问我:“报纸说了没有,我死后他很伤心。”
我摇了摇头说:“报纸上没有他的信息。”
“警察说他赶来了,说他正在下面哭。”她疑惑地看着我,“所以我伸手去抓警察的手。”
我迟疑之后还是告诉她:“他没有赶来,后来三天报纸上都没有说他当时赶来了。”
“警察也骗我。”
“警察骗你是为了救你。”
“我知道。”她轻轻地点点头。
她问我:“报纸后来说找到他了吗?”
“没有。”我说。
她心酸地说:“他一直在做缩头乌龟。”
“也许他一直不知道。”我说,“他可能一直没有上网”,没有看到你在日志里的话,他在老家也看不到这里的报纸。
“他可能是不知道。”她又说,“他肯定不知道。”
“现在他应该知道了。”我说。
我随着她走了很长的路,她说:“我很累,我想在椅子里坐下来。”
四周的空旷是辽阔的虚无,我们能够看到的只有天和地,我们看不到树木出现,看不到河水流淌,听不到风吹草动,听不到脚步声响。
我说:“这里没有椅子。”
“我想坐在木头的椅子里坐下来,”她继续说,“不是水泥的椅子,也不是铁的椅子。”
我说:“你可以坐在想到的椅子里。”
“我已经想到了,已经坐下了。”她说,“是木头长椅,你也坐下吧。”
“好吧。”我说。
我们一边行走,一边坐在想象的木头长椅里我们似乎坐在长椅的两端,她似乎在看着我。
她对我说:“我很累,想在你的肩头靠一下……算了,你不是他,我不能靠在你的肩头。”
我说:“你可以靠在椅背上。”
她行走的身体向后倾斜了一下,她说:“我靠在椅背上了。”
“舒服一些了吗?”
“舒服一些了。”
我们无声地向前走着,似乎我们坐在木头长椅里休息。
仿佛过去了很长时间,她在想象里起身,她说:“走吧。”
我点点头,离开了想象中的木头长椅。
我们向前走去的脚步好像快了一些。
她惆怅地说:“我一直在找他,怎么也找不到他。他现在应该知道我的事了,他不会再做缩头乌龟了,他肯定在找我。”
“你们被隔开了。”我说。
“怎么被隔开了?
“他在那里,你在这里。”
她低下头,轻声说:“是这样。”
我说:“他现在很伤心。”
“他会伤心的。”她说,“他那么爱我,他现在肯定在为我找墓地,他会让我安息的。”
她说着叹息一声,继续说:“他没有钱,他的几个朋友和他一样穷,他到哪里去弄钱给我买一块墓地?”
“他会有办法的。”我说。
“是的,”她说,“他为了我什么事都愿意做,他会有办法的。”
她脸上出现欣慰的神色,仿佛追寻到那个已经离去的世界里的甜蜜往事。
她低声说:“他说我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孩。”
然后问我:“我漂亮吗?”
“很漂亮。”我真诚地说。
她开心地笑了,接着苦恼的神色爬上她的脸。“我很害怕,”她说,“春天要来了,夏天也要来了,我的身体会腐烂,我会变成只剩下骨骼的人。”
我安慰她:“他很快会给你买下一块墓地的,在春天来临之前你就可以去安息之地。”
“是的,”她点点头,“他会的。”
我们走在寂静里,这个寂静的名字叫死亡。我们不再说话,那是因为我们的记忆不再前行。
这是隔世的记忆,斑驳陆离,虚无又真实。我感受身旁这个神情落寞的女子的无声行走,叹息那个离去的世界多么令人伤感。
我们好像走到原野的尽头,她站住脚,对我说:
“我们到了。”
我惊讶的看见一个世界——水在流淌,青草遍地,树木茂盛,树枝上结满有核的果子,树叶都是心脏的模样,它们抖动时也是心脏跳动的节奏。我看见很多的人,很多只剩下骨骼的人,还有一些有肉体的人,在那里走来走去。
我问她:“这是什么地方?”
她说:“这里叫死无葬身之地。”
两个席地而坐正在下棋的骨骼阻挡了我们,仿佛是门阻挡了我们。我们在他们跟前站立,两个骨骼正在争吵,互相指责对方悔棋,他们争吵的声音越来越高亢,如同越蹿越高的火苗。
左边的骨骼做出扔掉棋子的动作:‘我不和你下棋了。’
右边的骨骼也做出同样的动作:“我也不和你下了。”
鼠妹说话了,她说:“你们别吵了,你们两个都悔棋。”
两个骨骼停止争吵,抬头看见鼠妹后张开空洞的嘴,我心想这应该是他们的笑容。然后他们注意到鼠妹身旁还有一个人,两双空洞的眼睛上下打量起了我。
左边的问鼠妹:“这是你的男朋友?”
