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高峰快到时,还没开始堵车,但主干道上已有了那种山洪即将倾泻而下前的紧迫感。老司机在车流中像编筐一样变道加速,好像他不是在开出租,而是在人民公园开疯狂老鼠,这值十个五星好评。
芭拉娜旅行社在龙德广场地下一层的C2商铺。我穿过广场,进入商厦,从地面扶梯下去,进入美食城。一股浓烈的螺蛳粉味冲进鼻腔,我连打几个喷嚏,这是栾鱼最爱的小吃,但对嗅觉过敏的我来说,比挨了警用辣椒水还要刺激。我用袖口挡住鼻子,在长桌和条凳形成的迷阵里像跨栏选手一样跑跳起来,食客埋头嗦粉,香得唉声叹气。
美食城四面是环形商区,我转着圈找到C2商铺,玻璃门上贴着芭拉娜LOGO,一个穿着黑熊人偶套装的家伙斜躺在门框里,塞给我一张宣传彩页。
商铺一楼没有人,loft入口处贴着向上的箭头。我顺着指引从狭窄的螺旋楼梯爬上去,绕过玄关,手边摆着插满地图和酒店彩页的书报栏,前台上是波音飞机模型和关公,墙壁上的罗马柱壁纸已经发黄,天花板上的墙皮发皴裂开。走一步,就簌簌地掉下一些粉尘。办公室中间,一男一女两个业务员隔着有机玻璃桌,窝在沙发里看手机,看到我进来,都立刻站起身来,把手背在后面。
我走到玻璃桌前问:“有今年11月9号去柬埔寨的团吗?”
“有啊!这一天怎么会没有!您也是想去许愿是吗?”女业务员绕到我身边,在手机查了一下又说,“不过今年柬埔寨这条线比较冷,您是否考虑泰国、斯里兰卡的任意城市,他们当天也举行庆典活动的?”
“我是听人介绍,不太了解,请问11月9日是什么庆典?”
“梵天诞辰啊!大活动啊!侬还没有去白相过伐”女业务员扶住我的胳膊,激动地换成沪语频道,“梵天晓得伐?宇宙是梵天造出来的侬晓得伐?泰国清迈的花车游行勿要太漂亮啊,还有当地小姑娘卖相老好了,现在泰铢汇率又低,夜里相有交关小伙子喜欢去白相的场所老划算叻,男人天堂,侬晓得伐?侬还是单身伐?”
“不很晓得,是这样,去年11月9号,我女朋友报你们的团去过柬埔寨,今年她说要参加去年同样的活动,您能不能帮我查一下她去年干了什么。我不能直接问他,免得被说我不关注她。她叫严清秋,这是我帮她订票的账号,如果泰国有类似的活动,我考虑一下。侬讲北方话好伐啦。”
“不很晓得,是这样,去年11月9号,我女朋友报你们的团去过柬埔寨,今年她说要参加去年同样的活动,您能不能帮我查一下她去年干了什么。我不能直接问他,免得被说我不关注她。她叫严清秋,这是我帮她订票的账号,如果泰国有类似的活动,我考虑一下。侬讲北方话好伐啦。”
“对不起,刚才和您开玩笑的,我们是一家正规的旅行社,我们的产品最适合家庭绿色出游了。严清秋?去年11月9日是吧?您等等我好伐啦?”女业务员从我的手里接过账号,一转身小跑着钻进一个格子间,在电脑上查了起来,时不时抬头看我有没有走掉。
男业务员两个手拈着一只纸杯过来“您坐,您坐,让她给您查去。”水洒了一半。
喝了两杯茶叶沫子后,女业务员拿着行程单,过来坐我身边,往我身上贴了一下说:“您看,芭拉娜旅行社的旅行档案管理您最美好的记忆,您爱人严清秋去年11月9日跟我的团,到达柬埔寨金边后她就脱团了,报备说是去莫尼旺街的鸾都花瑜伽馆,在珍娑大师门下静修七天,我们这样讲好啦,泰国的瑜伽更……”