右边的对鼠妹说:“你的男朋友太老了。”
鼠妹说:“他不是我的男朋友,他也不老,他是新来的。”
右边的说:“看他还带着一身皮肉就知道是新来的。”
左边的问我:“你有五十多岁了吧?”
“我四十一岁。”我说。
“不可能,”右边的说,“你起码五十岁。”
“我确实四十一岁。”我说。
左边的骨骼问右边的骨骼:“他知道我们的故事把?”
右边的说:‘四十一岁应该知道我们的故事。’
左边的问我:“你知道我们的故事吗?”
“什么故事?”
“那边的故事。”
“那边有很多故事。”
“那边的故事里我们最出名。”
“你们的是什么故事?”
我等待他们讲述自己的故事,可是他们不再说话,专心致志下棋了。我和鼠妹像是跨过门槛那样,从他们中间跨了过去。
我跟随鼠妹走去。我一边走一边环顾四周,感到树叶仿佛在向我招手,石头仿佛在向我微笑,河水仿佛在向我问候。
一些骨骼的人从河边走过来,从草坡走下来,从树林走出来。他们走到我们面前时微微点头,虽然与我们擦肩而过,我仍然感受到他们的友善。他们中间的几个留下亲切的询问之声,有人询问鼠妹是不是见到男朋友了,有人询问我是不是刚刚过来的。他们说话的声音似乎是先漫游到别处,然后带着河水的湿润、青草的清新和树叶的摇晃,来到我的耳边。
我们又听到那两个下棋的争吵声音,像鞭炮一样在不远处的空中噼啪响起,他们的争吵听上去空空荡荡,只是争吵的响声。鼠妹告诉我,他们两个下棋时都是赖皮,一边下棋一边悔棋,然后争吵,他们说了成千上万次要离开对方,要去火化,要去自己的墓地,可是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站起来过一次。
“他们有墓地?”
“他们两个都有墓地。”鼠妹说。
“为什么不去?”
鼠妹所知道的是他们来到这里十多年了,姓张的在那边是警察,他不去火化,不去墓地,是在等待那边的父母为他争取到烈士称号。姓李的男子为了陪伴他不去火化,不去墓地。姓李的说,等到姓张的被批准为烈士后,他们两个会像兄弟一样亲密无间走向殡仪馆的炉子房,火化后在各奔自己的安息之地。
鼠妹说:“我听说他们一个杀死了另一个。”
我说:“我知道他们的故事了。”
十多年前,我的生父生母从北方的城市赶来与我相认,“火车生下的孩子”的故事有了圆满的结局之后,另一个故事开始了。我们城市的警方在一次名叫“惊雷行动”的扫黄里,抓获的卖yin女子里面有一个是男儿身,这名李姓男子为了挣钱将自己打扮成女人的模样从事卖淫。
一个名叫张刚的刚从警校毕业的年轻警察参与了“惊雷行动”,李姓男子被抓获的当天晚上,张刚审问了他。李姓男子对自己男扮女装的卖淫毫无悔改之意,而且对自己巧妙的卖淫方式得意洋洋,声称对付那些嫖客游刃有余,他说如果不是被警方抓获,没有嫖客会发现他是个男的。他叹息自己的精力全部用在对付嫖客那里,没有提防警察,结果阴沟里翻了船。
当时的张刚血气方刚,这是他走出警校后第一次审讯。被审讯的伪卖yin女不仅没有低声下气,还摆出一副只有警校教官才会有的派头,张刚已是怒火中烧,当这个伪卖yin女将警方比喻成阴沟时,张刚忍无可忍地飞起一脚,踢中李姓男子的下身,李姓男子捂住自己的下身嗷嗷乱叫,在地上打滚了十多分钟,然后呜呜地哭叫起来:
“我的蛋子啊,我的蛋子碎了……”
张刚不屑地说:“你留着蛋子也没什么用处。”
这名李姓男子被拘留十五天,他从看守所出来后,开始长达三年的抗议。起初他风雨无阻每天出现在公安局的大门口,手里举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还我两个蛋子”。为了证明自己的两个蛋子不是摆设,而是真材实料,他不厌其烦的向行人讲解自己如何用卖淫挣来的钱再去嫖娼。
有人指出牌子上“蛋子”两个字过于粗俗,他虚心接受,将牌子上的话改成“还我一双gao丸”,并且向行人说明:
“我文明用语了。”
李姓男子旷日持久的抗议,让公安局的局长和副局长们头疼不已,每天看见李姓男子举着牌子站在大门口,实在是一个麻烦,尤其是上面领导下来视察时,会向局长何副局长们打听:
“大门外的是什么gao丸?”
局长和副局长开会商议后,把张刚调离公安局,调到下面的一个派出所,李姓男子的“一双gao丸”追随到了那个派出所。一年以后,那个派出所的所长和副所长们叫苦不迭,他们每周都要跑到局里面两次以上,向局长副局长又是送礼又是诉苦,说是派出所已经无法正常工作。局长副局长们体恤下属的苦衷,把张刚调到看守所,李姓男子的“一双gao丸”追随到看守所。看守所的所长副所长们头疼了两年后,向局长副局长们反映,说看守所外面整天晃荡“一双gao丸”,法律的尊严都没有了,所长副所长们说看守所已经忍受两年,这“一双gao丸”也该挪挪地方了。可是没有一个派出所的所长愿意接收张刚,他们知道张刚一来,这“一双gao丸”必来。
张刚知道看守所想把他弄出去,又没有一个派出所愿意接收他。他也不想在看守所呆下去,他去找公安局的局长,申请调回公安局。局长听完张刚的话,脑子里首先出现的情景就是“一双gao丸”回到公安局大门口来晃荡了。局长沉吟片刻,询问张刚是否打算换一份工作,张刚问换什么工作,局长建议张刚辞职,开一家小店什么的。局长说张刚脱警后,那“一双gao丸”也许不再跟着他了。张刚苦笑一下,告诉局长他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是把“一双gao丸”杀了,二是举着一块要求回到局里的牌子和“一双gao丸”一起站在公安局的大门口。张刚说完后,眼睛湿润了。局长对张刚的遭遇十分同情,再说局长快要退休,他退休后也就不在乎“一双gao丸”在公安局大门外晃荡。局长站起来,走到张刚身旁,拍拍他的肩膀说:
“你回来吧。”
张刚回到公安局,李姓男子的“一双gao丸”这次竟然没有跟随而来。张刚回到局里工作一个月,另外部门的人见到他时,仍然以为他是来局里办事的,不知道他已经调回来了,问他最近为何总是往局里跑,看守所出了什么事?张刚说调回来工作了。这些人十分惊讶,说怎么没见到大门外有“一双gao丸”?局长副局长们也感到惊讶,有一次开会时,一位副局长忍不住说:
“大门口的gao丸没了,怎么回事?”
“一双gao丸”虽然失踪,张刚仍然有些忐忑,每天上班下班时,眼睛不由自主往大门口寻找,确定李姓男子没有出现,悬着的心才会放下。起初张刚担心李姓男子可能是病了,病愈后还会来到公安局的大门口晃荡。可是三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一双gao丸”始终没有出现,张刚终于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可以开始正常的工作和生活了。
一年多以后,当公安局里的人完全忘记“一双gao丸”时,李姓男子出现了。这次他没有举着“还我一双gao丸”的牌子,而是背着一个黑包长驱直入,公安局的门卫看见这个身影与一辆从里面出来的面包车擦身而过,门卫对着这个身影喊叫了几声,问他是干什么的,他头也不回地说:
“谈工作的。”
门卫叫道:“过来登记一下。”
门卫话音刚落,李姓男子已经走入公安局的大楼,他在过道里向一个警察打听张刚在哪个办公室。那个警察说张刚在五楼的503房间之后,觉得李姓男子有些面熟,不过没有想起来四年前大门口闻名遐迩的“一双gao丸”。李姓男子没有做电梯,他担心在电梯里被人认出来,而是沿着楼梯走上五楼,他走进503房间时,有四个警察坐在那里面,他一眼认出张刚,拉开黑包走过去叫上一声:
“张刚。”
正在桌子上写着什么的张刚抬起头来,认出了李姓男子,就在张刚疑惑地看着他时,他从黑包里抽出一把长刀砍向张刚的脖子,鲜血喷涌而出,张刚用手捂住脖子,身体无力的靠在椅子上,刚刚发出两声呻吟,长刀刺进他的胸口。另外三个警察这时才反应过来,三个警察起身冲过来,李姓男子从张刚的胸口拔出长刀,挥向这三个警察,三个警察只能用胳膊招架,他们被砍的鲜血淋漓,逃到走道里大声喊叫:
“杀人啦,杀人啦……”
公安局的五楼乱成一团,李姓男子浑身是血见人就砍,一边砍一边呼哧呼哧喘气。后来其他楼层的警察也赶来了,二十多个警察挥舞电棍,才将已经没有力气靠在墙上的李姓男子制服。张刚死在送往医院的救护车里,李姓男子半年后被执行了死刑。
这个杀人案轰动我们的城市,人们议论纷纷,说这些警察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其实个个都是废物,一个没有蛋子的男人都能够轻而易举砍死一个警察,砍伤九个警察,其中两个重伤。如果换成一群有蛋子的男人,还不将公安局杀得尸横遍野。公安局里的警察听到这些议论后很不服气,他们说不知道这个李姓男子是来杀人的,否则早就把他制服了。有一个警察对他的几个朋友说,平日里背着包来公安局的都是送礼的,谁也没想到这个人从包里拿出来的不是礼物,是一把杀人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