“谢谢,我没什么要问的了。这行程单我先拿走了。”
我走出地下美食城,来到地上,在龙德广场转了个磨,雾霾和晚高峰车流一起到来了,各种车辆淤积在公路狭窄的脉管里,到处是尖刺的刹车声、喇叭声,天空压的很低,没有星星,没有绯红的云,好像也没有空气,只有遥远的路灯依稀透出一线光点,像稀疏排列的蚊虫。我像走进了一个巨大的面粉加工车间,工人正从壁炉往外掏着炉灰,一口黑锅从天而降把城市倒扣在里面。
我顺着建国大街走到十字路口,在等红灯时,我想起中介昼夜开门,我还是先去把押金交了,免得有什么变化。我打算去路边打车,刚转过身走了两步,一个带着3M口罩的男人和我擦肩而过。
我的鼻黏膜痒了一下,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胃里泛起一种异样的恶心。走出几十米远后,我想起刚才从我身边经过的3M口罩男,他的毛衣上渗进了一股螺蛳粉的味道,就是从我刚出来的美食城中带出来的。
我猛地转过身,看到那个3M口罩男人也跟着我走了回来,正蹲在地上系鞋带,如果他的光板皮鞋上有鞋带的话。
我继续无目的的逛街,快走到另一个十字路口时,我拿出手机,用手指摸索打开前置摄像头,开启全景模式,关掉快门声,放到耳边假装打电话“好的,你把文件发给我,我看一眼。”
我举起手机,偷偷抬高一点,倾斜角度,转动手腕扫了扫后面,摁下相机左键。趁着把手机放回口袋时,我斜看一眼屏幕,确信3M口罩男还在后面跟着我。
一辆路虎歪在人行道前,挪动着前进,玻璃上贴着不合交规的深色膜,刹车灯一闪一闪,但没打方向灯,似乎是不知道是该左转弯还是右转弯。
我看到拐角有一个地铁站,虽然晚高峰,但是入口没有多少个人,四周密密麻麻全是黑漆漆的窗户,但没有亮着灯的写字楼。这里应该是一个超大规模的住宅区。车流比地铁人潮高峰早到了半个小时,因为坐地铁的人下班更晚。中心城市就是这样,工薪阶层白天在内城的商贸区上班,再回到边远的出租屋里睡个觉,通勤平均在2小时左右,到了晚上,那边是空城,这边是睡城。
我进入地铁D口,跟着自动扶梯下去,投币买票,通过安检。人还是不够多,我干脆走到出站闸口,盯住高悬的显示屏等着,上面显示还有3分钟地铁进站。3分钟后,人群像钱塘潮大潮向我涌来,我逆向朝他们冲去,拼命又挤又拱,像一个塑料袋被龙卷风裹挟而去。人浪几乎冲垮闸口,人头和挥舞的手的扭在一起。有人趁机摸人屁股,有小偷,还有胸罩被挤掉、背包挂住头发,耳机线被拽断,手机被踩,骂声不绝。我狼奔狗突,踩着脚踝和膝盖挤出去,或是被人挤出去,总之我又朝A口跑去,上了地面,横穿马路又朝着D口走回去。
我贴着路灯才走了几步,就看到地铁D出口旁的辅路上,停着一辆玻璃上贴深色膜的路虎,很像刚才在十字路口看见的那辆。我赶紧蹲下来,背靠着路边的花坛。等了一会儿,我看到地铁D出口冒出一个人,路虎的后车门同时打开了,那人摘下口罩扔进果皮箱,跨过栏杆,闪进车里。
路虎喷出黑烟,在夜幕中悄然离场。我看到在花坛与马路栏杆相隔的空隙里,一只蜘蛛正藏在中间不动声色的织着网。
我知道我从未理解和掌控过我的命运,但这样的局面,早该结束。这样的陷阱,如果它不向我走来,我就要向它走去。